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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管舞

2023-12-09杨凤喜

都市 2023年10期
关键词:老乔老刘娜娜

文 杨凤喜

午夜时分,老乔给老刘打来了电话。老乔说:“找到了,我要打断她的腿,我要把她的两条腿全都打断!”老乔电话里的声音醉醺醺的,他说现在想见老刘一面,就现在,老乔是一刻也不想等。

“你他娘也不看看几点了,”老刘说,“我刚睡着你就把我吵醒,本来就热得睡不着。”

老刘挂断老乔的电话后手机又发出嘈杂混乱的声响,屏幕上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孩站在楼顶的护栏外边,背回两只手勾着护栏的横梁,随时有可能跳下去……突然间,潜伏在旁边的消防员一个箭步冲上去,搂住了女孩的脖子,结果女孩拖拽着消防员翻过了护栏,消防员抱着女孩从楼顶掉了下去,幸亏消防员身上系着安全绳索。

老刘关掉手机,他怀疑这个视频是摆拍的,摆拍得太逼真了。他知道老乔找到了他的女儿,老乔又喝多了,在老乔找女儿这件事情上他觉得真是荒谬至极。

起码有半年时间了,老乔一直在寻找他的女儿。老乔出过几趟门,先是去他女儿读大学的那座海滨城市,后来又去省城,后来又去北京。上个月老乔回来后喊老刘喝酒,老乔蓬头垢面的样子简直像一个乞丐。

那次老乔也喝多了,自从找不到女儿后,他是逢酒必醉。老乔脱掉了T 恤衫,光着膀子,他可真瘦,皮肤像一层透明的薄膜,每一条肋骨都可以看出来。

老乔喝多以后先是吱吱哇哇地叫嚷,后来又呜呜地哭,他担心他的女儿被人骗到缅北搞电信诈骗,说不定被那边的人控制了人身自由,说不定被他们挑断了脚筋,说不定被那伙无恶不作的家伙糟蹋了。

“闭上你的臭嘴!”那天老刘也喝了不少酒,他说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会这样恶毒地诅咒自己的女儿,老乔简直是满嘴喷粪。

“可我找不到娜娜,电话打不通,微信她把我拉黑了。”老乔的女儿叫乔丽娜,老乔和认识老乔的人都叫她娜娜。

“你不该扇娜娜耳光,老乔你管得太多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决不允许那头老秃驴祸害我的女儿。”老乔指住老刘的鼻子,好像老刘是一头老秃驴,老刘的头发快掉光了。

老刘记得那个晚上特别冷,老乔让他到“草原小肥羊”火锅店门口找他,他还以为老乔要请他吃火锅呢。老刘过去后四处寻找老乔,他正要打电话时,老乔从路边一棵大柳树下站了起来。借着火锅店透出的亮光,老刘看到老乔脚下扔着七八个烟头,他的手里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

“老乔你什么意思?”老刘发现老乔面目狰狞,往后退了两步。

“我要把那颗秃头砍下来!”老乔挥了一下菜刀。

“我要把那颗秃头一刀砍下来!”老乔举起菜刀朝火锅店指。

“是不是娜娜和她的老板在里边吃火锅?”老刘问。

“他娘的,那头老秃驴拉着娜娜的手进去了。”

老乔跺了一下脚,拎着菜刀就要往火锅店里冲,老刘赶紧将他抱住。后来老刘想,老乔之所以把他喊过来,就是为了让他阻止他,阻止他拎着菜刀跑进火锅店。老刘觉得老乔这家伙有时候挺有心机的,但大多时候特别傻,老乔简直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他们在火锅店门口起码等了一个小时,老刘缩着脖子哈哧哈哧地吐着白气,他想劝老乔早点回家,娜娜找对象的事最好不要去干涉。“我早就觉得她和那头秃驴不对劲!”老乔说,“那头秃驴起码有四十岁了。”老乔说完后又挥了一下菜刀。

“老乔你冷静点,你难道想进去蹬缝纫机吗?”老刘想把老乔手里的菜刀夺下来,天太冷了,他懒得把两只手从衣兜里抽出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娜娜和那个秃头男人终于从火锅店出来了。老乔拎着菜刀冲了上去,但老乔没跑几步就摔倒了,菜刀也扔了,老乔像是被寒冷的空气绊倒的。老刘把老乔扶起来,老乔又往前冲,看样子他想掐住那个男人的脖子,但对方一挥手就把他扒拉到一边。那个夜晚,老乔唯一的收获是扇了娜娜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个耳光不仅扇丢了娜娜的工作,把娜娜也扇跑了。

现在,老乔终于找到了他的女儿。老乔又喝多了,他要赶过来见老刘一面。老刘打了一个哈欠,他觉得摊上老乔这样一个朋友真是倒了血霉了,谁让当初做工友的时候老乔救过他一命呢?

事实上老乔并没有救老刘的命,他们在车间干活的时候一块钢锭从机床上掉下来,老乔眼疾手快把老刘推开了。如果不是老乔,老刘那两只脚丫子,起码有一只会被砸得稀巴烂。时过境迁,后来大家都说老乔救过老刘的命,老刘都懒得辩解了。老刘这样想,人生充满了变数,假如他的一只脚丫子被砸烂了,由于腿脚不灵便而遭遇某种不测也未可知。按照这样的逻辑,说老乔救过老刘一命未尝不可吧。

老刘和老乔当初都是电机厂的职工,电机厂早就破产了,老刘现在住的房子就在厂子的旧址上。当时的职工宿舍是七八排平房,就在厂子后边,穿过月亮门就可以到车间上班。电机厂破产以后开发商买下了这块地皮,职工宿舍也一并拆掉了,老刘属于回迁户。老乔当然也属于回迁户,但楼房还没有盖起来老乔就把他的回迁指标卖掉了。当时娜娜正准备参加艺考,谁都知道艺考培训收费高,老乔有点吃不消了。

老刘住在二楼,他来到午夜的阳台上等着老乔造访。楼下种着好多树,有一棵大柳树老刘刚到电机厂工作时已经碗口粗,大家时常在柳树下打扑克,老乔脸上时常贴满纸条。对面楼上还有五六户人家窗口亮着灯光,恐怕也是热得睡不着。老刘瞅着楼下的甬道,他有点好奇老乔是从哪里找到娜娜的,想来想去还是认为娜娜主动联系老乔的可能性大。

不多时,老刘看到老乔从行车道上拐了过来。月光惨淡,老刘一眼就把老乔认出来了。老乔剃着光头,罗圈着两条腿,走得东倒西歪。老乔走到老刘他们这栋楼楼下,仰起脑袋往上看,老刘下意识地缩回了身子。“老刘——”老刘听到老乔在楼下醉醺醺地喊,也不担心把楼上的住户吵醒。

门铃响了一声楼门就开了。老刘握着门把手,半敞着屋门,等待老乔上来。老刘听到沉重的脚步声,节奏很慢,喘息声甚至比脚步声更为响亮。隔了老长时间,老刘才看到老乔扶着护栏出现在楼梯转弯处。老乔简直是趴在护栏上,举着瘦小的光头,狗一样喘。老刘把屋门彻底敞开,跑下去搀扶老乔,他担心老乔吐到楼道里。老刘说:“老乔啊老乔,你又喝多了——”老刘把老乔搀扶进屋里,伺候他坐到沙发上,等他关好屋门回来时老乔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

老刘给老乔晾了一杯水。老乔脸上满是脏污,T 恤衫前襟上也是,看样子刚才吐过了。老刘从卫生间拎出块湿毛巾,他给老乔擦了擦脸,把光头也擦了擦。老乔摇头晃脑的,喷吐着臭烘烘的酒气。老刘往下扒老乔的T 恤衫时有点吃力,老乔的T 恤衫被汗水洇湿了,关键他死人一样一点儿也不配合。老刘出了一头汗,像翻肠子一样从下边把T 恤衫翻起来,扒下来后扔到了阳台上。

老乔就是这当儿睁开眼睛的。老乔光着上身,肋骨蠕动着,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望着老刘,嘴角一歪,哇的一声哭了。老乔说:“老刘,我找到了,我把她找到了,我要打断她的腿……”

老刘摸了摸老乔的脑袋,这当儿老刘感觉像抚慰自己的儿子。老刘说:“找到就好,你和她好好谈谈,别和孩子发脾气……”老刘还没有说完,老乔突然间站了起来。老乔站起来后晃了晃身子,差点摔倒。然后老乔摸他的裤兜,摸完两侧的裤兜后转身往沙发上瞅,老刘这才意识到老乔是在找他的手机。刚才老刘扶着老乔进来时老乔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机,老刘夺下来搁到了鞋柜上。

老刘给老乔拿来手机,老乔接过手机后眼见得两只手颤抖起来。老乔的手机摔过几次,屏幕上的裂纹看起来像掉光叶子的树枝,亮起来后裂纹更加明显了。老乔一只手握着手机,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往上点。尽管食指在抖,手机也在抖,老乔还是把该点的地方都点到了。手机唱起了歌,老乔咬牙切齿地把它递给老刘。老乔说:“我要打断她的腿,我要把她的两条腿都打断!”

老刘接过老乔的手机,望着手机屏幕依然一头雾水。老刘年轻时候就喜欢唱歌,是电机厂的文艺骨干,现在他听出来《在他乡》的旋律,是“水木年华”的主打歌曲之一。再看手机屏幕,老乔显然是点进了一个女孩子的直播间,那个长发飘飘、穿着短袄短裙的女孩正在跳钢管舞。女孩单手握着钢管,一条腿勾在钢管上,正在做空中旋转的动作,有嫦娥奔月的气势。

老刘说:“老乔你什么意思?”其实老刘说话时已经想到了,屏幕上正在直播钢管舞的女孩恐怕是娜娜。但吊在钢管上的女孩转得太快了,手机下方还滚动着弹窗字幕,还不断有人送礼物,老刘的眼睛有些花,他无法确认女孩就是娜娜。

“臭不要脸,我要打断她的腿!”老乔说,一把将手机夺回去,并且关掉了。

“老乔,你是说娜娜现在做直播?”老刘又问。

“臭不要脸,她穿得太少了,她在勾引男人!”老乔把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挥了挥,看样子他想摔掉手机,但他不舍得下手。“我要打断她的腿!”老乔又叫嚷。

“老乔你看开点,现在好多有才艺的女孩都在做直播,工作本来就不好找。”老刘安慰老乔。老刘想,老乔说他找到了娜娜,原来是在网上找到的,有点小题大做了。

“那她也不能卖弄风骚,她穿得太少了,她在勾引男人,你不知道她和那些臭不要脸的男人说什么,我千辛万苦培养她学跳舞不是为了让她做这种下贱的表演!”

老乔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又颤抖起来,另一只手也在抖,主要是手指一直在抖。前几次喝酒时老刘就发现老乔的手指一直喜欢抖,这分明预示着某种病灶,老刘劝老乔做一次体检,老乔哪会听他的。

“从小到大为培养她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给她买最好的衣服,我每个礼拜都带她去饭店,她喜欢唱歌我就给她报声乐培训班,她喜欢跳舞我给她报舞蹈培训班,我还给她买了一台钢琴,两万块钱呢,那时候的两万块钱你说多不多?我的心快为她操碎了,上初二时有两个小混混欺负她,我拎着板砖追出去五百多米,我他娘摔倒了你知道不,我他娘摔了个狗吃屎。她的良心让狗吃了,她七个多月不和我联系,她也不想想我过的什么日子,有一次我喝多了,在马路上躺了一夜,我他娘差点儿让汽车轧死,我他娘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他娘这就叫自作自受,自讨苦吃,我他娘活该……”老乔喋喋不休地讲述起来,那样子不像是讲给老刘听,更像是自言自语。

在老乔的讲述中,老刘难免想到那个叫白莲花的女人。许多年过去了,白莲花的一颦一笑在他心里还是那样真切。当初白莲花可是电机厂的厂花,如果不是白莲花怀上了厂长公子的孩子,如果不是白莲花被厂长的公子寒了心,她怎么可能嫁给老乔呢?可惜白莲花和老乔只过了三年,两人离婚时老乔非要把别人的孩子留下来,他还以为只要留住孩子,白莲花就会回来和他团聚呢。老乔简直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老乔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老刘递给他水杯他都顾不上喝。他的嘴角挂着白沫,喷吐着臭烘烘的酒气。老刘暗自感叹,老乔终于找到了他的女儿,却是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网络上。老乔又喝多了,他大半夜赶过来就是为了和他诉苦的。这么多年来,老乔把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除了老刘,他恐怕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但老刘想错了。老乔讲着讲着突然间停了下来,老乔咕咚咕咚地把那杯水干掉了。老乔撂下水杯,再次用恶狠狠的语气说:“我要打断她的腿,我要把她的两条腿都打断!”老刘没把老乔这句话当回事,他已经听腻了。但老乔接下的话让老刘大吃一惊,老乔说:“那个臭不要脸的东西现在就住在电机厂宿舍。”

其实老刘他们的小区并不叫电机厂宿舍,老刘他们的小区叫“水木年华”。老刘顾不上纠正老乔,忙问:“你是说娜娜在这边租了房子做直播?”老乔说:“老周说他在小区见过她。”老乔说的老周是老乔和老刘的工友,老乔在马路上遇到了老周,没想到获取了如此重要的情报。

这样,事情就有点荒唐了。老刘向老乔提出了质疑,连他老刘都五六年没有见过娜娜了,老周怎么可能把娜娜认出来。但老乔不管这些,都后半夜一点多钟了,老乔要让老刘陪着他在小区里找娜娜,“找到她我要打断她的腿,把她的两条腿都打断!”

老刘只好给老乔找了件衣服,陪他下了楼。老刘觉得老乔已然患了某种精神方面的疾病,简直是不可救药了。就算娜娜住在小区,就算她正在做直播,半夜三更的怎么去找?

小区总共盖了五十多栋楼,老刘他们住的是低层,后边是十几层的小高层,最后边是几幢三十多层的高楼。老刘只好陪着老乔找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问题在于老乔和老刘打不开楼门,他们也不可能像无人机或者夜莺一样飞起来,不可能像夜猫子一样爬到窗户上,就算飞起来或都爬上去还有窗帘的阻隔,窥探不到屋里的情景的。

但老乔就是要找。老乔指着一处亮着的窗口说:“那个臭不要脸的就在这栋楼上。”老乔往楼门前走,快到楼门前时停下来跺一下脚,又往楼上看,“找到她我要打断她的腿!”说完停一停,又往前走。老乔又指着另一个亮着的窗口说:“那个臭不要脸的在这栋楼上!”然后又故伎重演,老刘觉得老乔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就这样,老乔和老刘像夜游神一样在小区游荡,一直走到了小区后边一幢三十多层的高楼下边。这幢高楼前面有个小广场,小广场中间有个水池子,西边也长着一棵大柳树。这棵柳树树干比水桶还要粗,枝繁叶茂,暗淡的月光下像从天空投射下的一个巨大的阴影。老乔和老刘当初住的平房就在这边,夏天他们时常端着碗聚在柳树下吃饭,有时撂下碗还会打几把扑克。此时老刘想起来,老乔曾经用这棵柳树的枝条给娜娜编过帽子。老乔编好柳条帽后还要插一圈鸡冠花,娜娜戴上以后像一个骄傲的公主。

“我他娘要撒一泡尿!”老乔突然间说,老刘把目光从那片巨大的阴影里抽了回来,老乔大步向柳树走了过去。老刘不清楚老乔是真的有了尿意,还是看到这棵老柳树后催生的。面前这幢高楼有五户人家还亮着灯,老刘后仰着脑袋往上看,一时间感觉心慌气短,夜晚三十多层的高楼给他带来巨大的压迫感。高楼像从天而降的幕布,落在上边的那几处灯光太孤单了,像被谁抛弃了一样。

这当儿,一只黑狗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老刘被它吓了一跳。老乔还在大柳树下撒尿,他老长时间尿不出来,八成前列腺出问题了。老乔提着裤子站在树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老乔好像把撒尿这件事情忘记了。突然间,一束晃动的光柱射过来,先是在老刘身上虚晃一下,然后射向老乔。老乔吃了一惊,把裤子提起来,他看到了举着手电筒的黑影。“什么人?干什么?”黑影朝这边喊,老刘也吃了一惊,但他眨眼间就把声音的主人听出来了。老刘冲黑影喊:“老赵啊,你这是出来巡夜?”“是老刘?”那边老赵的声音柔和起来,光束从老乔身上移开,落下去。老赵原来也是电机厂的职工,现在在小区当保安。当保安虽然工资不高,但吆五喝六的挺神气。老赵走过来问:“半夜三更的老刘你干什么?”老赵往柳树那边瞅,手电筒的光束并没有跟过去。老乔背朝这边,好像还在系裤子。老刘说:“我和朋友喝多了,天这么热,根本睡不着。”老刘问老赵多长时间巡一次夜,老赵说两个小时。老赵又往柳树那边瞅,老乔还是背着身,两只手依旧停留在裤腰带上。老乔瘦小的光头耷拉着,他是怕老赵认出来吗?

就这样,老乔在老刘家里住了三天。这三天何其漫长,老刘快被老乔麻烦死了。老刘本来每天傍晚去公园跳舞,因为老乔他跳不成了。老刘冲完了凉,喜欢裸着身子躺在床上看手机,因为老乔他裸不成,电视也没心思看了。老刘还得伺候老乔的一日三餐,谁都知道一个独身的老男人压根儿不喜欢做饭的。老刘想,如果家里有个女人的话老乔恐怕就不好意思搅扰他了。老刘结过婚,后来离了,后来他断断续续和几个女人来往过。有女人当然有有女人的好,但有女人也怪麻烦的,老刘清静惯了。

老刘帮老乔到物业办公室查询了两次。主要是查租房信息,老乔想搞清楚娜娜在几号楼租了房子,假定娜娜真的在小区做直播。老刘和老乔辩论过几次,老周的话根本就不靠谱,捕风捉影嘛!老刘和老乔第二次辩论时老刘突然间意识到,老乔之所以认为娜娜住在他们小区是因为“水木年华”。娜娜直播时背景音乐是“水木年华”的歌,而他们小区的名字也叫“水木年华”。老乔这家伙有时候挺有心机的,但大多时候特别傻,老乔简直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老刘每天都会帮老乔在小区里寻找娜娜,尤其是早晨和傍晚时分。老乔说:“那个臭不要脸的总不能一直钻在家里直播吧,她还能不去买菜?她还能不去买水果?她从小到大都离不开水果,她最喜欢吃猕猴桃。”

老乔自己也去找,事情真是有点荒唐了。老乔怕被原来电机厂的熟人认出来,他戴了一顶旅行帽,戴上了老刘多年前的墨镜,再戴上口罩,这副样子让老刘哭笑不得。老刘说:“老乔,你不怕老赵把你抓起来?”老乔果然有点怕,皱着眉头思忖了很久。老乔跟老赵借过一千块钱,到现在还没有还上。老刘说:“老乔,娜娜不可能在这里,要不你找老梁想想办法吧,他儿子当警察。”这话老刘说过好几次,老乔说:“老刘,你这是赶我走。”老刘说:“那你就住着吧,谁走谁是孙子。”

但第三天头上,老乔还是决定走了,那也是在深夜。老乔突然间决定走,老刘想挽留他,又怕一挽留老乔真的留下来。老刘觉得自己越来越虚伪了,有什么办法呢。

老刘把老乔送到楼门口,回来后又从阳台上往下看。月光比前几天亮了些,老乔并没有返回来。过了大约半小时,老刘脱光了衣服,到卫生间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老刘甚至想跑出去买两瓶冰镇啤酒,痛痛快快地喝两口。老乔住在家里的这三天,老刘根本就不敢碰酒,提都不敢提。

洗完澡后,老刘裸着身子躺到了床上,打开了手机。老刘太喜欢裸着身子躺在床上看手机了。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老刘不是看形形色色包罗万象的短视频,他直接进了娜娜的直播间。娜娜的直播间叫“水木年华”,老乔让他看手机的时候他扫了一眼就记住了。老乔在的时候老刘也进过几次娜娜的直播间,但总是偷偷摸摸的,做贼一样。老刘刚点进娜娜的直播间,另一间屋里就传来老乔的咳嗽声。无论多晚了老刘都能听到老乔的咳嗽声。老刘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老乔压根儿不喜欢他到娜娜的直播间。

现在好了,老刘又听到了《在他乡》的旋律,娜娜几乎每次直播都会放这首歌。“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看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老刘好像唱过这首歌,那时候他还算年轻吧。

现在,娜娜又在直播钢管舞。娜娜一只手握着上边的钢管,一条腿勾回来,腿弯处夹着钢管,正在做空中旋转的动作,越转越快,长发甩出去,有嫦娥奔月的气势。钢管是粉红色的,背景是隐隐晃动的白纱帘,两颗贝壳一样的灯饰在纱帘上星星一样不停地眨着眼睛。

老刘想看清娜娜的脸,但娜娜越转越快,转得老刘都有点头晕了,幸亏钢管离镜头有点远。老刘不太懂钢管舞,他不知道娜娜正在做的动作叫单手单腿勾转。娜娜做完了单手单腿勾转,又做起了双手飞管,整个身体绕着钢管飞起来,老刘真担心她飞出去,老刘气都不敢喘了。然后,娜娜一个单手后转翻,又玩起了双腿倒挂,然后又做开叉的动作,开了好几次,一个后转翻终于从钢管上下来了,这孩子身轻如燕,舞技了得。

娜娜做这些动作时以不同的姿势在钢管上有过停歇,但老刘还是没有看清娜娜的脸。老刘的眼睛有点花了,多半是看手机看花的。娜娜喘息着走到镜头前,弯下腰,捂着胸口,特写镜头一般,上半身一下子占据了手机屏幕。老刘突然间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扯过毛巾被盖在了身上。老乔说得对,娜娜穿得是有些少了,即便捂着胸口也是袒胸露乳的样子。“感谢榜一大哥,感谢好男人棒子哥,感谢木子李哥哥,谢谢……”娜娜略带喘息的声音和观众互动。娜娜的声音甜美、洪亮,好像还带着回声。娜娜的脸盘那么大,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按说这一次老刘该看清楚了,但他还是没有看清。这样说当然不准确,老刘其实是无法确认面前这个女孩到底是不是娜娜。女孩化着浓妆,瓜子脸,大眼睛,女孩太漂亮了,漂亮得像假的一样,连声音听起来都像是假的。“感谢‘走四方’大哥的‘小心心’,感谢‘爱做梦的杨先生’,刚进直播间的亲人们记得加关注哦,只要感情深可以和妹妹私聊哦……”老刘听到自己喘了口气,这才留意起手机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来个一字马,一字马。”老刘不清楚“一字马”是什么马。“美女小姐姐,转过身看看。”这句话连着出现五遍,娜娜真就答应了。娜娜后退几步,转过身,弯下腰,弯成九十度,将臀部提起来扭来扭去。娜娜扭得是有点夸张了,老刘感到一阵燥热,他从直播间退出来时直播间还有856 人在线。

老刘每天晚上都会进娜娜的直播间看一看。老刘发现娜娜不光后半夜直播,中午也直播。娜娜每天直播两场。娜娜从中午一点直播到下午四点,从晚上十点直播到凌晨四点。不过娜娜的第一场直播观看人数并不多,最少的时候居然只有五个人。后半夜那场直播观看的人就多了,最多时候居然有一万多人。如果一万多人聚在一起那就有点可怕了,那还不是一支部队的规模?幸亏是在无边无际的网络上啊。

老刘不光到娜娜的直播间,也会到其他直播间逛逛。老刘很快就把“一字马”搞清楚了,原来“一字马”就是劈叉,不光可以在地上劈,空中也可以劈,叫“空中一字马”。老刘还搞清楚了那些形形色色的礼物,鱼丸、鱼翅、飞机、火箭,还有超级火箭。超级火箭就了不得了,两千块钱呢。老刘从来没有见娜娜收到过超级火箭,连火箭也很少收到。

娜娜有时候也在直播间骂人,骂他们不送礼物,骂他们不要脸,骂他们“白嫖”——其时老刘的脸又腾一下热起来,老刘觉得娜娜是在骂他呢,老刘你一个老头子进直播间干什么?老刘突然间觉得自己十分无聊,相当无聊。老刘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觉悟很高的男人,如果电机厂不破产,说不定早当上副厂长了。但老刘管不住自己进娜娜的直播间。老刘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他得搞清楚娜娜究竟是不是娜娜。这话听来别扭,老刘的意思是他还不能确认娜娜是不是娜娜,直播间那个女孩从来没有说过她叫娜娜。也有人问过女孩的名字,女孩说:“哥你猜呀,加私信妹妹告诉你。”然后女孩做了个飞吻的手势,她的嘴唇涂得太红了。老刘觉得女孩笑起来特别像娜娜,等她不笑以后又不像娜娜了。老刘想,搞清楚女孩是不是娜娜终究没有错吧,娜娜叫他叔叔呢。如果确认女孩是娜娜,老刘就再不进她的直播间了。

老乔走后,老刘以为自己的生活会恢复正常,现在看反而是越来越不正常了。因为晚上睡不好,老刘一整天都头昏脑胀的,连饭都没心思吃。傍晚老刘没有去跳舞,门都懒得出了。老刘有一个小商铺可以收租金,他攒着三十万养老钱,还买了十万块钱基金。以前,老刘每天上午和中午都关注着基金涨跌,现在他懒得看了,谁让A 股这么不争气呢。概括地讲,老乔走后,老刘陷入一种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状态,这还不叫堕落?老刘意识到这种状态的危险性,这都是老乔给他带来的,摊上老乔这个朋友真是倒了血霉了。

三年前,因为查出来脑动脉硬化,老刘戒烟了。现在,老刘想像戒烟一样戒掉看美女直播。老刘想,不管“水木年华”直播间的这个女孩是不是娜娜,是不是老乔的女儿,事实上都无关紧要的。他一直认为老乔寻找女儿这件事情真是荒谬至极。

老刘给老乔打了个电话。这时老乔已经走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电话一接通老刘就紧张起来,他担心因为这个电话老乔又跑过来搅扰他。老刘觉得自己越来越虚伪了。

“老乔,找到娜娜没有?”老刘用洪亮的声音问,他用洪亮的声音掩盖内心的不安。

“找到她我要打断她的腿,把她的两条腿都打断!”老乔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醉醺醺的,分明又喝酒了。

“老乔你看开点,现在做直播的女孩挺多,工作本来就不好找。”老刘安慰老乔,网络如此浩渺,让老乔去哪儿找他的女儿呢?

“快了,很快就找到了!”孰料老乔这样说。

“是老梁的儿子帮你了吧?”老刘问。

“狗屁,老梁和他儿子都是王八蛋,”老乔用醉醺醺的声音骂人了,“我他娘每天给那个臭不要脸的打赏,我他娘加了她私信,很快就可以和她见面了……”

老刘大吃一惊,想不到老乔用了这种手段。老乔有时候挺有心机的,但大多时候特别傻。老乔简直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挂断电话后老刘想把事情想清楚。老乔走后老刘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他不能确定也不愿意承认“水木年华”直播间的那个女孩就是娜娜。既然老乔这么说,既然老乔如此执着,“水木年华”那个跳钢管舞的女孩真是娜娜了。

晚上老刘又进入“水木年华”直播间。刚到十点钟老刘就急不可耐地进去了。老刘瞪着眼睛仔细端详跳钢管舞的女孩,女孩是那恹恹欲睡的样子,打不起精神,也没有跳钢管舞,只是对镜头瞎扯,然后又骂人,起初直播间只有5 个人,后来多了几个,老刘觉得女孩骂的是自己,骂的是他这个不要脸的老男人。老刘不相信娜娜会讲出如此不堪的话,虽然以前也不堪过。但老刘承认,这个女孩看起来越来越像娜娜了。这个越来越像娜娜的女孩看起来多么假。

就这样,老刘又连着看了三个晚上直播。尽管老刘觉得看直播有较为充分的理由,他还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堕落了。但第四天晚上,老刘改变了自己的看法。第四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差点儿把老刘的下巴惊掉。老刘的眼睛有点花了,那个叫娜娜或者不叫娜娜的女孩一只手握着上边的钢管,一条腿勾回来,腿弯处夹着钢管,在空中飞快地旋转着。女孩长发飘飘,越转越快,转得老刘头晕眼花,老刘感觉女孩的长发都扫到他脸上了。老刘举着手机的那只手突然间一阵痉挛,紧接着他听到“咚”的一声闷响,只见一条瘦小的黑影向尚在空中旋转的女孩冲过去。老刘没有看清黑影的脸,但他看到黑影拎着一根黑乎乎的足有二尺长的擀面杖。“我要打断你的腿,我要把你的两条腿都打断!”老刘听到一个醉醺醺的沙哑的声音在手机里叫喊。老刘像挨了一闷棍,顿时头晕目眩,仿佛失去了知觉。老刘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他还裸着身体,当他冲到门口后又返回来,胡乱套上了衣服。

就这样,老刘像感知到剧烈的地震一样慌张地跑到了楼下。刚才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重现,老刘想,老乔终于找到了娜娜的直播间,老乔要打断娜娜的腿呢。此时午夜已过,月光皎洁,老刘跑了几步突然间停了下来。老刘对脑海中不断重现的画面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刚才他不会是做了一个梦吧?老刘从楼上跑下来时忘记了带手机,连钥匙都没有带。

老刘又像夜游神一样在小区游荡,他望着那些还亮着灯光的窗口,一个一个望过去。老刘突然间想喊一声老乔,如果他刚才没有做梦,如果脑海中那些画面真实发生过,如果娜娜真的住在这个小区里,老乔说不定会听到的。但老刘并没有喊出来,他的声音卡在了喉结处。

“老乔,老乔,老乔啊……”老刘只好在心里呐喊,不知不觉间泪水浸湿了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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