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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如海

2023-12-09刘聆

都市 2023年10期
关键词:老僧表弟梦境

文 刘聆

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宋·苏轼

灰蒙蒙的城市,虚饰的人工湖,远处峻峭的群山,脚下低矮的灌木,都在慢慢旋转,隐入表弟青灰色的梦里。只有表弟有这个天赋,不论站着走着还是跑着,随时随地就能睁眼睡着——就像渗出生活框架之外的一个不可思议的难题。

表弟的禀赋无关遗传,姨妈姨父也做不到。

不久前,表弟参加了公司组织的马拉松赛,他并不擅长这个,对困顿中的表弟而言,其意义仅仅在于可以睡个好觉。天光还是蛋青色,表弟上场了,七个半小时,表弟毫无悬念以最后一名的方式饱睡了一觉。表弟不怕跑步、开会,甚至挨骂,那是粗粝的现实抽在身上的鞭痕,是他深潜睡梦的必要代价。迷糊是表弟挥之不去的醒目标识,换成其他任何一种方式他都无法生活。他痴迷地生活在自己的内心独白之中,脸庞浮现谜一样尴尬的微笑,像哲人沦陷在思考深处。至于工作、交流,那不过是他沉浸间歇的短暂休憩。就像上一次培训会上,他足足睡了一天,却始终面带微笑,平视前方,只在打哈欠的过程中勉力笔记。

在马拉松长跑的回笼觉里,他遇到了梦中之物。梦中之物当时离他很近,宛如触手可及的终点线。他很激动,就像看到自己心仪已久的恋人,他绕着她极缓地移动,小心翼翼地欣赏她、观察她,细微的变化,奇奥的光泽。他为此清晰地记住了梦中之物,准确地说,它不是某种动物、一个人或者某处地方,而是一种和悦如玉的感觉。最初是一束光,极细微,接着如晨雾弥散,他的皮肤感觉到不同,像半瓣月光栖下,一缕春风润过,时而微热,时而温煦,就像少女心绪。他试图触碰那谜一样的感觉,可再往前倾,那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表弟不能不激动,在表弟不短的睡眠史中,久违了这样的感觉。十岁之前,表弟常遇到梦中之物,它幻化成不同美妙形象出现在他的梦中,一块巧克力蛋糕、一个文具盒、一面奖状、众人的夸赞,甚至是暗自喜欢的女孩,年岁渐长,美妙的形象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父母辱骂、同学欺凌、当众罚站、放学挨打、不及格的试卷以及孤零零的行走,再长一些,死去的祖父母、叔叔或者伯伯,偶尔或陌生或怒视或埋怨地出现在他的梦中。睡意粗暴地闯进他的生活,噩梦如影随形。这次,在他极不舒适的公司活动中,不经意遇到梦中之物,就像几十年喝不到酒的酒鬼陡然得到一坛老酒。好酒尚且可以寻到,梦中之物可遇不可求。小时候的表弟将美梦视作稀松平常,仿佛童年的彩色泡泡永远飘在头顶,现在他只能暗自祈祷:希望她长留此处。可是梦中之物太过缥缈,他不知如何才能赢得她的芳心,越发焦灼,奔跑的每一步都深陷在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复杂问题里,不知所向。

对梦中之物的一见钟情改变了表弟。公司里的同事说他越来越爱睡觉。如果说以前还有所遮掩——拿着报表或者盯着电脑,现在完全奋不顾身,开会、培训、销售,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睡觉,堂而皇之,无所顾忌,以求再次遇到梦中之物。表弟的疯狂很快招致暴雨般的打击,首先是同事接踵而至的小报告,接着迎来部门经理无所不用其极的辱骂,老女人薄薄的两片嘴唇,就像锋利的刃挖骨剔髓。表弟不动声色地睡,她便扯着他的耳朵吼他,将极恶毒的言语像大粪一样灌进他的耳朵里。表弟精心构筑的梦境精舍就像一块薄薄的蹼膜被老女人撕扯得剧痛。但是表弟始终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一句反讥。他只是缓缓抬起肿胀的头颅,将昏沉的眼神投射在老女人的身上,默然良久,等老女人骂累了,他才低低叹一口气,像台风肆虐后重建家园的老农,捡拾地上的苞谷,扶起倒伏的麦子。

表弟的探寻之旅被迟滞。为了能获得大块的睡觉时间,他主动申请去后勤部搞卫生。后勤部没有钩心斗角和谩骂侮辱,只需要他像头驴子一样埋头干活。他可以在干活的时候睡觉,无论是擦玻璃还是拖地板,他都可以睡着,没有人挤对他、侮辱他。他将在安静平和与世无争的环境中一点一点构筑自己的梦境,就像小时候重新搭建被踢倒的积木城堡,专注而缓慢,以期再次吸引梦中之物款款而来。

后勤部最开始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董事长的表姨,一个是总经理的舅妈,后来几个副总都把自己的亲戚塞了进去,部门经理也纷纷跟进,甚至普通员工也踊跃举荐。后勤部像吹气的球一样膨胀起来,光是拖地的,就有四十多个人,其中有老女人的表姑、表妹和阿姨。

表弟能进这家公司,靠的也是姨父的关系。参加工作这些年,他知道脸皮要厚,胆子要大,知道攀、钻、黏是打开关系的不二法门,知道搞好关系需要察言观色送礼来事。但后勤部错综复杂的关系表弟并不在乎,他不打算掺和,他的关系就像蛛丝一样轻软透明,他做好了当透明人的打算。

表弟不怕做事。像往常一样,一大早,他洗好拖布拖地,拖一会儿,他杵着拖把开始睡觉。经过梦中一个多月坚持不懈的找寻,他强烈地感受到梦中之物近在眼前。不久,分管后勤的副总过来,众人骤然积极起来,纷纷拿起拖把、抹布和扫帚,嘻嘻哈哈,一边干活一边打趣,就像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连老女人的表姑、表妹、阿姨都来了。表弟并不知道,喧闹就像屋外的风声,并不能搅扰他的美梦。但有人抢他的拖把,接着是推搡,他摔在地上,被硬生生地拽出梦境。你这是拖的什么地!他睁开蒙眬睡眼,认出那是老女人的阿姨,双手叉腰,两片薄薄的嘴唇闪过寒芒,蠢得像猪!地都不晓得拖!你看看这缝隙、旮旯里,比马桶还脏!装模作样演给谁看!老阿姨顺着居高临下的语气抢过他的拖把,我拖给你看!好好学!他垂下手,呆立在她的身后,悲哀地想,这会儿,睡不成了。老阿姨拖得虎虎生威,风生水起,像是打扫自家新房一样格外认真,好几次拖到分管后勤的副总面前,请让一让,她的声音像绵软的春风,领导要带头保持清洁呀!她满脸褶子堆成蓬乱的菊花。副总哈哈一笑,乖乖侧身让过。表弟像奴隶一样跟在老阿姨的身后,内心分泌出几粒尴尬,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自从分到后勤部,一天活儿也没干过,反倒是老阿姨天天坚持拖地,他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羞愧:她批评得对!她在教育他,她这是为他好哇!他继而生出几分感动,她这是毫无私心地把他当作自家人,别人,谁会提醒他?副总转了几圈,开始讲话。众人放下手中的活儿,密密匝匝围成好几圈,露出孩子般天真淳朴的笑,不时微微点头。副总的声音宛如洁白的雪莲在清澈的晨光里盛开。众人被他的亲和感动,生铁般的安静充盈在他话与话的间隙里,只剩下头发在空中缓缓飘动的声音。他站在最外圈,听了两三句,睡着了,脸上刻着傻子似的笑。刚开始,梦里什么也没有,仿佛被抄家一样清汤寡水,甚至连空气也没有,他感觉到窒息,像被塑料薄膜蒙住口鼻。

一声粗鲁的鼾声从表弟的鼻腔窜出,宛如溺水者猛然挣出水面。副总瞟过他,与瞟过其他人毫无二致。他却看见一条山路,不甚真切,摇摇晃晃,像电视影像不住有雪花在闪。他走上去,道路坑洼,细碎的砂砾点缀着褐色泥土,是那种葵花籽大小的白色方解石碎屑,泥土湿滑,如僵死的巨蛇,两边长满了蕨菜和不知名字的野树,浓密而高,围成波浪形的城墙,稀薄的阳光透过树影散碎地照下来。尽头,是一家寺院,红墙黄瓦,檐牙高啄,梵音袅袅,仿若游漾着漫无边际的高妙智慧。表弟隐身而入,院中,百年梧桐古树下盘坐着一个老僧,双目低垂,沉声念经,宛如古佛,散发出无言的通透。表弟的内心滋生悠长的安宁,他走到老僧旁边,斑斓的内心被绿荫隐去,心潮渐渐平息。半晌,老僧问他,施主从何处来?表弟嚅嗫,答不出来。老僧又问,行路漫长艰苦,乏了吧?表弟愣了片刻,缓缓点头。老僧慢慢站起,踱步离开,不再说话。表弟跟着他走进大殿。奇怪的是,里面并无菩萨,只有满墙的壁画。老僧朝一处壁画走去,一条明朗的山道架在他们面前,清澈透亮,如同天桥。步行其上,一路树木蓊郁,花草繁盛,鸟雀婉鸣,表弟似曾相识,心生惘惑。正行间,有歌声扬出,像绚烂的云霞在林间氤氲,声音曼妙,隐约透出哀伤。循着歌声,表弟在密林深处看到一匹马,准确地说是一匹像马的异物,身上长着老虎斑纹,长长的红尾巴拖在地上,宛如新娘的红裙。那异物昂首歌吟,烈酒般醉人。表弟心中恍惚,周遭的树林变成一幅幅抽象画矗立在他的身边,凝固的流水或者流淌的群山,悄无声息地蚀他的身体。密林深处有身影闪烁,是老僧。表弟追过去。那身影迅疾犹如熄灭的蜡烛般消失不见。几头羊在林边食草,奇怪的羊,拖着九条肥大的狐狸尾巴,头顶支棱着四只耳朵,背上长着两只温润如玉的眼睛。表弟朝它们走去,“羊”倒淡定,只专心食草。两只鸟从他身后飞过,扑棱棱钻进树丛里,觅了一会儿食,又从林子里踱出来。那鸟披着公鸡一样彩色的羽毛,自鸣得意地摇摆着三个脑袋,眼睛左顾右盼,六只爪子走得威风凛凛,三只翅膀上下飞舞,如同三面彩旗迎风招展。老僧不知道何时站在表弟身边,哈哈一笑。表弟只觉得这一切像是在哪儿经历过,却又说不出所以然。老僧的笑声越来越响,如同炽亮的白光划破他的视线,天空被撕裂,云层的堆叠、密林的波涛、群山的绵延都被生生掰断,露出尖锐而明亮的内脏。老僧指向怪鸟,发出孩子气的笑声,说,骑得上去吗?熟悉的惊异自耳畔流向表弟舌尖,仿佛那话刚从他嘴里流出。老僧的笑声越来越响,一挥手,无数张纸宛如白色的大蛾纷纷飞扬,表弟抓起一张,纸上那只怪鸟挣扎几下,竟飞出来。不计其数的怪禽异兽纷纷从纸上跳出,发出嘶吼,绕着他转圈,最后像纸烟一样袅袅散去。表弟看向老僧,老僧似笑非笑,竟是姨父的脸,但比姨父苍老许多。表弟惊呼,老僧转身离开,只余下一缕淡烟似的背影。

表弟醒来的时候,副总的发言还没有结束。今天再晚也是早,明天再早也是晚,大家要少说多做,不说也做,大干快上,……表弟听得头脑昏胀,却再也睡不着。副总没完没了的话犹如苍蝇袭扰着他脆薄的梦境,他心中慌乱,努力回忆梦境的一切,终于截止于老僧爽朗的笑,笑声大方敞亮,犹如刺眼的阳光滚滚而来——他终于发出像老僧那样自在洪朗的笑声。

意料之中的羞辱仿佛漫长的险境缓缓展开,炙灼着表弟残存的自尊。他的面皮僵硬起来,嘴角的苦涩渗进他的身体。他以为这些年,辗转许多公司,早已习惯了辱骂,可以像入定的老僧一样岿然不动。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当尖锐、洪亮的辱骂像手术刀一样划破他自以为结成厚茧的面皮时,他仍是孩子,孱弱、渺小、胆怯、羞涩、敏感的孩子,半片残破的声腔就可以将他击碎。

表弟开始在综合部写材料。因为姨父的面子,他并没有被开除。公司高层的说法是,他是可造之才,如果不及时扳过来,就废掉了。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初衷,他们将他流放到综合部。综合部有“公司绞肉机”之称,没有人愿意去那儿。没有钱,没有项目,没有权力,只剩名目繁多的讲话、致辞、汇报、方案,犹如稠密的雪花飘下来,无休无止。一个月前,项目部一个研究生调去综合部写材料,半个月后研究生辞职了。照说,公司对材料要求从来不高,可新任董事长靠耍笔杆子起家,对此格外重视,综合部自然就忙。综合部没有时间的概念,它的时间是以材料为计算单位的,一个材料通过了,有人说,终于过年了,匆匆歇息一晚,又马不停蹄接手下一个材料。其他部门的同事谈到综合部,除了摇头就是沉默,谁要是碰到综合部的人,总会同情地一笑,然后转过身跟同伴说,你看看,这熬夜熬的,人不人,鬼不鬼!

我的姨父,写了一辈子材料的小公务员,写成了一个沉默佝偻、抠抠搜搜的小老头。唯有讲话的时候,一字一句,气势充沛,下面,我讲三点意见!没有人理会他这一套,有人哼哼哈哈敷衍了事,有人默默走开,表弟不敢。姨父调整心绪,沉默一会儿,开始讲话,坐好!他命令表弟,给我坐好!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没人看得起你!表弟只好恭敬地坐在他的对面,抻直腰杆,双腿平放,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目光虔诚地看着姨父,聆听他如藤蔓般漫长的讲话,第一,要高度重视自己的身体……

自进这家公司,表弟就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很少回到家里。回家干什么呢?听姨父的训斥?一是二是三是四是,又是几点意见——自找不痛快?但因为写材料,他要回去。写材料不像搞卫生,有固定套路,写材料需要动脑筋,这就严重干扰他睡觉。表弟是回来讨诀窍的。我反复跟你讲过很多次,跟唱歌一样,讲的这几点,猪猡都记牢了!第一个事情,你要注意在公司里面保持好的形象,要主动跟别人打招呼……姨父开始敞开说,一字一顿,沉郁顿挫,痛心疾首,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这是他退休以后,最酣畅淋漓的一次说话,标题对仗,层次分明,他在嘴上完成了一篇高标准的讲话稿。或许为了请教,或许是睡功又进了一步,表弟表现出年轻人不可思议的耐心——在三个多小时的说教中,表弟拎着胆子仓促地进入了一次梦境——面对父亲,他之前从未做到。如同浸没在深沉的阴影里,表弟沦陷在杂草热情、野性、疯狂的生长中。它们长得像藁本,叶子却呈现出冬葵一样不规则的五边形,像婴孩的手探出来,闪烁着高谈阔论般的点点反光,背面却是绯红色的,发出令人昏聩的单调而冗长的嗡嗡哀叹。那些杂草疯狂地繁殖,将他像粽子般包裹起来。绯红的叶背宛如波浪燃烧。他的身形伴随着剧烈颤抖开始枯萎。唯独不见老僧,像身处另一个梦境。你听到没有!很快,姨父的一声暴喝犹如晴天霹雳将他震了出来。知子莫若父,姨父知道,他不成器的儿子爱出神,打小就是。表弟挂上他招牌似的微笑,有些谄媚,像举起一块盾牌。我在听,表弟说。

但姨父在漫长训诫的结尾终于漏了一句真经:你一定要注意收集以前的材料,尤其是近几年的。表弟牢记心上。材料是工作运转的承载,许多工作,不过往年惯例,程序内容并无创新,照抄即可。靠着这个“诀窍”,表弟在综合部找回了一度丢失的睡眠。往往是,表弟打开电脑,敲上几行字,两只手放在键盘上,宛如雕塑一动不动——开始睡觉——看起来像是沉思。表弟生性孤僻,极少跟同事往来,倒也无人打扰。临到交稿,就找出之前的稿子,改掉几个名字,更新日期,也应付了几回。但这种把戏很快不管用了。董事长年纪尚轻,颇有干劲,一心想着在材料上,尤其是汇报材料上推陈出新,那些老旧的套路和说辞行不通。表弟的材料第一次被打回时,他并不在意,认为不过是领导耍威风,改了几处表述不当的措辞,交上去。很快,材料又被打回。综合部部长是个跟他差不多的年轻人,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发出瓷釉般的光泽,抹了啫喱水的头发像造型奇特的头盔,飘荡着浓郁的古龙水香味,说话奶声奶气,有点娘娘腔。这会儿,他的那张脸涨得通红,扯着公鸭嗓子嚷,这写的啥玩意儿?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但凡用心一丁点也不至于这样,你怎么回事!不要害我好吗?!表弟不说话,低下头,脸烫得很。显然,此刻不适宜睡觉,他也睡不着——材料还得写。年轻部长的辱骂就像五指山压在表弟的身上,表弟无法反抗。对不……表弟嚅嗫着。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担得起这个责吗!年轻部长将材料抽在他的脸上,眼睛愤怒地盯着他。众人的眼神就像成千上万支箭镞激射而来,表弟不安地向旁边躲,周边并无遮挡,他发现自己就像一只褪了毛的猪崽被年轻部长拎在手上。他的嘴里涌出一股泥沙般的涩味。因为不知如何是好,表弟点点头,发出意义不明的嗯啊声。你嗯什么!要去做、要去改啊!比猪还蠢!要我一点一滴教你!下一次,你自己送给老总!年轻部长继续将材料狠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和头顶上。表弟的脑子一片混乱,他不知道的是,关于将材料雕出花样这件事,光是认真没有用,得动脑筋——而眼前那个被称作部长的年轻人,一篇材料都没有写过。

表弟开始修改材料。老总当然不可能在办公室等他,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往老总办公室跑,就像一个腹泻患者不停地跑厕所。运气好,老总会大手一挥“教”两句,标题写漂亮点!诸如此类,将表弟扔进苦闷的沉思里。怎么拟标题?怎么漂亮?他将网上的材料翻遍,往年的材料也翻遍,找不到路,脑袋愈发昏沉,眼前一片昏黑。滔天江水像一件件湿毛毯紧裹着他,成群的鲤鱼在水下游得欢快,表弟又冷又饿,拼死扑腾出江面。哪有鲤鱼?它们有鱼的身体,却长着鸟的肉翅,翅膀不大,像两团小小的蒲扇,上面布满了青色的斑纹,有一种冷冽的古典美。它们的脑袋仿佛受到惊吓变得惨白,短而尖的红色鸟嘴在跃出水面的一刻发出鸾鸟般的叫声。表弟随江水沉浮,一条硕大的鱼鸟游到他的身边。“你来了,好久不见。”“我们,见过吗?”“我是你的。”“曾经?”“一直都是。”那只鱼鸟将他轻轻驮起,展开青蓝色的翅膀翱翔起来,清澈的气流犹如柳条拂过他的耳垂。他的身边,成千上万只鱼鸟浪潮般飞舞,姿态曼妙而热烈。鱼鸟越飞越高,更多的鸟群在他的身边翔舞。有一只像猫头鹰的鸟从他的侧身掠过,发出鹿鸣般优美的声音,它长着三只眼睛,红色的耳朵宛如美妙的珊瑚在空中摇曳。两只野鸭从它的身旁掠过,一只还是两只?表弟分不清楚。两只鸟就像恩爱的夫妻连在一起,每一只野鸭身上只长了一只翅膀,一只眼睛,展舞着一双翅膀,像漂亮的贴面舞。不远处,无数的鹞鹰蹿上来,两只如同人手一样的爪子,灵活地捕捉江水里翻腾的鱼,那鱼身与普通的鱼一般无二,仔细一看,却长着人的面孔,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发出鸳鸯一样短促而清澈的声音。江边站着几只白鹭,它们摇晃着镜子般的小脸,不时飞到半空,三只脚机敏地抓出鲜鱼,水花四溅。更远处,有天马上下巡游,它们的神情就像士兵一样威武肃穆,洁白宽广的翅膀宛如垂天之云,卷起疾风。鱼鸟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跃入云层的那一刻,表弟强烈感到:梦中之物就在云层之上,超脱世俗,纤尘不染。

云层突然裂开,一声炸雷刺进表弟单薄的身体。他就像一张被撕碎的纸飘落下来。你在干什么!表弟睁开眼睛,周边全是人。他们观赏他,眼里写满了幸灾乐祸。年轻部长“啪”的一声抓起桌上的文件夹打在他的头上,你这样的人只配吃屎!他好看的脖子因为愤怒而变得粗大,上面绽出弯弯曲曲的青筋,犹如表弟梦里的江水漩涡。有那么一刻,表弟恍若身处梦中,人群犹如滔滔江水,将他掩埋。恐惧流过他脆若蜡纸的皮肤,无力地颤抖,在他紧张而难过的呼吸中蜷起身子滑行。许久,人群散去,夜幕降临,周边冷寂得仿若荒原,累积了无数昼夜的黑暗,堆叠在一起,笼罩成一片茂盛而恐惧的森林,发出沉默的呼啸。表弟就像一株芨芨草倒伏在虚无的冷风里,被半梦半醒地禁锢其中,双脚动弹不得,思绪也动弹不得,一声声深沉的怒吼在他的身体里炸裂开来,将他碎裂成一堆灰烬、一粒尘埃。微风吹进来,表弟感到自己的身体像半声叹息落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苦涩的气息无限地朝四面八方漾开——那是沁入他嘴角的一滴泪。

如果表弟这样放弃,故事就结束了——材料自然有人写,公司离开谁照转。可表弟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或者说,挽回一下——就像他每次睡醒,本能地向每一个人展露他招牌似的讨好的笑。表弟在这家公司七年来,每天基本由睡觉和讨好构成。刚来那会儿,他成天穿梭在各部门之间,什么活儿都接,又快又好,但沉默寡言的本性像一柄短刃抵在他的喉管处——谁都可以窃取他的功劳。众人如同发现宝贝。他以为同事喜欢他,干得越发有劲,至于邀功那一套,他并不在乎。直到他去了销售部,撞上心高气傲的老女人,那女人就像一朵即将凋残的鲜花,兀自坚强地矗立着,而他,可悲地成为她的绿叶。老女人采取了完全相反的策略,不管任何时间地点,公开或者私密,只是辱骂。众人面前,她精心挂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又仿佛诉苦,这事也要我教你?走路会不会?吃饭会不会?她狠狠地说,脸上依旧挂着笑。背着众人,她将他喊到办公室,痛心疾首地说,我真是为你着急呀!你看看,咱们公司这些年,进来的年轻人,最低学历也是研究生,最快的半年就当上部长了,你还是个小小的干事,到时候他们来领导你,你的面子往哪里搁?!表弟拿不出应对的话,只是委屈。习惯性的,他又坚持了两天,换来的依旧是大庭广众之下的破口大骂,世界上最蠢的人!老女人打扮精致,西装高档,嘴里喷出的却是乡村泼妇一样的恶语,猪狗不如的东西!她用钢钎似的手指戳他额头,比猪还蠢!一句话写完了,要打句号!大概觉得普通话不能表达她痛心疾首的愤怒,她开始用老家方言辱骂他。换成方言,表弟的痛苦反倒减了几分,因为他听不懂方言,只是尴尬——周围大部分同事都能听懂老女人的方言。不到半年,公司上下都同情起老女人:真是不容易,部门上上下下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干,还要教表弟,这人只会给她添堵,要是别的部门,早把他开除了。在又一次无端被骂后,表弟突然意识到:既然我比猪还蠢,还干什么活?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宛如炽亮的阳光直刺瞳仁,一股强烈的恍惚感将他击溃,拽进秋千般晃荡的梦境。老女人依旧在众人面前数落他,她双手在空中飞舞,薄薄的嘴唇上下翻动。众人微笑地看着她,不时将眼光掠过他的身上,寻找佐证。他睁大眼睛,犹如半截腐烂的木桩伫立在她的身边,没有愤怒,没有尴尬,只是站着,做自己的演员。半晌,他回过神来:他刚才睡着了。

现实,只是一个人清醒时的噩梦。

这是表弟在一连串刀锋一样冷锐的遭遇后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让他感到难过。自进这家公司,被辱骂,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一样不可或缺。但一来他性格温暾,对谁都是一脸谄媚地笑,谁骂也不生气;二来姨父多少还留下些稀薄的脸面,竟也马马虎虎混了几年。这一次,年轻部长的暴喝与往常无异,他却感到疼痛。他孤零零地站在综合部的人群里,没有人理睬他,连新进来的员工都可以辱骂他。黑暗透过汹涌的风暴在他的身体里接连爆发,闪着冷光的碎片刺进他的血肉,他努力装出麻木不仁的样子,但咧开的嘴角和紧皱的眉头还是出卖了他。他确定且坚信了这样一个事实:噩梦巨大且坚硬,只有苦睡,才能找回现实。

他搬张椅子,一个人坐在角落,揣着涨溢的苦闷,在痛苦中慢慢走进久违的梦境。在梦境中,他发现了梦中之物的踪迹。梦境是深邃的岩洞,初入之时,暗影幢幢,光影交错,宛如锋锐的刀锋掠过脸颊,到深处光线渐黑,暗无一物。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处梦中,还以为是公司组织团建,众人一窝蜂贪逛新奇有趣之地,将他一人丢弃——这是常有的事情。他径直朝岩洞深处走去,黑暗逐渐褪去,深处的岩洞沉浸在淡灰色的阴影中,再向前,这阴影被各种色调切割,色调越来越明丽,变成一块巨大的彩带,朝他狂奔而来——明亮、燃烧,因为飞翔而猎猎作响。

在闪着童话般光泽的彩带中,他隐约看到三五个人向他走来。领头一人,身形高大,气宇轩昂,若有所思地停在他的前方——梦境的边缘处,仿佛将两个世界分开的驿站。他挥舞着手臂,来回踱步,发出树叶般的沙沙声,就像演戏一样富有韵律和节奏。在他的身后,无数的人影洪水般倾泻而来,宛如低矮的灌木簇拥着他,似要将生命交给他。他们就像侵入他生活的一团意外。表弟踟蹰不前,几乎失去立足之地,无以言说的情绪在他体内源源不绝,纠结缠绕。他们继续向前,如同一股空洞的灰褐色气流从遥远的未来向他吹来。他进入节庆般的、闪闪发光的秩序当中,躯体就像甲壳一样被褪下,而那个领头之人已遥不可见,只剩下异常熟悉的声音穿过隐秘的嘈杂在他的耳畔回旋。

他孤独地蜷缩在梦境深处,百思不解。那团灰黑的影子预示什么?为何声音如此熟悉?那场景像他的想象或者回忆,究竟是哪一个他分不清楚。他唯一记得的是,场景撞上他时,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毫无缘由地悸动,就像——就像他是那个指手画脚的领头之人。这时梦境坚固的内壁宛如彩色的河流流动起来,甚至发出轻微的水声,轻薄的彩雾像鸾轸一样跃出河面,将他轻巧地托起,向梦境深处驶去。四周流动越来越快,许多奇怪的物事儿争相迸出,有的鱼身鸟翅,有的人身马蹄,有的牛身婴声,有的羊身牛尾,有的人面蛇身,有的虎身鹰翅,有的狐身雁翅,它们擦过他的脸颊和衣袂飞奔而去,溅起彩色泡沫。

表弟一动不动,像只蜗牛黏在角落里,慢慢地舒张。一个物事儿跳到他的身上,像兔子,长着鸟嘴鹰眼,斑斓的兔毛宛如披上一道彩虹,低头轻柔地蹭他。表弟的身体像春天的叶子一样完全舒展,他轻抱着它,摩挲它。它的毛像枯草一样缠绕他的手指,在梦境的流光中颤抖,另外一些偃伏在它的背上,打着卷儿,或结成稀疏的团。风犹如寒芒掠过他的耳垂,他开始下坠,像一颗流星。四周的物事受到惊吓,张皇地跳出来。又一只兔子跳进他的怀里,不是兔子,长着兔子般的头和麋鹿般的耳朵,像狗一样厉声叫唤。之前的小家伙受到惊吓,往他身后躲,委屈地呜咽。它的柔弱激发了表弟的保护欲,他挥手驱赶后者,做出抓它的样子,轻声怒喝,滚开!它冲表弟狂吠,身体却往后退缩,转身跳入流光之中,像水消失在水里。表弟颓然坐下,小家伙已消失不见。四周陡然安静下来,变得像铁板一样青冷坚硬。他枯坐原地,纤薄的呼吸被无限放大,周边渗出古堡般的阴潮湿冷,万物一时如谜。

难堪的境地犹如一块残破的鳞片隐隐遮住他。他幻想着一阵炽热的记忆会像春天里的第一朵花开放在他的身体里,带来无边的童真以及无尽的快乐。他开始安静。四周变得空旷无垠,尴尬的心绪宛如卡在骨头缝里的弹片,将疼痛的美感沿着他的经脉流遍百骸。他意识到自己进退不能的尴尬境地,正如他的每一次走路、吃饭、睡觉,甚至手淫,自然而然地生在体内。直到四周空气变得稀薄,散发出奶昔般的气息,令人眩晕的战栗照亮他的身体,他才想起自己该继续向前走。

不可思议的物事儿再次像雨一样落下来。他跟着它们一起嬉闹。它们渐渐围拢他。四周开始像旋转木马般转动起来,清亮的童音沾满糖霜一样闪闪发亮,一束虚幻的火焰在表弟面前冰冷地燃烧。他的面庞被火焰映照,像挂上了一件春天的面纱。之前的小家伙闪进来,他慢慢将它捧起,手指掠过它的脊背,犹如风拂野草。小家伙发出一连串蚕茧般的咕噜声,带着兰草的气味晃荡开来。他感受到它的稚嫩,就像一株新芽。他尝试缓慢地微笑,第一次让自己的善意像穿过云层的金色阳光一样绽开,大片的温暖如同丰饶的晨光从天而降,几乎同时,表弟无师自通地体验到身边各种物事单纯而炽热的情绪:兴奋的红、悲伤的黑、低落的灰、求偶的粉、愤怒的灰、恐惧的白,仿佛远古的图腾在他的眼前冉冉升起,壅塞在他的视野里。它们继而生长出种种奇思妙想,发出魔法般的银光,果浆般柔软,就像一张张五彩缤纷的面具。瞬间,他就熟悉并喜欢上这样的生活,无所顾忌地狂欢,性情恣肆地流露,没有一丝一毫的躲或隐。

他接受并认可自己变成孩子这一事实,他认为他看到的物事儿也都是孩子。他跟它们像孩子一样嬉闹,充满无尽的奇思妙想。愉悦的感觉就像焦蜜一样流淌,让他想起母亲在午夜给他盖上温暖的毛毯,犹如五彩缤纷、波浪起伏的花圃将他轻轻包裹,又像一曲曼妙的舞曲。这感觉让他生出远离俗世的安宁与稳妥,与他在马拉松赛上遇见的梦中之物极为相似,他的身体因为狂喜而不住颤抖,禁不住泪如泉涌。他生出逼近真实的虚幻幸福感:一切本该如此,他这只被卷入混乱俗务的小家伙,终于找回自己的家。

惊骇的物事儿打破了舒适的感觉,他意识到他离梦中之物尚远,而美妙的事物往往隐藏在凶险、坎坷、恶毒的背后。那是一条巨蛇,它向他游来,身上长着豪猪一样的棘刺,闪着幽绿的光芒,锋利的牙齿宛如匕首,信子就像可怖的诅咒迎面直击,它猛地蹿向他,发出敲击梆子似的笃笃声。他吓得瘫软在地。巨蛇缠上他,血盆巨口从天而降,浑黑的腥臭宛如一件黑皮大衣将他兜住,他的身体被棘刺刺得千疮百孔,痛得撕裂。

疼痛不知何时才像潮水一样退去,巨蛇不知为什么突然松开他,就像一根疲软的藤条。他转头看见一头猪,又不像猪,只是长着猪的身体,体型几乎是猪的十倍,全身上下金光闪闪,红色的长尾像火焰烈烈燃烧,一张土匪般刚猛粗暴的脸,满脸络腮胡像是一丛丛灌木狂野地竖起。表弟惊惧地向后退,它暴喝一声,向巨蛇抓去,惨白的腹部时隐时现,只听一声清亮的梆子声,巨蛇竟被它像绳子一样扯成两截,墨绿的血像沤烂的淤水洒在四周,一团蛇信缩在它的脚边。极致的惊惧吓得表弟惊呼一声,猛跳起来。那头“猪”抬头看他,眼中交替闪过凶狠与贪婪,扔掉吃剩的蛇身,朝他走来。

狂风在此时刮起,宛如洪流扫过梦境,表弟看到成千上万的物事儿惊恐万分地向后逃去,那头“猪”的脸上无端生出恐惧,五官线条凝结成无底的怕骇,转身逃了。四周霎时干净得就像一个清亮的蛋壳。一只巨兽缓缓从他的身后踱来,它就像传说中的鲲,老虎的身体,却长着九个脑袋,每个脑袋上都长着人的面孔,严肃凝重,威风凛凛,宛如天神。那巨兽伏在表弟身边,身体像连绵不尽的群山向远方延伸,轻微颤动。表弟感受到温和的善意,抖擞精神爬上它的指甲缝,像一粒尘埃嵌在里面。巨兽抬起爪子,轻轻一抖,将表弟抛在头顶上,向梦境深处踱去。

滑入支离破碎又深奥难喻的境地后,表弟在一片瑰异的恍惚之中,再次走进公司。他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摆出工作的姿势,身形僵直,意识迷坠,像往日一样准备睡觉。空气中游动着疏朗温润的气息,亲切地沁进他的胸膛。他眼角的余光扫过身边的正衣镜,一个头戴冠冕、腰佩长剑的人坐在电脑旁,竟是他自己。四周坐满了他的同事,全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经理您好!他们恭谦的声音就像温润的阳光洒来。一个同事跑来,却有三个脑袋,每张脸带着谄媚的笑,他弓腰将一杯奶茶捧过头顶,报告经理,这是我刚从下面买来的,您趁热吃。他的表情极度佞谀,让表弟忘记了恐惧,反而觉得可爱。奶茶寡淡无味,散发出浓重的胭脂气。一个女孩朝他走来,她的身体瘦削而飘荡,宛如一条曼妙的丝袜。报告经理,您的办公室在前面,我领您去。她的声音软糯甜媚,就像姣美的舞曲。他随即看到明朗的阳光像金色的麦浪摇曳在近五十平方米的宽敞空间里,办公桌、沙发、书柜、电脑纤尘不染,后面还有盥洗室、卫生间和卧房。有需要,您吩咐,我是您的秘书。女孩的声音光影缠绵,如同海市蜃楼般魅惑。他嗯嗯啊啊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女孩缓缓退出。他看到她的背影以一种难以言状的美感缓缓舒展在他的视线里。他站起来,倒背双手,来回踱步,发出树叶般的沙沙声,就像演戏一样富有韵律和节奏,内心洋溢着心满意足的无聊。

一个巨大而尖锐的灰色身影削过来,是老女人。她面色青绿,挥舞双手,杀气腾腾,拿刀片似的薄嘴凌迟他。他慌乱地缩进墙角,像一汪清水沉默着,仿佛结出巨大的疤,纸一样的薄脸几乎蚀化。老女人的侮辱继续擦过他的耳根扇在他的脸上,充满毒液的语言将他淹没。他终于忍不住,我觉得……你觉得!什么都是你觉得!你懂不懂规矩!表弟来不及反应,老女人不祥的身影宛如恶毒的诅咒插进他的心脏,将他困在黑暗的死结中,疯狂、孤独地缠绕在绝望的自我否定中。

争辩就是不服,不老实,激发的只是疾风骤雨般的辱骂和殴打。他闭上眼睛,看到那些咒骂如同无数巨大的石块落下来,碾毁他,他薄薄的脸皮血肉模糊,疼痛无比。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一片安静。表弟犹如爬上岸边的溺水者,剧烈地喘息。老僧的身影就像苍茫暮色浮在他的眼前,他缓步走向他,带着洞悉一切的睿智和慈爱的笑,蹲在他的身旁。他的手拂过他的头顶,他的脖颈,最后紧握着他的手。回去,老僧说,依旧带着慈爱的笑。他的声音像极了表弟。可表弟怎么样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已坠回最原始的意义,在动荡的深渊里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字节。他的眼前一片昏沉,像醒来,又像是没有醒来。他的四周塞满了所有被过去遗忘的事物:断了腿的阿童木、被画污的《山海经》图册、缺了角的音乐木马还有积满尘垢的玩具和弹珠,它们在他的身边蠕动,慢慢长出新的嫩芽,是他之前梦见的藁本,叶子是不规则的五边形,绯红的叶背宛如血痕。那些旧物变得葳蕤丰茂,影子跌入梦境深处,然后挣脱开来,像被再次阅读的经典作品,纷纷苏醒。一股沛然之力自老僧的手掌流入,仿佛婴孩的哭声般嘹亮。表弟缓缓站起来,旧物就像尘埃一样被抖落,有如浪潮般带着温和脉动的空气掠过他的身体,像飞旋的青鸟,薄薄的地平线在他的面前缓缓展开,沁出乳液般的凉意。无数画着奇怪物事儿的纸片像干燥的花瓣悠悠飘下。他的脸突然亮了起来。

表弟终于意识到他在做梦,如同陷入久远的回忆。

在暗与亮的循环中,在静与闹的交织中,在沉与浮的牵扯中,表弟睡了又醒,醒又了睡。当美丽的星光再次挂在他的眼帘,流动的地平线漫过他的身体,他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无比清澈,耳朵也是,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凹凸不平的质地,他欢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宛如梦中之物复杂奥妙又单一纯净,像天使之翼无声、柔软又流畅地翔舞。将醒未醒之际,世界缓慢而安静的蜕变,星辰大海人情事务仿佛都汹涌地沉醉于这广阔的安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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