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状态的诗意之美
2023-12-08李媛媛
◎李媛媛
李媛媛
林雪是土生土长的辽宁抚顺人,她从1981 年开始发表作品,展现出独属于女性作家的关注视角和细腻的情感表达。2009 年她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后陆续出版多部诗集,如《大地葵花》《淡蓝色的星》《在诗歌那边》《林雪的诗》《半岛》等。林雪的诗歌作品中乡土气息浓厚,使用大量的笔墨描绘这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和自然景象,展现出了这片土地独特的风貌和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诗人将这种生命力以诗化的方式表达出来,通过意象的描绘与意境的塑造,含蓄地表达出她对生命这一命题的哲学思考,呈现出独特的美学价值。
作为一名女性作家,林雪的诗作不可避免地会有许多女性形象出现,并呈现出强烈的主体性特征。诗中以植物意象代指女性,用自然界的枯荣繁败来表达“女性”,跳出传统女性形象的桎梏,显示出女性独特的、新的生命活力。
女性意识之美——“杯中的樱桃”
“女性主义”的概念最早来源于19 世纪末英国社会学家约翰 ·斯图亚特· 穆勒在其《妇女的屈从地位》(1894)一书中提出的“妇女屈从于男性”的观点。对女性生存境遇的关注是女性意识产生的土壤,是女性意识得以生成的前提,也是女性意识得以发展的关键。自此,全球性的女性主义运动迅速发展起来。随着西方国家的民主进程不断深入和妇女解放运动在全世界范围内的不断高涨,女性主义即要求男女权利平等和机会平等的观念迅速传播开来。不少女性拿起纸笔,用文学来表达自我,女性文学也由此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
从20 世纪80 年代开始,中国的诗歌创作中也出现了一些关注女性生存境遇及精神世界的诗作,而不是仅仅拘泥于对爱情、家庭和婚姻的思考,这极大地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诗歌中的女性意识是女性对自身存在意义和价值的关注,它表现在对生命的思考、对现实的追问,也表现在对爱情与婚姻的反思和对自我价值的肯定。诗人们将个人情感通过诗歌表现出来,把诗歌作为一种媒介,通过诗歌传达出一种独立的思想和精神面貌。例如舒婷就曾在她的诗作《神女峰》中表达:“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神女峰的名字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以此命名来赞颂神女的坚贞与执着,而舒婷在这首诗中提出了截然不同的观点,她明确地表达出对这种充满着男权压迫的封建忠贞观念的不赞同,牺牲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只为博得一个“守妇道”“贤淑忠贞”的好名声,“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也正是舒婷诗中女性意识的体现,是对封建男权观念的反抗,“去崇高化”的思想意识也是对基本人性的肯定。
林雪早期的许多作品都带有强烈的女性主义特征,那就是发现女性的苦难与境遇。例如《杯中的樱桃》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看似在写樱桃,实则在写祖母——这个常常被遗忘的女性角色:“八十四年了,祖母的生辰随着一颗种子而来/如今这棵树/被自己的枝丫压弯/重复着的年代与生命的故事/都被一只无形的杯子笼罩”,被压弯的不仅仅是树的枝丫,还有祖母的脊背,也不仅仅是祖母的脊背,而是千千万万像祖母一样的女性的脊背,她们为家庭与子女奉献出自己的一生,就像是为果和叶奉献一切养料的树木,“犹如我现在/隔着杯子,与一只樱桃对望/茫然四顾,又互相映照”,彼时的诗人是樱桃,是果,但祖母年轻时又何尝不是果,只是岁月和生活的压力让这样一个女性不得不“由果变树”,承担起家庭和社会赋予她的责任。
《玉米秆徐娘》中也曾写道:“未出嫁时,她是玉米秆三丫/结了婚,她是玉米秆媳妇/上点年纪她又是玉米秆徐娘/这个瘦长的苦苦的女人/一辈子没离开亲手播下又亲手收获的玉米”,她的一生都与这三个字挂上了钩,就连性格也如玉米一般沉默,“没有福相”似乎是她一生苦难的来源,仅仅因为瘦弱就要受人欺凌,被人嘲笑,甚至一直没能拥有自己的名字。女性的苦难也被这首小诗尽数表达出来,从出生就不被期待,一辈子不能拥有自己的名字,因为不符合那个时代的审美就“不幸”一生,诗人的女性意识就渗透在字里行间中,是诗人自然的情感流露,将女性的境遇用诗歌表达出来,无疑是对这种境遇的无声抗争,正如诗中的树木、玉米,看似脆弱的植物实则即便境遇艰辛也依然顽强抗争,这也正是其诗作独特的美学特征之一。
诗人林雪的诗歌中多次出现花与果、枝与叶等自然界常见的植物意象来表达女性,用花和木来代指母亲及其他女性长辈,而用果实来代指她们的孩子或是少女,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除了与诗人自身的经历有关之外,和传统的女性形象给人们造成的影响是分不开的。自古以来,凡是有孕育接承关系的,那么前者就必然被称之为“母亲”,于是女性就被分为两类,已经成为母亲的女性和还未成为母亲的女性。诚然古往今来的作品中对女性的歌颂与赞美颇多,但这些赞美之词却大多都建立在她是否做了一个好母亲或者一个好妻子的基础之上,只要这个女性步入婚姻或是生育子嗣,那么她先前的功绩就会被统统淡忘,只剩下“贤惠”二字,有些学者将其命名为生育压迫,即生育这种生理现象本身就会导致女性失去个人独立与个性,这也是女性主义绕不开的话题。林雪在其诗歌中用植物的繁衍生息含蓄地表现出的对女性生存境遇的同情和思考,正是她女性意识的自然流露,同时植物意象的使用也为其诗歌增添了一丝独属于自然界的特殊美感。
女性诉求之美——“青涩”
中国现代诗歌中女性意识的觉醒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中经历了一个由自觉到不自觉再到自觉的过程。由于女性解放运动的推进,女性意识也逐渐增强。如果说第一步是关注女性的生存境遇,那么第二步便是表达女性的诉求。中国诗歌中表现出来的女性诉求逐渐不再局限于婚姻、爱情、家庭等主题,也开始关注自身的生存、需求与命运。
这些内容在林雪的诗歌中也多有提及。“年少时,一次在果园,我曾接住一只/坠地的苹果。那时我爱她的青涩/一如年轻的我。在潮湿的海风和黑暗中”,“已不在意。在一场美和温顺的戏剧中/潜伏暴乱,或在一季青春和诗意中/藏起硝烟。然而,就在那时,在我冥想时/一粒小小的果虫从她的缝隙中探头,从我/竖起的手掌上,向着星光执着地爬,爬”(《青涩》)。诗人选用苹果这一常见的植物意象来喻指少女,“一如年轻的我”,经历海风与黑暗,外表是青涩的绿,内里也是酸涩的,诗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道出她的惊恐与期待,实则是借此来表现女性的处境与真实的精神世界,海风和黑暗即女性在社会与家庭中遇到的重重阻碍,女性不得不用“苦苦的绿颜”包裹自己,仿佛能做到如风过耳,然而内心难免酸涩,如同一颗青涩的苹果,诗人的女性意识也正以这种方式表露出来。“一粒果虫”的顽强攀爬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的目标是星光,“婴孩儿一样孤单决绝。仿佛在说,不/你看那枝条上的花美如浮世,你放弃的/一切从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如同‘那苹果树、那歌声和那金子’”,这里诗人引用了《仲夏夜之梦》的经典典故,用其来指代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这是诗人女性诉求的表达中的一部分:自我成长,不管是“潮湿的海风”还是黑暗,女性永远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在前进的途中也不会忘记“那苹果树、那歌声和那金子”。林雪诗歌中的女性诉求不仅体现在对自身的关注,还体现在对于其他女性同胞命运的描写,例如“我不比她们更忠实。更爱/不比她们更邪恶/不特别怜悯/明天就是四月/今年的苹果在未来的枝头/孕育、成熟并且烂掉/像你的一个个情人,动人又美丽/但她们同样悲惨/在回忆中荒凉衰老/剩不下一只果子”(《情人》),用苹果代指情人,虽然“动人而美丽”,但也“同样悲惨”,诗人以一个女性的视角看待其他女性,且她们的身份还是“你”的情人,诗人也依然悲悯与客观,这也正是诗人女性意识的体现,更多地关注女性自身的境遇,不因其身份和社会关系而改变。
“苹果”这一意象在西方由来已久。色彩鲜艳、饱满芳香的苹果总是很容易与温柔甜美的女性或是浪漫的爱情挂钩,早在希腊神话中就有苹果的影子,如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就经常以手持苹果的形象出现,林雪的诗歌作品中也经常出现“苹果”这一意象,一方面是对传统的女性意象的继承,另一方面又在其中加入新的元素来诉说新时期的女性诉求,其诉求的本质是对命运的抗争和对生存与自由的渴望。伯格森曾说道:“动物虽然不能对自己的死亡进行思考,但是它们却有着一种生存的信念。这种生存信念是它们不断前进的动力,它相当于人类对生命的思考,我们称它为一种动物对生命的本能感觉。”动物尚且如此,何况是具备思考能力的人类,对爱与自由的追寻是人类的本能,诗人将这种诉求以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为生命追寻的本能更添一丝诗意。
女性价值的含蓄之美——“葡萄,葡萄”
在现代诗歌中,女性价值的表达与重塑一直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中国现代诗歌中的女性形象经历了不断发展和演变,现代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审美价值,诗人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对传统观念、传统道德进行了反叛和质疑,对女性形象进行了重新塑造。波伏娃《第二性》中曾提到:“女性的忠诚被蒙泰朗和劳伦斯要求作为一种责任;克洛岱尔、布勒东、司汤达不那么狂妄,把忠诚作为宽厚的选择来赞扬;他们希望不用宣称自己配得到忠诚就获得它;但是——除了令人吃惊的《拉米埃尔》——他们所有的作品都表明,他们期待女人具有这种利他主义,孔德赞赏女人的这种利他主义,并且强加给女人,据他看来,这同时构成明显的低劣和朦胧的优势。”很长一段时间里,女性价值都单薄地表现为利他价值,而现代诗歌中对女性形象进行描写时,更加注重女性自我意识的表现与提升,关注女性自身存在意义与价值的实现。现代诗人在描写女性形象时也不再局限于传统诗歌所描绘的形象,而是将眼光转向了更广阔的世界。
女性的价值是什么?女性价值首先应当等同于人的价值,人的价值包括外在价值与自我价值,外在价值主要体现在人作为价值客体是否满足了价值主体的需要,人对社会的贡献越大,人的外在价值就越大。自我价值则主要关注人本身,现代女性诗歌在涉及这一问题时更关注女性自我价值的呈现。
诗歌中女性价值的体现最早可以追溯到秋瑾,她是中国女权主义和女学思想的倡导者,也是一位极具才华的女诗人,“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尽显英雄豪气,是对传统观念中女性价值的突破。到了近代,冰心,林徽因等诗人作品中也对个性自由和爱情主题有了更多的关注,这一时期的女性诗歌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对自我的寻找成为这一时期的核心主题。女性价值的深度和广度有了较大提升。相比起来,林雪诗作中的女性价值较为朴素。“石灰土质,和那些一经想起/就顿感不详的日子。河谷里/有多少姑娘与葡萄叫着同一个名字/来纪念自己从清早到夜晚劳作的青春”(《葡萄,葡萄》),用“葡萄”来指代底层中的劳动女性,她们和葡萄一起长大,名字也叫葡萄,在葡萄的生产线上辛勤劳作,这便是朴素的女性价值。作为生产线上的一员,她们的工作是为社会做出贡献,这是外在价值,通过劳动获得收入来实现自身发展,这便是自我价值。同样表现这种价值的还有另一首诗《姑娘柳》:“总有着天真又执拗的习惯/留给一代代乡村的少女/美丽的劳动、健壮、古朴/和我们一样美丽的柳树”,“姑娘柳”是柳树的名字,姑娘们和柳树一样健壮美丽,充满生命的活力,它既是姑娘们的伙伴,又像姑娘们的“母亲”,懂得少女心事,在姑娘们劳动归来后默默地陪伴,诗中说这“是乡村永不凋零的幸福”,它的价值也就在于此。
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诗歌中的女性形象不断地被打破和解构,女性价值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女性不断为自身的命运和自由而抗争,林雪诗歌中的植物意象正是这种女性形象的生动体现,展示出蓬勃的生命力和顽强不屈的生命意志。林雪诗作的女性价值是含蓄的,隐于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以随处可见的葡萄和柳树作比,赞扬女性的坚韧与朴实,一如她诗作的风格,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和她热爱的土地交织在一起,人的价值也在这种朴素却充实的生活中显露出来。
林雪笔下的植物意象代表了不同形式的生命状态,有对当代女性形象的贴切描绘,也有对时间与自我价值的深切思考,有对社会现象发出的深刻诘问,更多的是对故土的怀念与依恋。诗人的女性意识掺杂着浓厚的乡土气息,用田间随处可见的植物意象来诉说诗人的价值观念,诗化的表达也正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