入尘土间
2023-12-09付秋
文 付秋
冯絮一到南京,金陵城的冷雨就连绵不断落着,一场更比一场寒。
我没去高铁站接冯絮,按理说她来了我的地盘,不接风洗尘太欠地主之谊。不接她的原因,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我觉得自己和冯絮算不上好朋友,甚至谈熟人都缺斤两,我俩只是两年前一起当过研友,后来我们一个没过国家线,一个复试被刷,两个心碎的人无心给对方温暖,每次打开对话框仿佛又在直面曾经失败的自己。我去年年底换了新手机后,聊天记录清空,情谊都被岁月的车轮压平成薄纸,待风一卷就不知卷去何处了。
月底是财务最忙的时候,我能抽出两天一晚的时间给她贴身做个兼职导游,自认已仁至义尽。我劝过她再等等,深秋来是最好的,到时候梧桐黄透了落叶纷飞,沉浸式体验什么叫“一句梧桐美,种满南京城”。可冯絮说什么都不肯晚点再来,明赶着这几天渐变色的金陵城,荷叶凋零,阴雨绵绵。好巧不巧,我这两天刚和男友吵架,说起来导火索还是因为我没同意把时间留给他,却答应陪个早已不再联系的研友,他气急了,连连追问冯絮究竟是男是女,把我和冯絮的关系往最不堪上头去想。
其实我俩也是网恋,因为工作原因分居两地,确认关系后连面都没见过。我一时口快把这话大差不差发给他,并放狠话道,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我们不如到此为止。冷静下来后再找他聊天,才发现他早已把我拉黑,每一条消息前头都挂着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这时,冯絮的消息跳了出来,她说她马上就上地铁了,问我在哪儿见。
要问南京最有名的地铁站,新街口三个字不过大脑就会从嘴里蹦出来——以孙中山铜像为标志,拥有百年历史,被誉为“中华第一商圈”,同名地铁站用24 个出口将新街口各个坐标紧紧连接在一起,就算在南京待上一年,稍不留神还是会短暂迷失于此。冯絮第一次来,以防她找不准方向,我让她坐到新街口的下一站珠江路下车,我准点守在那儿等她。
保证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下雨天难打车,我一咬牙扫了个共享单车骑去地铁口,和冯絮的久别重逢,我特意戴了副碎钻耳坠搭配一身鹅黄色长裙,裙摆在夜色风雨中飘摇,不一会儿就溅满泥点,像朵花瓣被揉蔫儿的郁金香。我顺着晚高峰的人流跌跌撞撞倒了一次线,好不容易从珠江路出地铁,远远就看见冯絮拎着满手的东西站在闸机外,茫然地四处张望着。她个子小小,中分的黑发在脑后盘成低低的发髻,穿着合体又不合年龄的藏蓝色衬衣,全身包裹严实,只有衬衣领口上方一小截脖子能看出她肤色雪白,牛仔裤挽成九分,露出一双纤细的脚踝,这两处仿佛她周身皮肤的通风口,一头一尾小口小口换着她身体的气,不论暖的或冷的,不疾不徐地缓缓吞吐。我越走越近,她终于反应过来,迅速冲我咧出个大大的笑。
你比照片上漂亮很多,我差点没认出来!她张口就是毫不含蓄的夸赞。我只好笑道自己不太上相,又问她是不是等了很久。她摇摇头,把手里拎的小塑料袋递给我,打开袋子一看,里面装了一盒奶油泡芙。垫垫肚子,她说,我看很多人排队买,说是新品,想让你尝尝,应该是好吃的吧?说着她拈了一个投进嘴里,泡芙得要一口含住,用舌头一顶让奶油在嘴里爆开最好,她边嚼边发出喟叹。她的口红颜色很深,像熟过头的桑葚,但她吃东西又并不细致,嘴唇中间的红被她吞进胃里,只留一圈色彩在外层描着唇形,讲话时,两片嘴唇分开,像一口漆了颜色的水井从深处发出轰轰声。
我注意到她手臂上挎着一个黑色旅行袋,背上有一个大大的双肩包,皮的,棕黄色让人看不出新旧痕迹。坐车很累吧,要不要我帮你拿?我还没伸出手,她连忙把胳膊往另一侧收,连声说不用,不重。我叫她跟着我走,酒店是我订的,定之前她问我能不能和她住一块,这样晚上还能聊聊天。我欣然答应,我本想订两间两百多一晚的连锁酒店,现在两间的预算合到一起,完全足够开间星级酒店标间,带双早。
这趟见冯絮,我专门背上了前段时间刚买的新包,它成功引起了冯絮的注意。一进房间,她先是感慨酒店很不错,感谢我的款待,然后径直选了靠窗的床,把沾了灰的黑色旅行袋直接卸在枕头上。接着,她把肩上的背包打开,大大的包里头黑洞洞的,能见度极低,好在她毫不忌讳地提着包的底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晃到床上,毛巾、内衣裤、护肤品、化妆品自由陈列,她拨弄两下,挑出一个方形玻璃瓶子。要不要试试我的香水?她走过来把瓶子递给我,笑着问道。我随意在手腕上挤出两泵,淡黄色的液体经由喷头将皮肤浸湿一片,浓烈的焚香味儿弥漫开来。你的包很好看。冯絮的声音轻柔地把我的恍惚剥掉,我顺着她的眼神,尽头是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提包。不便宜吧?她接着问。还好,男朋友送的,我笑道。一只白色的小软皮包,菱形纹,链条和肩膀接触的那截加了段同色皮质背带,可以放长作单链条斜挎,也可以收作两股链条单肩背。我最喜欢链条收放时碰出的哗啦啦的声音,像小时候玩的硬币机,投下不知第多少个硬币后,量变到质变,推下一排硬币跌到出口,我兴奋地往外掏,没抓几把就空了。
我一直很想买奢侈品包,拐着弯向男友暗示过几次,他也心领神会主动提出送我一个,但他不是在专柜买的,这件事他没有藏着掖着以次充好,他大大方方和我打着视频进中古店,让店员挑出预算范围内的几只包,一个一个背上身试给我看。但最终我并没有在这几只里头选,我选中了当时另一个女顾客手里拿的那只,她和身边的男人一起绕着展示柜走了几圈,她最爱这只,因为她拿起放下重复了三次。在她第三次放下的间隙,我见缝插针在镜头里指了指那个方向,男友一头雾水,店员却心知肚明,快步上前把包取来凑到镜头前给我看。我就要这个,我对男友说。男友不明白为什么先前每一个包我都要细细查看,从款式到皮质到使用痕迹再到上身效果,但对这只包,店员甚至没来得及拉开拉链向我展示内里和夹层。店员一定能懂,这是属于女人间的好胜心,而男友为我的好胜心买单——多花了两千块钱。他不多问,我也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份礼物。我想,在男女关系上,好感、喜欢和爱这种感觉都是靠不住的,只有两个人不断投入沉没成本,投到一想到分开就会血亏到心肝疼,这段关系才会稳固下来。
你和你男朋友在一起多久了?冯絮问我。
一个多月了。
他是做什么的?
做工程的。
家里条件怎么样?
冯絮问到这儿,我不愿再回答,男友的家庭对他来说是一道伤痕,父母过早离异让他在亲密关系中毫无安全感,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胆战心惊,因此他对我有着全方位的控制欲。我能理解他,也乐得被他管。
冯絮见我沉默,不再追问,坐了一会儿,她去了洗手间。我趁机给男友拨电话,每次刚响一声,忙音提示就如约传来,我犹豫再三点开了藏在不常用文件夹里的交友软件,拍了几张酒店的照片,尤其对准冯絮散在床单上的那堆物品,力证冯絮不是异性。五分钟后,我收到他的回复:我开车来,今晚见。
毋庸置疑,我是想见他的,但这和我想象中的第一次约会相去甚远,起码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我们约在环境安静舒适的餐厅,他会带一束花给我,随便什么花都可以。今晚,时间太赶了,他来见我的本意也只是想要验证我有没有说谎,我再次向他确认今晚他是否一定要来,没收到回复,我想我不能再推辞,不然好像坐实了我的罪名一般,我赶紧补上一句小心开车。其实我还是很期待和他见面的,想到他开着车在夜色里跨省狂奔,我心里涌起一阵甜蜜。艺术来源于生活,这话没错。
冯絮从浴室出来,我快速闪进浴室洗头洗澡,毛巾包着湿发就开始化妆,我瞥见冯絮床单上的化妆包,问她能不能借我用一点化妆品,她大方地把整个化妆包给我,说随便选。冯絮的化妆品并不多,都是些我没听说过的牌子,有好些还是小样中样,她的眼影盘是大地色系,消肿是最有效的。她问我怎么这么早就洗漱,不是还要去游船吗?我有点不好意思,结结巴巴解释道晚点可能还要再出去一趟,她笑得很暧昧。有那么一瞬间,我紧着一口气,害怕她会提出想见见男友,虽然我没交过几个关系非常亲近的女性朋友,但我知道很多闺蜜经常充当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角色,好在冯絮什么都没说,连玩笑的打趣都没有。临出门,我问她能不能再给我喷一点香水,她把瓶子递给我,问我平时喜欢用什么香水。我其实并没有什么香水,不想用常见的街香,小众的又都要几千块一瓶。
六神,我笑着答道。
细密的雨落到脸上,很痒很酥,车的远光灯一照,像一把一把银针从天上撒下来。站在街边等车,冯絮问我冷不冷,我说还好。网约车把我们放在古秦淮街的对面,和各地古街的布置一样,街的两端都会架一座古牌楼,两侧黑底金字的门联被风吹淡了颜色,泛着灰白。我紧走了几步,侧过头发现冯絮并没有跟上来,退回去找她,听见她正仰头看着古牌楼小声读道,“暂留遇客莫辜负九曲风光”。排队上船的游客很多,雨伞让人群更显混乱和拥挤,再怎么小心翼翼,也管不住别人的伞檐戳过来湮湿肩上薄薄的衣料。我把伞收起来,小跑去售票亭买了两张票,一百块一张。冯絮静静待在原地,我转身举着票挥了挥,示意她去检票口。上船后,她径直坐去了船尾靠窗的位置,我问需不需要给她拍张照留念,她说不用,她只是看着外面的夜景,一言不发,光怪陆离的华灯映照着她的脸,但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这一百块花得属实不亏,可惜我无心看景,只顾着一遍遍拨打男友的电话以确认他的实时位置。我一边为不再是被拉黑的忙音感到松一口气,一边为冷静女声通传的无人接听而屡屡失望。
回到酒店已是晚上十一点多,算算时间男友应该到了,虽然是跨省,但其实挨得很近,赶一赶,四五个小时都能往返一趟。他的电话从无人接听变成关机状态,我在软件上信息轰炸了一波又一波,好话歹话说尽,他也没有任何回复。冯絮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焦虑,问我什么时候去见男友。他想见我,我还不一定见他呢,我答道。冯絮叫我别说气话,我梗着脖子说大不了就换一个。话虽这么说,脑子里却反复在想他没能按时到达的理由,我猜想也许是我哪句话没说对,惹他生闷气,但转念又觉得他太小肚鸡肠,嘴长着是摆设?时间一点点过去,委屈不知不觉变成了担忧,雨夜驾车视线不好,我不断刷新着实时新闻,害怕他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什么事故,他的朋友我一个都不认识,只要手机关机,他就会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冯絮玩手机时会戴上耳机,我们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很久,最后是她打破沉寂,她取下耳机对我说,我明天打算去灵谷寺公园,你要不要提前在网上买一下门票。
是最近很火的有玉兰花和持善师父的那个灵谷寺吗?
对,先买山门门票进园区,园区里除了寺,还有一些其他的免费景点,但如果要进到灵谷寺里面,还得另买票,因为里头修了玄奘法师纪念堂。
我忽然想起男友也曾和我说过明年夏天要带我去灵谷寺公园看萤火虫,当时我只为他说明年还要和我在一起而心动,不曾注意他说的是去哪儿、做什么。我订好票,随口问了句她为什么想去那儿,我以为她会选鸡鸣寺顺道下玄武湖,体力好还能上趟城墙。
去过鸡鸣寺的情侣都会分手是真的吗?她反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鸡鸣寺能扶正缘、清孽缘。我一知半解地给出回答。
为什么去那儿……冯絮主动回到这个话题,其实我来南京是要找件东西。
什么东西?
你知道舍利吗?她凑到我耳边小声地说。
舍利?听过,但不知道是什么。
舍利是梵语音译过来的,常见的说法是,舍利是有德行的出家人的遗体。说遗体你是不是不太能理解,比如他们火化之后烧不坏的骨头或者烧剩下的圆珠子。
圆珠子,就和玻璃球差不多喽?
嘘!不好随便乱说。冯絮眉头揪在一起,声音很轻却很肃然地说道,瞻礼、供奉舍利可以“生获福利,死得上天”。
气氛顿时变得虔诚起来,冯絮脸上庄穆的神情仿佛已然得道。我连忙转移话题问她,你说你来南京是找……舍利?这好找吗?
南京九华山的三藏塔下有一份,还有一份就在灵谷寺。
你打算先去灵谷寺找找,找不到再去九华山?
不,只去灵谷寺。玄奘大师的顶骨舍利最先在南京出土,因当时局势被迫分成多份,灵谷寺里的这份还是新中国成立后几经转存而来的,本就只有一小部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又被分过一次。不过,她眯了眯眼睛,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以前有人给我说,九十年代末分出去的那份没有真的让人带走,它被偷偷留在了灵谷寺附近的某个地方。
不在寺内?
不在寺内。
然后呢?
我想去找找看。
找到了呢?
找到再说。
冯絮起得很早,她今天穿着一身黑,头发依旧挽成发髻,看上去庄重得老气横秋,挎着与她服饰格格不入的黑色旅行袋,我注意到她左脚脚踝上多了条脚链,每走一步上头的小铃铛就会响一声,但她的铃铛不是常见饰品上用的那种小圆铃,而像照着寺庙和尚撞的大钟做的,踝关节就是撞钟的悬木,撞得钟沉沉地叹,要不是一步接一步连得太密,余音绕梁都不是妄谈。
我刚在洗手台下面捡到一只耳坠,是你的吧?铃铛声渐近,冯絮把手掌摊到我面前。
我摸摸两只耳朵,果然左边耳垂上空荡荡的。对,是我的,还好没丢在外面。我赶紧接过来戴上。
你昨晚是不是起夜了?她又问我。
嗯,外面有野猫发情乱叫,我起来关窗。我边说边弯腰扣上旗袍下摆最后一颗盘扣,耳坠摇摇晃晃拍打我的脸颊。
不只是关窗,凌晨两点,手机在枕边震动第一声时我就惊醒了,男友把我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并发来一连串消息,他说晚上工作上出了点紧急情况,他忙着处理就没过来。看到这儿,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我顺着他的话问出了什么事,他反问我能不能电话里说,我翻身下床,踮着脚躲到浴室,这次总算拨通了他的电话。他照惯例把我的饮食起居关心了一遍,然后是漫长的沉默,只在我说话的间隙,有意无意地穿插几声让人无法忽视的叹气。我意识到他一直在等我开口问他工作上的事,我于是问了,简单的一句话就撕开了溃堤的洪水,他把相关人员通通抱怨了一遍,事情翻来覆去掰碎了讲,到最后,我实在困得不行,主动问他打算怎么处理?他顿了顿,说只要补上几万块钱周转资金就行,他会想办法。我们的通话结束于一个不合时宜且绵长的哈欠,我说我太困了,他让我快去睡觉,但他没说晚安。
从酒店出来,冯絮直接拦了辆出租车,司机把我们送到山门口,下车没走两步就是检票口。我们穿过一座桥,太阳光斜斜地从树叶缝隙间投下来,就洒在桥的两边,我拿出手机把地图打开,想起昨晚冯絮说的舍利的故事,虽然我并不相信,但还是愿意陪她找一趟。我打起精神,到哪儿都问她要不要去探探。冯絮倒是很淡定,仿佛只是一个普通游客,欣赏着园内的桂花,路过一扇月洞门时,她还叫我给她拍了张游客照,门上写着两个字:泉韵。我们沿着笔直的路往前走,一路上没看到什么景点,好不容易到了无梁殿门口,我叫她休息会儿喝口水。
我们站在无梁殿的屋檐下,终于收起雨伞,撑伞酸了的胳膊得以解放。我喝水的间隙,冯絮已独自走进无梁殿,我赶忙拧上瓶盖也跟了进去,才刚进门,浑身的寒毛就警觉地竖了起来,我不自觉地把双手抱在胸前。
明代古灵谷寺的范围包括了今天灵谷景区公园全部,而无梁殿是从古灵谷寺留存至今唯一的建筑物,因殿内供奉无量寿佛而曾名无量殿。由于这座殿是砖石拱券结构,不用梁木,所以才有“无梁殿”之称。后无梁殿被改为将士纪念堂,毁殿内佛像为祭堂,佛龛等改为大砖台,陈设祭器,四壁嵌碑一百一十块,刊刻三万多名阵亡将士姓名。
我看着无梁殿的简介,顿时领会了这股寒气从何而来,我赶紧拉着冯絮出来,她看上去很有些意犹未尽。你不害怕吗?我问她。怕什么?死亡是所有人的必经之路,何况他们还能被供在祭堂里受后人瞻仰。庄穆的神情又回到她脸上,我想她大概不知道,每当她扭起眉头表情严肃时,她下巴中间都会出现一个很小的凹陷,或许和酒窝、梨涡一类的原理类似。凹陷下去的小圆点随着她嘴唇张合若隐若现,盯着看一会儿就会被催眠。你怎么了?她把我叫醒。我让她接着说,她不知什么时候讲到了自己身上,她说她之前老往医院跑,看见病人被病痛折磨,时间久了还会时不时产生早死早解脱的想法。
我是真的这样想过,很多次。不是嫌麻烦不愿意照顾,如果可以,让我一辈子只待在病床前我都毫无怨言。但病人太苦了,疼得讲不出话,每次去我都觉得那眼神在求我帮忙,拔掉氧气罩或者求得一个安乐死的机会……可后来我才发现,在濒死的边缘,没有人不想求生。
冯絮说的画面我没见过,父母一直坚持锻炼,身体还算不错,至于往上一辈,好几个在我去外省读大学的时候接连去世,父母担心我一个女孩子来回跑不安全,往往都是等棺木下葬后才通知我。我会难过,因为与生俱来为亲人去世而悲泣的本能,更难过的却是因为看到隔在父母与死神间的那堵墙被推倒,看到父母似乎真的到了直面死亡的年纪。他们会在通知消息的下面附上一句,我没有妈妈了,但他们转头又来安慰我,人死如灯灭。那些我生命中与我有着社会关系的、占据着唯一称谓的亲人,从此变成了逢年过节淋雨也要赶去送盏灯的坟包。
你说,如果人死后能被供奉在这里,香火不断,应该也算得到了一个好归宿对不对。冯絮悠悠地说道。
手机的消息提示音连续响了几下,我翻出来一看,男友给我发了几张他出差行程的照片,车的方向盘、高速服务区和午餐一碗蟹黄虾仁面。我礼尚往来拍了矿泉水瓶、无梁殿门口的几棵小树和石龟趺,还有被雨弄湿的鞋。不一会儿,他问我穿多大码的鞋,他想等我下次生日的时候送我一双。买实穿的,你总是喜欢买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他说。我还没来得及笑他不懂女人的心思,冯絮已经撑开了伞,我赶紧收起手机。去哪儿?我问她。去灵谷塔看看,那儿高。她答道。
我放大地图,发现灵谷寺就在附近,要按我的游客思维,到这儿不进寺无异于白来一趟。但冯絮并没有改道的意思,她直直地穿过松风阁,灵谷塔远远地矗立在我们前方。塔前零星的几个游客正在拍照,有一家三口,小女儿站在石板路上,右手向上摊开做托塔姿势,父亲蹲在地上给女儿找角度拍照,母亲负责撑伞。我问冯絮要不要拍照,她摇摇头。塔可以登高,我们进塔门时正碰上一拨游客从旋转楼梯上下来,听他们絮絮地说,这里曾经拍过港片。楼梯很窄,上下的人必得擦肩,靠内侧的台阶小,很难落脚,外侧虽大,余光往下一瞥,顿时悬起心来,冯絮走在我前面,叫我别往下看,我便把视线集中在她脚链的铃铛上,走了不知多久,铃铛停止摇晃,我们已经登顶。
灵谷塔的每层每面都有门通至塔外平座,绕一圈就能鸟瞰钟山景物。我绕了一圈,拍下不少照片,冯絮却一直站在正门方向的那扇门下,虔诚地入定。塔内天光微弱,她隐入暗影里,挡住外面一身的光,用门框给自己裱了一幅剪影画,她看着某个方向,我不知道目光尽处是哪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灰白的脸上涨起红晕,微风携雨扑来,在她的衬衣上留下点点印记,雨的印记,自然风雨或是其他什么,她的肩膀不住地颤动。或是眼雨。
走吧,她终于转身对我说,我知道去哪儿了。
去哪儿?
琵琶街。
这次她带路,原路返回到一个缓坡处,我跟着她拐了弯走下缓坡,一抬头,灵谷寺正在眼前。我掏出手机打算买入寺门票,冯絮拦住了我。不用进去,她说。
没买票,我趁机点开了和男友的对话框,四个未接来电。我赶忙问他有什么事,拨电话过去,他又没接,但回了消息过来,他问我能不能借他两万块钱,他说他手边的活钱投到工程里了,现在凑了一些,还差两万。他解释道本来也不想和我开这个口,但手里总还得留一点余钱维持日常生活。我没回复,只看到对话框上方一直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我知道他所谓的“余钱”不会少于两万,但他没法做到消费降级,小到他的日常服饰,大到他常出入的娱乐场所和有意无意在照片一角露出来的酒瓶标签。事实上,他的生活水平是我卯足了劲儿也够不上的,但我总想着离他的生活近一点,再近一点。
怎么了?冯絮站在台阶下问我。
没什么。我飞快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
男朋友?
我点点头。
那你先忙你的,琵琶街就在旁边,我过去看看。
冯絮说完就拐到灵谷寺的侧面去了。我站在寺前屋檐下,查遍了几张银行卡余额,一万都凑不齐。虽然工作了很久,但我并没有存下什么钱,压力大的时候我总是控制不住地买很多东西,好像报复性消费多少能抚慰一点我的焦虑和烦躁,但我从没给男友说过我的经济状况并不算好,倒是经常把新买的东西拍照发给他看。男友又连发了几条消息,说这钱要得很急,问我能不能今天就给,他保证一定尽快还,借两万还三万,要不是钱全投在工程里,他也不至于拿不出这点钱。我看着他买给我的那只包,又想到他上午说要给我买鞋,他发过来的款式图我一一查过,每双都要好几千。沉没成本,我默念道,我飞快给他回了一个好。
我无心再去找什么舍利,只有一遍遍翻着通讯录筛选有可能借给我钱的人。但这事很微妙,关系太远无需考虑,哪儿有平时不联系,一联系就借钱的道理,关系近的,不是在还房贷、车贷,就是还在读书,大家都各自停在了没有闲钱的人生阶段。我慢慢下台阶,冯絮迎面走来,我问她有没有找到舍利,她摇摇头,我问她还找吗,她轻声说不用了。我看着她,她浑身都松快了下来,眉间也不再有拧着的细纹,仿佛肩上卸下了重担。她胳膊挎着的旅行袋没拉上拉链,我拨了拨袋子提醒她拉链开了,她笑着摆手说没关系,我这才发现那袋子轻飘飘的,好像里面什么也没有。
雨忽然下大了,天却更亮,我们退回屋檐下,雨水打在屋顶和台阶上,和风一同奏乐,空气中悬浮着无数个音符,远处一面挂满了红带子的木架,其上的虔诚愿望,经雨水洗练,隐隐发酸,不规则的布带两端在日复一日里和空气摩擦起了毛边。
你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雨声给冯絮的声音垫了一层和声,在潺潺流动的空气中形成混响。
他刚有点事想找我帮忙,不等冯絮问,我主动坦白,他找我借钱。在那一瞬间,我是动了向冯絮开口的念头的,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不论是从我俩的情分还是我从前了解到的她的经济情况来看,我开口的结果多半只会得到她躲闪的眼神和委婉的拒绝而已。
这种事一般先找家里人,冯絮说。她的声音很冷静,对她来说,我的男友,不过是我们谈话中的一个符号。
可能不方便吧。
你给了吗?
还没。
缺多少?
一两万。
冯絮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打算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尽力去帮。没想过不借吗?她又问。他总有他的难处吧,我这么想着,也这么回答。
寺里正有游客出来,几人念叨刚吃的素面味道真不错,十块一碗也不算贵。一看时间十二点半,我问冯絮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爽快答好。斋堂就在冯絮刚拐过去的那条路上,一座简陋的无字牌坊立在路口,光秃秃的,让人觉得如果绕着它转上三圈就会像《西游记》里那样冒出一阵青烟露出机关妙道。走神的工夫,冯絮已经进了斋堂,斋堂入口是灵谷寺侧墙下开着的一扇小门,门旁挂着牌子,明码标价十元一客。交钱坐下一问,只剩面条,素菜也所剩无几,好在面条可以续,吃饱为止。冯絮大口吸溜着面条,酒店的早餐是中西式兼有的自助餐,样式少说也有二三十样,可她只是简单走个过场,端杯咖啡在窗边坐了很久,没想到这会儿一碗没料的素面她倒是吃得很香。饥饿是最好的开胃菜,我想。
心里装着事,面到嘴里也吞不下去,冯絮问我是不是不爱吃,我说还行,不太饿。我边说边把筷子横放在碗上,这是一种礼节,意思“我不陪君筷陪君”。冯絮见此,倒让我把筷子拿下来。不吉利,她说,我们那边只有给亡者奉饭时才把筷子放在碗上。我听罢没有解释,照她指示把筷子放了下来。
这两年你有没有想过再读书?冯絮喝完最后一碗面汤,眼里的光从氤氲的热气中升起来。
没有,备考的苦一辈子吃一次就够了。我笑道,我没想到她会把失败的往事摊在桌子上大方地讲。我们俩之间,她是那个进了复试的人,有时我在想,究竟是没有希望遗憾一些,还是得到希望却最终破灭更叫人难接受。回忆的浪潮随日落退去,那段备考的记忆忽然在岸边冒出了头,曾经我们也是彼此最亲密的战友,报考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我在家复习,经常因父母掀翻屋顶的争吵声感到情绪崩溃,关于那些家长里短,关于我偷偷花了两百多块钱在心理诊疗室外排队三个小时才得到的检测报告和医生几句不痛不痒的询问与指责,冯絮无一不知。她总会空出时间留一双耳朵给我,她说得最多的是,考上了就好了,等我们都上了研,到了新的地方,就会有新的开始。她把未来描绘得那么美好,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友谊,既真实又虚幻。
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录取名额只有一个,我们还会是朋友吗?我们还会没有私心地共享学习资料,还全心全意地希望对方能考上吗?我不敢诘问自己,虽然我明知道根本不可能只招收一个人,但我就是被这个问题困住了。要是冯絮能换一所学校就好了,我这样想着,她就像一面立在我床头的落地镜,我的每根头发丝、每一个毛孔、每处可能藏污纳垢的地方都被她照得无处遁形。我允许这面镜子存在于网络世界,隔着网线的时候,我们比谁都亲近,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她倾吐我内心的一切苦楚,她也可以无孔不入地深入我生活的细枝末节。我希望她过得好,这是真心的,但我更希望她在离我千里之外的地方过得好。哪怕她去到比我更好的学校、公司,我想我都能欣然接受,我保证我绝不嫉妒,只要别让她出现在我的现实生活里,别逼着我不得不直面那些我不愿回首的过去。但谁也没想到,我们一起熬过了几百个点灯到天明的夜晚,却在最后一程接连掉下队来。
你呢?我接着反问道。
当然……想过,一开始不甘心,后来想明白了,其实我的实力就是达不到。刚好又遇到点难事,忙来忙去的,没时间也没环境。
那你工作了吗?
零散做了一些,也做不长久,什么事都需要我去办。
冯絮给我和她自己添了半杯热茶,我才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一条细细的勒痕。我指着她的手腕问怎么弄的,是不是伤到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说前段时间家里死了人,家乡习俗让戴根白绳子,大概是被勒的。但她手腕上明明空无一物,我连忙问道,哪儿有绳子,不会是弄丢了吧?我弯下腰在地上找,她却和煦地笑着,说没关系,她已经戴了很久了。
喝完杯中茶,她继续说道,今天我很开心,这趟来得这么顺利,如愿以偿,谢谢你陪我走一趟。回想起来,好像我人生中难熬的几个时间段,都有你相伴,只可惜我们没能成为同学,那样还能早一点见面。不过总之我们又相遇了,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真的很高兴。
听到她突然的真情流露,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从没设想过我们之间的那点情谊对她而言会有几多分量。我干巴巴地叫她别客气,正准备起身出去,手机屏幕跳出一条新消息,是冯絮,她转了一万块钱给我。
我对上她的眼神无声地询问,她轻快地解释道这没什么,毕竟她来得突然,幸亏有我抽空陪她,给她安排好了一切。但我还是没点收款,也没退回。就当我买包的钱吧,她对我挑了个眼神,目光落在我身侧的小皮包上。够吗?她又问。够是肯定够的,本来就是在中古店买的二手货,甚至根本没用这么多钱,但我没有告诉冯絮。我静静褪下那个包,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塞进衣兜和裤兜,她接过去,却没放任何东西,只是把它和她带来的黑色旅行袋挎在一起,像太极图里包着月亮的那条阴鱼。
雨小了挺多,我看着窗外开口说道,要不我们再找找?
不找了。
这里这么大,也许不在你说的那什么,琵琶街。
不是我说的……其实,你并不相信我说的故事对不对?
我没搭腔,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眼神。
空气静止了几秒,而后冯絮几不可闻的叹气声流淌了出来,她说,我照顾的那个人,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我不小心看了一眼,他的瞳孔散开,没有光,雾了层灰一样……你知道吗,刚刚我从塔顶往下一看,琵琶街和他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他这辈子没来过这儿,更没说过什么出格的话。我刚才说,病人太苦了就会想要解脱,其实不是这样的。在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以为他早都放弃了,忽然有一天,他托我替他来南京找一找舍利。他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坚称只要拿到这东西,他就有希望好起来。我没信他的,何况我走了,谁来照顾他呢?
冯絮的语气像是疑问,也像是自言自语,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此刻的她,整个人被罩在了一种无言的思绪里,我不想过早地打断她。
实际上,冯絮也只是短暂地停顿了几秒,就接着往下说了,后来没办法,我买了个黑色小布袋子,随便装了点差不多形状的东西进去,毕竟我们谁也没亲眼见过舍利是什么样。我交代他千万不能打开,见光就不灵了。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也许就是他努力说服自己那就是真的,才又续了一段时间的命。
后来呢,他怎么还是?
他邻床那人见他一天天好起来,也以为是这东西有奇效,趁他睡着,偷偷把袋子打开了……到现在只要我闭上眼睛,就感觉回到了那个时候,我站在他的病床旁,他已经没力气再质问我什么了,只能鼓着眼珠瞪住我,嗓子里不停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胸脯剧烈起伏,像河里要翻肚皮了的鱼。他就拜托了我这么一件事,他一个濒死的人想得到舍利的庇佑有什么错呢?可我当时没有能力让他如愿啊。
既然这样,我再陪你去找找,反正时间还早。
不不,没什么,不用再找了,我刚刚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其实如果家属有特别要求的话,现在的火葬场也能通过一些手段,在火化普通人的遗体之后为家属留下些什么。
这我倒是听说过,有人会把亲人的骨灰做成生命钻石永久保存,就好像亲人还陪着自己一样。
嗯,我想,这份敬畏是相似的。见舍利如见佛祖,舍利应该远观,受人瞻礼供奉。
你说什么?
我说舍利,留在这儿,这里就是最好的归宿。冯絮撑开伞往外走,有时间你也去鸡鸣寺逛逛吧,她的声音随风而来。
我跟在她身后,点了点头。
男友在收到转账后第一时间拨了电话给我,“谢谢”两字话音刚落,他就紧接着问我怎么只转了一万七,我用玩笑的语气说出了我的真实处境,那是我为他设置的一道考题。我拿上了所有的筹码去赌他的答案,最后我问他,听说中古店还能回收出售过的商品,只不过要亏损三成,我问需不需要我把包寄回给他。他的回答是沉默,惯常的沉默。
冯絮连夜把票改签了,她走之后,南京的雨乍然停住,男友的保证也随他人一起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续半个月的阳光把我枕巾上夜复一夜留下的泪痕晒成浅浅的印子,茶渍一般。
次年夏天,我一个人去了灵谷寺公园看萤火虫,看萤火虫之前,我像冯絮一样拐到旁边,穿过牌坊往里走,路边有一座石碑,碑上第一行写着灵谷景观——琵琶街,我起初真以为是冯絮胡诌的名字。我想起那个雨天冯絮站在灵谷塔最高层眺望那么久终于得出结论:舍利就藏在紧邻灵谷寺的琵琶街上,我开始有点相信她说的故事了。可惜那天凄风冷雨或许雾了她的视线让她无功而返,而我当时正陷泥沼毫不自知。碑上介绍道,在琵琶街行走一如踏山谷有回声,我狠狠跺了几下脚,风在空中跳着旋转舞,顺手摘掉了我的耳坠。
像跌进了一道循环,当时冯絮在阴雨绵绵中独自找着舍利,故地重游,我也借这半暗天光独自找着耳坠,天色暗得太快,我一路找回到牌坊前也没看到我的耳坠。钻石的,可不便宜。
我在牌坊前虔诚地转了三圈,说不定真像《西游记》里一样,想找的东西一下子就出现了。我从牌坊开始警觉地盯着地面往里细细找着,不放过丝毫不寻常之处。终于,在一处极其隐秘的石板与草丛交会之处,我看到有什么东西正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我跑过去,那东西埋在泥里,只冒了一点头。我徒手扒开泥和草,把它挖了出来,圆形的,它下面压着一根极细的白绳,绳子被染成土色,但那东西却依旧光滑,一点没沾上尘土和灰。
仿佛时间并没有在它身上流过,没有软化、侵蚀、溶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