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日休诗的“载道”主张与实践
2023-12-07孙笑娟
孙笑娟
晚唐文人皮日休以儒家思想为精神内核,接过韩愈“文以载道”的理论旗帜,推举儒家圣人之道,强调文学的美刺、教化之用,于一片颓靡之音中,爆发出时代的强音。他在《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文中极赞韩文:“夫今之文,千百士之作,释其卷,观其词,无不裨造化,补时政,系公之力也。”皮日休之所以如此推举韩愈,正是因为韩愈之文担负起了传播儒家圣人治世之道的重任,其中,“裨造化,补时政”的儒家功用主义文学观正是皮子文学思想的核心,故其在《皮子文薮》序中强调此十卷诗文“皆上剥远非,下补近失,非空言也”。
关切社会民生
皮日休心系民瘼,诗兴亦多因民生疾苦而发。他在《正乐府十篇》之序亦云:
乐府,盖古圣王采天下之诗,欲以知国之利病,民之休戚者也……诗之美也,闻之足以观乎功;诗之刺也,闻之足以戒乎政。
皮日休将所作十篇乐府诗称之为“正乐府”,即是取拨乱反正之意,企图以此恢复诗歌观百姓民生与察政治得失的作用。
我们先来看皮日休的《卒妻怨》:
河湟戍卒去,一半多不回。
家有半菽食,身为一囊灰。
官吏按其籍,伍中斥其妻。
处处鲁人髽,家家杞妇哀。
少者任所归,老者无所携。
况当札瘥年,米粒如琼瑰。
累累作饿殍,见之心若摧。
其夫死锋刃,其室委尘埃。
其命即用矣,其赏安在哉?
岂无黔敖恩,救此穷饿骸。
谁知白屋士,念此翻欸欸。
此诗将叙写视角聚焦在“卒妻”这一特定的身份上。作为戍卒之妻,她既要承受丈夫因戍边而不幸离世的痛苦,还要在家徒四壁的困境中艰难存活。然而,时疫肆虐,又逢荒年,百姓饥馑,饿殍遍地。作为戍卒遗孀,卒妻不仅没有受到朝廷的半分恩赏与优待,反而落得身委尘埃的悲惨结局。皮日休通过“卒妻”这一小人物铺开描写的宽度与广度,将戍卒之苦、卒妻之哀、荒年之难、人命之轻纳入笔下,客观而又真实地再现了晚唐时期民生凋敝的惨状。
皮日休还选择了“橡媪”“陇民”“农父”等具有特定身份的下层人物,全方位展示社会苦难。《橡媪叹》中的黄发媪虽然“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但因田税苛重与狡吏勒索,只得在荒芜山岗捡拾橡子以充饥肠。《哀陇民》中,蚩蚩陇民为满足上层社会玩赏鹦鹉的爱好,被迫登上万仞之高的陇山之巅,却落得“百禽不得一,十人九死焉”的凄惨下场,可见陇民生活之艰苦、生存之艰难。《农父谣》则以农父这一底层人物为切入点,以其“农父”之口亲述遭遇感慨,笔锋越发直接、犀利。农父冤辛苦,向世人述其情:
难将一人农,可备十人征。
如何江淮粟,挽漕输咸京?
黄河水如电,一半沉与倾。
均输利其事,职司安敢评!
三川岂不农?三辅岂不耕?
奚不车其粟,用以供天兵?
此诗叙议结合,以农父之口陈述农事之艰难,其不述躬耕之苦,而是将矛头对准了京师对农民的盘剥与掠夺。不合理的运输方式,掌管物资运输官员的以权谋私,以及舍近求远的征粮政策,加重了江南地区农民的负担。漕运伤民,恶性循环,农父苦不堪言。
皮日休对民生疾苦感受颇深,在诗歌中还毫不避讳地提及官吏凶狠、贪婪的丑态,如《贪官怨》:
国家省闼吏,赏之皆与位。
素来不知书,岂能精吏理。
大者或宰邑,小者皆尉史。
愚者若混沌,毒者如雄虺。
伤哉尧舜民!肉袒受鞭箠。
吾闻古圣王,天下无遗士。
朝廷及下邑,治者皆仁义。国家选贤良,定制兼拘忌。
所以用此徒,令之充禄位。何不广取人?何不广历试?
下位既贤哉,上位何如矣?胥徒赏以财,俊造悉为吏。
天下若不平,吾当甘弃市!
因朝廷在选拔人才之时,未以“仁义”之士为先,又对所择官吏不加束缚,以致所选“人才”不通诗书,不精吏治,愚蠢者对生民之苦视而不见,狠毒者残害百姓不知收敛,无辜百姓因此受难。面对朝廷人才选拔机制的弊病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后患,皮日休提出“广取人”“广历试”的建议,企图冲破当权者以门荫或裙带关系垄断科举,致使贤良之士难以入仕的局面。这不仅是皮日休放眼大局提出的建设性意见,也是他立足自身处境发出的呼号。
清胡寿芝评皮诗云:
《正乐府》十章,虽不及乐天《新乐府》深透沉痛,而指抉利弊,何让讽喻。时无忌讳,乃得此稗世之作。(《东目馆诗见》)
皮日休对社会民生苦难的揭示,对官吏阴狠毒辣的披露,对不合理的制度的批判,皆笔锋犀利,毫不留情, 真正践行了“诗可以观”的社会功能,其思想“实上承韩愈以文明道之旨,而益以阐发”(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
追慕经纶贤才
皮日休始终坚守儒家之道,强调入世,志存天下。科举则为寒门子弟实现儒家理想提供了可靠途径,然而,科举制度发展至晚唐早已变了味道,世家貴族及官僚将科举的决定权牢牢握在手中,中第者多“以门阀取之”,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子弟可及第者寥寥无几。皮日休看到了仕进之难,故在科举之前,编撰《皮子文薮》“送呈在社会上、政治上、文坛上有地位的人,请求他们向主司推荐,从而增加自己及第希望”(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然,贤能之士屡屡落第的现状摆在眼前,使皮日休心中始终萦绕着酸涩与苦楚,其不禁搦笔和墨,以诗歌的形式揭露这一黑暗的制度。《贱贡士》云:
南越贡珠玑,西蜀进罗绮。到京未晨旦,一一见天子。
如何贤与俊,为贡贱如此。所知不可求,敢望前席事?
吾闻古圣人,射宫亲选士。不肖尽屏迹,贤能皆得位。
所以谓得人,所以称多士。叹息几编书,时哉又何异!
《礼记·射义》云:“诸侯岁献贡士于天子,天子试之于射宫。”古代明君圣主选才择贤,总是亲自考核,所选皆贤能之士。而今珠玉之士不仅难以面见天子,且为朝廷所贱待,如此境遇,又怎么能希求天子能够如秦孝公接见卫鞅般“不自知膝之前于席”呢?
皮日休虽心存郁闷却并未消沉,其追慕经纶贤才,常以古之圣贤为榜样,借此抒泄心中块垒。
首先,皮日休常借贤相能将之事跡,抒发心中之志。《七爱诗》之《房杜二相国(玄龄、如晦)》《李太尉(晟)》即是。《房杜二相国(玄龄、如晦)》云:
吾爱房与杜,贫贱共联步。脱身抛乱世,策仗归真主。
纵横幄中筭,左右天下务。肮脏无敌才,磊落不世遇。
美矣名公卿,魁然真宰辅。黄阁三十年,清风一万古。
巨业照国史,大勋镇王府。遂使后世民,至今受陶铸。
粤吾少有志,敢蹑前贤路。苟得同其时,愿为执鞭竖。
房玄龄与杜如晦为唐太宗李世民的宰相,《旧唐书·房玄龄杜如晦传》载:
世传太宗尝与文昭图事,则曰“非如晦莫能筹之”。及如晦至焉,竟从玄龄之策也。盖房知杜之能断大事,杜知房之善建嘉谋。
房玄龄擅长出谋划策,杜如晦则善于在诸多的谋划中做出定夺,史书美称二人为“房谋杜断”。皮日休之所以爱慕房杜二相,既是钦佩二人才华盖世,更是羡慕他们可得遇明主,施展抱负,创立万世功业,名留千古。皮日休心中之志,便是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循着房杜二相的足迹,辅明君,创巨业。
其次,皮日休对清高正直的良吏亦赞赏有加。身怀“匡皇符”的安邦济民之志的皮日休积极入世,企盼能够得到赏识,入朝为官,实现理想抱负。如何能够拯唐王朝于危难之时,匡扶皇室?政绩斐然的清介能臣为皮日休的为官之路指明了方向,《七爱诗》之《白太傅(居易)》云:
吾爱白乐天,逸才生自然。
谁谓辞翰器,乃是经纶贤!
欻从浮艳诗,作得典诰篇。
立身百行足,为文六艺全。
清望逸内署,直声惊谏垣。
所刺必有思,所临必可传。
忘形任诗酒,寄傲遍林泉。
所望握文柄,所希持化权。
何期遇訾毁,中道多左迁。
天下皆汲汲,乐天独怡然。
天下皆闷闷,乐天独舍旃。
高吟辞两掖,清啸罢三川。
处世似孤鹤,遗荣同脱蝉。
仕若不得志,可谓龟鉴焉。
皮日休之爱白居易,简直是将其当成了自己的偶像。纵观皮子一生,其虽未达到白居易的政治高度,但创作经历与心态转变与之十分相似。未第之前,皮日休所作之诗文皆以“上剥远非,下补近失”为旨归,俨然是对白居易前期创作“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路子的模仿与追寻。后其与陆龟蒙相识,往来唱和,多抒发超逸悠然的情感,此又与白居易后期诗歌表现“知足保和,吟玩性情”的淡薄闲适之情调不谋而合。
此诗与其说是对白居易的仰慕与赞美,莫若说是他政治理想的寄托。皮日休笔下的白居易俨然是一位艺德双馨、清介正直、声望远播而又心系政治的贤才,诗之多角度、多方位地对白居易的文才、政才进行称赞,乃是基于其内心深处对此类文人、政才的艳羡与渴望。自诩身负异才的皮日休渴望能够如同白居易一样,于朝堂之上施展理想抱负,获得清明声望,故其赞美之,追慕之。皮日休既以圣贤之人为榜样,寄托政治理想,亦从贤良身上寻找调和理想与现实矛盾的方法。皮日休虽欲挽晚唐颓势,振纲纪,拯黎民,以补时补教为志,然而,残酷黑暗的现实却使皮日休的政治生涯举步维艰。如何弥合现实与理想的差距,皮日休将目光放在了前贤身上。白居易率性超脱、卓然独立的处世哲学与适性逍遥,为皮日休指明了另一条人生道路,使其在仕途不如意之时,仍可为身心找到归宿。
《七爱诗》之《卢征君(鸿)》中的卢鸿亦能够在纷纷扰扰的尘世中,保持自我人格的高洁:
天下皆哺糟,征君独洁己。天下皆乐闻,征君独洗耳。
天下皆怀羞,征君独多耻。银黄不妨悬,赤绂不妨被。
而于心抱中,独作羲皇地。
卢鸿不屈志从俗,不为名利所诱、物欲所惑的气节,以及追求精神“自适”人格态度令皮日休追慕不已。“粤吾慕真隐,强以骨肉累”,皮日休何尝不想达到卢鸿身心高度自由的境界,但是他身在藩篱中,心为形役,难以放下“立功扬名”的政治理想。他对自身的认知清晰且深刻,故云“如教不为名,敢有征君志”。皮日休内心十分清楚,若要得到精神上的旷达自适,首先要消解对功名的执着追求,但他无法放下,又无法打破现实的残酷与黑暗,因此他反复地歌咏通脱率性的贤人,以此安慰躁动的灵魂,弥合理想与现实间的裂隙。
直承美刺风雅
皮日休继承了《诗经》开创的风雅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以诗歌反映“国之利弊,民之休戚”,其“上剥远非,下补近失”的创作原则,“非有所讽,辄抑而不发”的创作取向,以及颂美讽谏、补察时政的诗篇均是对风雅传统与风雅精神的坚守与阐释。
皮日休的《三羞诗》,或伤忠臣被谤,或哀征兵之苦,或悯荒年离乱,字字皆血,句句皆泪,于史有证,真实、典型地铺开了晚唐末世充满混乱与死亡气息的社会画卷。此三首作于唐懿宗咸通七年,诗前小序细致交代了创作的缘由。皮日休“射策不上”,退居肥陵,出都门时见“朝列中论犯当权者,得罪南窜”的现象,“愵然泣,衂然羞”,因作《三羞诗》其一。皮日休以锋利的笔触讽刺了懿宗年间奸臣当道、忠臣被谤的政治现实,“忠者若不退,佞者何由达,君臣一肴膳,家国共残杀”,小人得道以致君子蒙难,君臣异位,乃使家国秩序颠覆。“仓惶出班行,家室不容别,玄鬓行为霜,清泪立成血”,被贬之臣无法与家人道别就要被仓惶驱逐,何等悲哀,何等可怜,无怪乎诗人见此情景要愁结心头,泫然落泪了。
《三羞诗》其二云:军庸满天下,战将多金玉。刮得齐民癕,分为猛士禄。
百姓不仅要为兵为卒,随时付出生命的代价,更被搜刮殆尽。强征而来的许昌师旅意气风发进击南诏却惨败而回。“昨朝残卒回,千门万户哭,哀声动闾里,怨气成山谷”,阵亡士兵的亲属悲痛欲绝,哀恸之音萦绕城郭,怨恨连天,百姓所遭浩劫与所受伤痛可见一斑。
《三羞诗》其三,作于皮日休退居肥陵别墅时,逢浙东淮泗叛乱,淮右颍川一代蝗旱严重,民生凋敝,他目睹了民生之苦难。诗歌真切地还原了懿宗年间淮右地区人民的悲惨境遇:荒年饥馑致使家破人亡,夫妻相离,亲子相弃,兄弟陌路,人间种种悲剧一一上演。热闹的故土一夕之间变成“荒村墓鸟树,空屋野花篱”的惨状,“儿童啮草根,倚桑空羸羸。斑白死路旁,枕土皆离离”,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唐末流民惨状,如在目前。
《正乐府十篇》亦是皮日休秉持“有可悲可惧者,时宣于咏歌”的原则进行的创作,借鉴了白居易新乐府“一吟悲一事”的创作方式,细致而又集中地对苦难进行客观描述,以犀利之笔,赋陈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的客观现实,观其文可知社会之弊、生民之病,颇为真切。
皮日休心怀救时济世的儒家政治理想,继承了韩愈“文以载道”的文学观与白居易开创的新乐府传统,多兴发于民生疾苦等社会现实,其或有感于民众备受盘剥之苦,或有讽于官吏之狡诈无情,皆于时有补,真实、细致地反映了晚唐的社会现实,有别于晚唐雕金琢玉、伤时怀旧的风气,自拔于流俗,“在唐末混乱靡萎诗坛之中可说是极有价值的一派”(苏雪林《唐诗概说》)。
(作者系文学博士,邯郸学院文史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