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思的返乡
——超越个体情感的精神追问
2023-12-08吴玉杰郑思佳辽宁大学文学院
◎吴玉杰 郑思佳(辽宁大学文学院)
吴玉杰
郑思佳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曾在《面包和葡萄酒》中追问:“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而“时代之所以贫困,乃是由于它缺乏痛苦、死亡和爱情之本质的无蔽”。如今我们正处于技术时代,在人类物欲的快速繁衍中工具理性成为存在被处理和耗尽的唯一标尺,存在的一切沦为被操纵的对象和被规约的客体,失去了其原有之义。对诗人来说,技术时代最残酷的事情是工具理性的失控驱动使语言技术化,丧失其揭示“存在”的载体和丰富的诗意,然而扭转语言理性化趋势的根本路径,就是让语言自身重新“道说”和“命名”。海德格尔认为“思者道说存在,诗人命名神圣”,“诗”有助于语言摆脱工具理性的桎梏,“思”让语言通向“存在”的真理,“诗”与“思”的对话使人们透过语言找寻“存在之澄明”,而这种向存在汲取资源的“追寻”毋宁说是一种真正的“精神返乡”。“存在被遮蔽”的工具理性时代,消费主义的诱惑消解着人们对终极价值的探求。诗人林雪在生活中经历过炼狱般的折磨与洗礼后,意识到了物欲与情欲的泛滥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于是她与生活达成了某种和解,让“诗”与“思”在创作中对话,去恢复时间、爱情与人生之本质的无蔽。
对时间生命的追问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表示“‘存在’就是时间,不是别的东西:‘时间’被称为存在之真理的第一个名字,而这个真理乃是存在的呈现,因此也是存在本身……”在技术理性引发的贫困时代,歌唱“完满的自然”是人类“存在的天命”,而从时间维度探寻和牵引“存在之球体”使其免于“遮蔽”,便是诗人首要的天职与使命。就像我们在林雪《给孩子们》的诗中看到的那样:“赫图阿拉,你的时间写在天空之上/而我的诗句在月夜里穿过你/像一匹快马穿过了村庄。”渴望探赜始源、“探入本己”的林雪在创作中试图对“时间”进行诗意追问,遍布诗歌的对时光流逝和生命短暂的遗憾,以及对人生无限而生命有限的哀叹便是她对存在本质的哲理沉思。
时光的流逝、青春的不返以及爱情的枯萎贯穿于林雪的诗歌创作,而往昔与今日的对比则是林雪诗歌“时间”主题的原型。昔日的“我”在故乡的土院子里无忧无虑地嬉戏玩闹,今日的“我”挤上返乡的火车流泪张望“回不去的原乡”(《火车》);昔日的“我”披着父亲的套衫离家远行,今日的“我”挥别青春在家中抚摸隐匿在衬衣里跌跌撞撞走过的路(《父亲的套衫》);昔日的“我”与爱人“并肩躺在公园深处一个破旧的长椅上”,细数脚下的蚂蚁和心中的深情,今日的“我”只能独自一人行走在白桦林回忆那些空许的承诺(《在甜美的白桦街你爱我的日子》)。以血缘亲情、炙热爱情为肌理的幸福追忆与置身他乡身体和灵魂漂泊境遇的今昔对比,触发了诗人心中的忧愁,也唤醒了林雪对时间生命的追问与反思。“因为那流逝的时间/正把那水泥分解成粉末”(《小镇》),时间摧毁事物的吞噬感和残酷性给那些缺乏时间意识的人猛然一击。而后,诗人又将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消亡相连接,“深知老之将至/他衰弱,苍白,如流水下的石块/被磨砺。”个体消亡的必然性,让处在物欲社会中失去意识主动性而盲目生存的人认识时间的本质,重拾生命意识,思考在被时间剥削的人生中应当如何自处。
“若非基于时间性,诸种情绪在生存状态上所意味的东西及其‘意味’的方式,都不可能存在。”存在本身是时间性的,反过来说,林雪所强调的这些带有时间性的情绪“标识”正是给她留下深刻记忆的带有确证性的自我“存在”。“情绪被当作流变的体验,这些体验为‘灵魂状态’的整体‘染上色彩’” 。如果说“过去”和“现在”时的时间建构使人们在自然事物的幻化中感知时间,那么“将来”时的时间想象便是生命个体深知时光无限而生命有限后的一种生存焦虑。现代社会中,工具理性的强制执行使人的价值以时间为标尺,生活的进程以时间为刻度,最后置身现代文明中的人在疲于奔命的节奏中为时间创造了权威,并在有限生命与无限时间的对话中感受压迫,而这种时间焦虑在林雪的诗歌中以“将来”时的时间想象予以展露。如《在洛阳道街角我拥抱了你》:“还有多少年/我怕身边会空出位置,我抱不到你/我怕自己在你身边空着/已无拥抱你的手臂。”诗中诗人以“将来”时抽象化的形态建构时间,想象着自己垂垂老矣之后仍有许多未成心愿,于是为不留遗憾,她“停下脚步,拥抱住你”。林雪诗歌“将来”时的时间想象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她对现代生存困境的准确认知和执着探寻。
对“过去”和“现在”的时间体验以及“将来”的时间想象构成了林雪诗歌的时间主题,前者恢复时间之无蔽,后者观照作为“存在”的“存在者”的现代性焦虑,而无论哪一种都是林雪通过时间维度对存在以及存在境遇的沉思。
对不完满的爱的追问
“爱情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最深沉的冲动”,而独特的生理特征、内倾性的心理结构以及易动性的情感体验往往使女性易于与这种冲动产生奇妙互动,因而“情爱”始终是历代女性诗人热衷吟咏和最擅长处理的主题。纵观诗人林雪的诗歌,对爱的抒写一直是她创作的“高地”。无论是初尝爱情的懵懂、热烈真挚的表白,还是辗转反侧的思念、甜蜜温馨的回忆,抑或是爱情枯萎后的苦苦挣扎,都被林雪敏感捕捉又在诗歌中细腻展现。然而,当她经历过炼狱般的情感磨炼后,女性意识的觉醒和深化使她不再囿于对爱情的缠绵悱恻,由爱情体验引发的对爱情本质以及女性命运和生存境遇的智性思考在她的诗中渐趋显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压抑的思想和人性,对爱的渴望与呼唤从解禁的生命中迸发。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舒婷、翟永明等女性诗人的主体意识在意识形态的退潮后逐步觉醒,《致橡树》(舒婷)、《女人》组诗(翟永明)等诗歌以自觉的女性意识透视情感,以老练多样的诗歌意象建构文本,冷静清醒地表达对男性霸权的反抗以及对女性价值的体认,由此开启了以彰显女性主体意识为主题的女性爱情诗的新时代。从东洲小镇走出来的带着热情与憧憬的林雪,经受过诗意时代的滋养于20 世纪80 年代将心中的爱播撒进城市的沃土。《爱的个性》中,林雪大胆地展露其对爱的呼唤:“我爱你,我就是中午炽烈的光焰/融化你,然后补充你懦弱的情感/我如果爱你,我就是艰苦的登山者/用残损的手掌踏一路血红的花环。”诗中一改传统女性在爱情中的被动姿态,其对情爱虔诚般的求索以及无所顾忌的表达都是林雪主体性觉醒的深刻表现。然而,爱情之火的熄灭使林雪也经历了一次身心的强烈震动,在渐趋自觉的女性意识的驱动下,林雪对爱情和生命有了更为深刻的思考,其诗歌也由对爱情的诗意幻想转入对爱的理性思索和对女性命运的智性书写。“一个女人,经过哭泣、爱情与寻找/仍然怜悯一切温柔的事物/怜悯。是她不变的血型/她生命特质之一。”(《我能为你带来什么》),诗中林雪细数了女人从婴孩到老妇的生命历程,揭示了爱是贯穿女性始终的生命属性,她以女性视角透视女性的情感内核,以个体经验书写女性群体的共同记忆,诗思委婉、蕴藉深厚,表现出其对“为爱而生”的女性命运的沉思。然而在经历过炼狱般爱情洗礼的林雪看来,“没有一种爱是可以完成的”(《没有一种爱是可以完成的》),“不完满”才是世间爱情的本质和真谛。因此,她认为为爱而爱必定会使生命在爱情的重压下枯萎,女性在咀嚼过爱情苦果后必须发出《忘掉他》的自强声音,展现出林雪在迷惘后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对女性爱情生命深层次的反思与追问。
如果说林雪爱情诗中对爱情的热情呼唤体现了她女性意识的觉醒,那么从爱情旋涡中逃离的她在诗作中对爱情本质和女性存在的观照,则体现了她对个体情感的自省与超越。
对苦难人生的追问
对人生的追问是诗人对人的存在的一种感知方式,而人在生存欲望与自然限制、私人话语与权力话语、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二律背反中经受的苦难与孤独,则是诗人对人生追问的母题。经历过生活洗礼的林雪的诗作无不体现着她对人生的感悟,灵魂与肉体的苦难、置身于虚无的孤独成为她追问的原点,而作为诗人揭示“存在”本质的天职使命,让她将这种个体的生命体验上升为关于人的生存哲学的高度。
林雪的人生遍布苦难与孤独,爱情的体验使林雪的情感经历了一次洗礼,随后1992年疾病的侵蚀使苦难由灵魂深入肉体,让她在双重折磨的死亡边缘挣扎盘旋。然而当她尚未完全从生活的阴影中逃离出来时,消费主义带来的精神空虚又让她从苦难的深渊迈向孤独的洞穴。但是苦难与孤独并没有让她失去生活的信念,在诗意的滋养下林雪的生命慢慢复苏,而重生后的她似乎与生活达成了某种和解。她在以平和心态回忆过去的过程中发现人生就是充满苦难的存在,而如何面对并解构苦难才是人生的关键。《下一首:苦难。下一首:自由》中,“生育,婚姻,劳苦,斗争/那些孤独和死,将会在下一首诗中读到/在下一首里又能看到什么?/失望。下一首。苦难。下一首/遗忘。下一首。自由。自由”,林雪在诗中与充满神性的赫图阿拉的对话中发现,由生存欲望和琐碎生活带来的孤独、痛苦和死亡无一例外会在生命中一一展现,而只要人们不放弃生活的信念,“失望”与“苦难”过后,必定会迎来理想生活的“自由”。因此,林雪呼唤“我们总要一次次爱上这世界”(《总要爱上这世界》),这种宣言式的呼唤是林雪在人生的悲剧本质被揭示后对苦难过往的释然,也是寻求诗意人生的她重新拥抱生活的主动姿态。
在海德格尔看来,工具理性的功利扩张使存在的本质被遮蔽,人赖以生存的精神根基被抽离,人们正置身于世界黑夜之深渊。同处技术理性时代的林雪,面对人类精神文明的失落以及被“异化”和“物化”的生存状态,将“思”注入“诗”的血脉,以个体生命经验为载体在对时间、爱情、人生等存在的追问中聆听存在的道说。而对澄明存在的揭示是为了能够让作为存在的人类更为理性、热情地对待生活,并在诗意的建构中坚守住本真、诗性的精神家园。
(节选自《精神原乡的诗意追寻——论林雪的诗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