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日休的诗歌江南
2023-12-07张永祎
张永祎
皮日休(约838—约883),晚唐诗人,儒学者,字袭美,号逸少,复州竟陵(今湖北天门)人,远祖为襄阳太守,自称襄阳人,因曾居襄阳鹿门山、号“鹿门子”。皮日休与陆龟蒙齐名,世称“皮陆”。
皮日休著有《皮子文薮》10卷,收其前期作品,为皮氏唐懿宗咸通七年所自编。《全唐文》收皮日休文4卷,其中有散文7篇,为《文薮》所未收。《全唐诗》收皮日休诗,共9卷300余首,后8卷诗均为《文薮》所未收。
皮日休一直有用世之志,咸通七年(866)入京应进士试不第,退居寿州(今安徽寿县),在此自编诗文《皮子文薮》,而让他一时名气四起。咸通八年(867),再试科举,以榜末进士及第。咸通九年(868)东游,至扬州、镇江至苏州。咸通十年(869)任苏州刺史从事,也就在这个时期与陆龟蒙相识知交。其后,皮日休入京为太常博士,出为毗陵副使。乾符五年(878),黄巢军下江浙,皮日休为黄巢所得,《旧唐书》《资治通鉴》于《北梦琐言》《唐语林》等正史与杂史笔记,都有皮日休参加黄巢起义的简要记载,《唐才子传》等则说他被迫入黄巢军,任翰林学士。中和三年(883),黄巢败亡后,皮日休下落不明。
现存皮日休诗文大多是早期的作品,作于他参加黄巢起义军以前。皮日休的文学主张,强调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和批判精神。他的诗文为有所为而作,多抨击时弊、同情人民疾苦之作,反映了晚唐的社会现实,暴露统治阶级的腐朽,而多关于社会民生的深刻洞察和思考,具有十分鲜明的人文主义色彩。他的诗文兼有奇、朴二态,亦即两种不同风格:一种继承白居易新乐府传统,以《正乐府》十首为代表;另一种走韩愈逞奇斗险之路,以在苏州时与陆龟蒙唱和描写吴中山水之作为代表。刘扬忠先生认为:在咸通至天祜时期众多的作家中,才气横溢的皮日休自拔于流俗,矫首高歌,以其忧国忧民的杰出诗文,成为当时的冠冕。
鲁迅最欣赏皮日休的小品文,他说:“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而《皮子文薮》与罗隐《谗书》、陆龟蒙《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小品文的危机》)。皮日休的思想,在唐代文人中少有的激进,其古文中既有理性化的明道诉求,又有高度感性化的愤激情绪,二者糅和而不免冲突,形成了《皮子文薮》的独特面貌。
此辑四篇文章,陈冠明先生的论文,其余皆论诗,切入角度各异,因此,虽然四文同陈,读来而并无重复感也。
——王志清(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
皮日休在《皮子世录》中说:“以远祖襄阳太守,子孙因家襄阳之竟陵,世世为襄阳人。”襄阳在唐代不属于江南道,而是隶属山南道,他不是江南人卻胜似江南人,他对江南情有独钟,与吴地渊源深厚,江南也成全了他。
皮日休一直有志用世,咸通七年(866)入京应进士试不第,退居寿州(今安徽寿县,这大概是初到江南的皮日休),在此自编诗文《皮子文薮》,一举成名。咸通八年(867年),再试科举,以榜末及第进士。咸通九年(868年)东游,南下一路游山玩水,“浮汴渠,至扬州,又航天堑,从北固至姑苏”。咸通十年(869)到任苏州刺史从事,在人浮于事的职位上,无法大展宏图,深感前途渺茫对未来也尽失所望,整日价便以游太湖、访寺庙为趣,然还是不改其建功立业、有补于世的幻想,不变其“天之利下民,其仁至矣”的民本思想。
对世事沧桑的无奈慨叹
千百年来,在许多文人对江南心驰神往的选项中,免不了会“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因此,描写江南美女的篇章自古有之,到了唐代几乎甚嚣尘上。杜甫的《壮游》,李白的《越女词五首》,白居易的《清明日观妓舞听客诗》,杜牧的《杜秋娘词》,王昌龄的《浣纱女》,陆龟蒙的《美人》等,都分别对吴娃、吴姬、越艳等由外而内地进行了刻画,凡此种种的人面桃花,都别有一番情趣与意境。这其中最典型、最集中、最动人的就是西施,“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皮日休作为晚唐诗人的一股清流,紧盯吴越春秋,瞩目沉鱼之容,固然我见犹怜,但他的《馆娃宫怀古五绝》却构思奇崛,不落窠臼,表面上好像是羁旅行役之词,实际上是愤世嫉俗之作。
绮阁飘香下太湖,乱兵侵晓上姑苏。
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
郑妲无言下玉墀,夜来飞箭满罘罳。
越王定指高台笑,却见当时金镂楣。
半夜娃宫作战场,血腥犹杂宴时香。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为君王泣数行。
素袜虽遮未掩羞,越兵犹怕伍员头。
吴王恨魄今如在,只合西施濑上游。
响屟廊中金玉步,采苹山上绮罗身。
不知水葬今何处,溪月弯弯欲效颦。
题目中的“五绝”应该是五首的意思,事实上这是一组七绝。馆娃宫是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为西施建造的华丽宫殿,故址在今苏州市西南灵岩山上。据《吴越春秋》和《越绝书》记载,越王勾践采纳了文种大夫“遗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的策略,主动把苎萝村的“浣纱女”西施献于吴王,见此绝代佳人,“吴王大悦”,“从此君王不早朝”。伍子胥力谏,吴王不听,结果就是越师灭吴。这五首思古寄慨之作,是皮日休在苏州任职时,因寻找馆娃宫旧迹而作。
其实,白居易对馆娃宫早就仰慕目久,他在《忆江南词三首》之三中,对此感慨万千: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他回忆的重点是享乐,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喝一喝吴宫的美酒春竹叶,看一看吴宫歌舞的芙蓉朵朵。而皮日休与他截然相反,面对馆娃宫昔盛今颓的变化,不仅有对世事沧桑的无奈慨叹,更表现出对国破家亡的历史追责。一边已是短兵长戟,一边还在轻歌曼舞,他怒火中烧,怒不可遏,直接写出“血腥犹杂宴时香”的残酷事实,告知人们其间的必然因果。“不知水葬今何处,溪月弯弯欲效颦”,当年吴国的辉煌岁月早已随风而逝,没想到还有人试图效颦、重走老路,这表面上是明嘲夫差,实际上是暗刺唐朝。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悲剧不就是吴王和西施的翻版吗?诗人的深意还不是停留在这个层面,而是旨在告诫晚唐王朝的统治者要从中吸取教训,不要让自己的骄奢淫逸成为自我的掘墓人。
自安史乱后,唐朝盛世风光不再,到了晚唐时期,已经日薄西山,藩镇割据,烽火连天,大权旁落,无力回天,整个大唐王朝已在风雨飘摇中奄奄一息,大厦将倾。皮日休希望自己能够有所作为,无奈官运不畅,所处角色一直难以撑起自己的鸿鹄之志,遑论补天之举。这样,淤积于衷的家国情怀只能在内心盘旋,无法酣畅淋漓地找到奔涌的出口,也就只能在访古怀古中,借古喻今,借古讽今,借古启今,寄托人生抱负。《汴河怀古二首》诗云:
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
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汴河,也就是大运河。前一首是客观叙述历史事实,后一首则说出隋朝灭亡的根本原因。他认为,隋朝灭亡关键不在于这条隋唐大运河,而在于昏君的利令智昏。隋炀帝“若无水殿龙舟事”,也不至于“反算了卿卿性命”。也就是说,隋炀帝开发了史无前例的隋唐大运河,其功德是无量的,在这一点上确实可以与大禹比肩。事实上,隋唐大运河作为南北交通的大动脉,不仅促进了国家统一和南北交流,也带动了沿岸城市的发展,催生了北京、杭州、扬州、淮安等一大批运河名城的相继崛起。“至今千里赖通波”,运河上下,奔流不息,商旅往返,船乘不绝,要是没有这条便捷的水道,如今南北的水路交通是无法想象的。因此,皮日休对隋炀帝疏通水利是非常赞成的,但对他的荒淫无度也是激烈反对的。如今晚唐王朝已经穷途末路,也走上了亡隋的老路,可对于历史的鉴戒,许多人并不敏感,唯有皮日休敢于通过诗歌的形式重申这一教训。告诉人们,即便是位居九五之尊、执掌生杀大权的国君,如果不以国家民族的大义为重,不念天下小民的利害,而滥施淫威,倒行逆施,那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原谤》)鲁迅先生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中,对这种敢于直面现实的精神非常赞赏,认为皮日休“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聚焦点于莲花上的寄情明志
皮日休与许多文人一样,都特别喜欢荷花。荷花别名甚多,莲花、芙蓉、芙蕖、菡萏、水芝、灵草等,从古到今都非常执着地活跃在古人的诗作之中。在古人心中,荷花绝对至高无上,他们相亲相爱融为一体,一而二二而一,既然荷花已经成为自己的化身,那么,一枝独秀、傲视群芳也就不言而喻了。
皮日休对荷花的喜欢显然也是受到中华人格的濡染,当然也与唐王朝已近暮年有关,更与他洁身自好有关。他行走官场多年,看到太多的互相倾轧、尔虞我诈,但始终一身正气,走在人间的正道上,揭时弊,倡清廉,恤百姓,许多诗作都体现出这个羸弱书生越挫越勇的毅力和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而这一点恰恰与荷花不谋而合。江南满目都是盛开的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看到荷花朵朵清丽,翩翩翠盖,亭亭玉立,他自然喜不自禁,愈发喜欢,时不时地就会揭示出它们不同凡响的夺目神采。《送从弟皮崇归复州》云:
羡尔优游正少年,竟陵烟月似吴天。
车螯近岸无妨取,舴艋随风不费牵。
处处路傍干顷稻,家家门前一渠莲。
殷勤莫笑襄阳住,为爱南溪缩项鳊。
这是他在送弟弟回湖北复州竟陵的途中所作,沿途风景绮丽,佳绝江南,“家家门前一渠莲”,含笑伫立,不染污泥,随风飘荡,荡气回肠,让他几乎“望之入神”,突然就想起自己住在襄阳时的情景,通过时间换空间,发现它们真的何其相似乃尔。
皮日休早年隐居在湖北襄阳的鹿门山,一直过着怡然自得的自在生活,后来闯入尘世中打拼,但对自己家里池塘遍植的荷花没有片刻忘记,总是念兹在兹。据说好友吴融知道他家的荷花开放后,专门前往观赏,为了共度共享此刻的美好,他特地写了《高侍御话皮博士池中白莲因成一章寄博士兼奉呈》,寄給千里之外还在长安的皮日休:白玉花开绿锦池,风流御史报人知。看来应是云中堕,偷去须从月下移。已被乱蝉催畹晚,更禁凉雨动褵褷。习家秋色堪图画,只欠山公倒接栊。
应该说,吴蓉深知自己的朋友爱莲心急,盼莲心切,代之以看,代之以品,没想到,自己见斯顿生怜爱之意,更没想到,皮日休见到此诗,忽有返乡之心。
无锡惠山寺,已有1500多年历史。咸通十一年(公元870年)皮日休到此造访,亲赏刘宋时代所植的金莲。据传金莲只有吴地独有,独标性灵,独领风骚,色黄如水仙,莲小多幽香,其蔓如荇,其颈坚挺。他见花生爱,笔随情牵,当即赋诗一首《惠山听松庵》:
千叶莲花旧有香,半山金刹照方塘。
殿前日暮高风起,松子声声打石床。
来到这座古寺庙,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金莲,丛丛翠绿荷叶,亭亭玉立荷花,嫩蕊凝珠,盈盈欲滴,清香阵阵,沁人心脾,阳光透过金刹照射到山脚下的一池方塘,映现出高大山寺的辉煌倒影。站在大殿门前可以看到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突然晚风劲吹而来,只听得树林里的松子扑簌簌地落在石头上,溅起一阵阵清脆响亮的声音。诗人以莲花、山寺、泉塘、松子、石床、秋风构成了一幅山水写意图,虽取景面面俱到,但聚焦点还是在莲花上,绘景不忘寄情,寄情不忘明志,“暗香浮动月黄昏”,就是那个从遥远岁月流传下来的一抹“旧有香”。千里伏脉,草蛇灰线,贯穿于全诗之中,绵绵不绝。它是沁人心脾的荷花幽香,也是感人肺腑的诗人心香。
以酒全真忘忧的贪酒求醉
皮日休“性嗜酒”,并非别人给他的评价或冠名,而是他自己为自己特别加注的。他在《酒箴》中说:
皮子性嗜酒,虽行止穷泰,非酒不能适。居襄阳之鹿门山,以山税之馀,继日而酿,终年荒醉,自戏曰“醉士”。
以醉为名,缘醉而去,不以醉悔,反以醉荣,我醉故我在,我醉故我行。他在《酒中十咏》里大序特序中说:
余饮至酣,徒以为融肌柔神,消沮迷丧,颓然无思。以天地大顺为堤封,傲然不持,以洪荒至化为爵赏。
《鹿门夏日》中写道:
满院松桂阴,日午却不知。山人睡一觉,庭鹊立未移。
出檐趁云去,忘戴白接幂。书眼若薄雾,酒肠如漏卮。
身外所劳者,饮食须自持。何如便绝粒,直使身无为。
漏卮难满,喝酒无度,醉生梦死,浑浑噩噩,这便皮日休日常生活的剪影。
问题是到了江南以后,这种喜欢喝酒的风格,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放飞。“酒之所乐,乐其全真。宁能我醉,不醉于人。”他毫无顾忌地把自己腌制在酒里,还不无骄傲地把醉酒情态涂抹在诗里,许多正儿八经的文字都被他写得东倒西歪。如此嗜酒如命,难道真是他的生命追求和人生梦想?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这种嗜好不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而是后来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我们知道,在古人的概念中,凡郁郁不得志的正直之士,因为受到种种不公正的待遇,常常都会与酒结下不解之缘。如曹操所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短歌行》),李白也说“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皮日休唯酒是求也是源于他内心的种种不如意,或者说是内心愤愤不平的外在表现,酒对于他来说,不仅走形,更是走心,方圆世界,自有涵泳,俯仰之间,蔚为大观。他的《春夕酒醒》:
四弦才罢醉蛮奴,醽醁馀香在翠炉。
夜半醒来红蜡短,一枝寒泪作珊瑚。
这是皮日休的一幅江南醉卧的自画像。皮日休是复州竟陵人,竟陵春秋时乃楚地,中原地区称楚为“荆蛮”,故诗人自称“蛮奴”。诗人在某个春天的晚上,醉后夜半醒来,看到“一枝寒泪”将欲尽,蜡脂已成美珊瑚,聯想到自己半世凄凉,不禁感慨万千。已届中年,壮志未酬,一事无成,但也无可奈何,所能做的只有麻醉自己,“借酒浇愁愁更愁”,于是喝酒就成了他人生的重中之重,也是痛中之痛。
皮日休也非常有意思,喝酒喜欢醉,写诗喜欢醒,两者之间自如切换,相辅相成。醒着才希望醉,何醉而不为?醉了,就是因为看重醒。醉在醒中醉,醒在醉中醒。醉醒难分离,诗酒相伴随。也许只有在醉醒之间,才能激发起最纯粹、最活跃、最神奇的内心状态,方可“才笔开横,富有奇艳句矣”(《唐音癸签》卷八)。
《闲夜酒醒》云:
醒来山月高,孤枕群书里。
酒渴漫思茶,山童呼不起。
这首诗前两句主要写醉后,笔调欢快;后两句主要写醒来,悲从中来。乐中有悲,在情感的变化中抒写性灵;悲喜交汇,在情感的融通中发现领悟。因为自己晚上喝多了,醒来时候已经是“山月高”,月光普照,夜静山空,发现自己和衣而睡,居然以书为枕头。因为酒喝得太多,这时口干舌燥,就想要点茶水润润嗓子,可任凭如何呼喊,书童就是沉睡不醒。寥寥数笔,情趣盎然,率性不羁,闲适洒脱。本以为这是诗人生活小品的记录,其实这是诗人内心的透视。“世人皆醉我独醒”,也许才是他真正想表达的想法,其实这也是他最难受的地方。当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人生理想,不能在无序的世界里找到落脚点时,他就只能在对酒当歌中寻找自我的平衡,这对于他来说,不啻很现实,而且很残酷,终究是难以逃脱的心灵悲剧。
留下一段诗人交好的文坛佳话
皮日休到江南的重要收获就是与陆龟蒙结为至交,世称“皮陆”。人间得一知己,等于一次精神的重塑,生命忽然有了光彩,焕发出欢乐、信心、希望与活力的创作能量。皮陆三年契交,他们志趣相投,形影不离,应该说,皮日休这时受到陆龟蒙的影响很大,在创作上增添了许多从容和淡定,语言也更加注重锤炼和压实,后编为《松陵集》十卷,收集其中的300多首诗作,也就成为他在江南这段快意人生的一抹鲜艳的亮色。
江南的风物孕育着江南的美食,江南的美食展现出江南的美味。皮日休在苏州任职期间,喜爱美食如饕餮,吃遍街头小巷店,久经考验的味蕾更被磨砺得天下无敌,舌尖上的江南早已铭刻在记忆深处,从他的字里行间里随时可以捕捉到美味无穷的妙笔生花。《鲁望以躬掇野蔬兼示雅什,用以酬谢》:
杖擿春烟暖向阳,烦君为我致盈筐。
深挑乍见牛唇液,细掐徐闻鼠耳香。
紫甲采从泉脉畔,翠牙搜自石根傍。
雕胡饭熟醍餬软,不是高人不合尝。
诗人极赞“雕胡”饭与“醍餬”粥,认为只有高人才能享用的主食。所谓“雕胡”,就是菰米,许多唐代诗人吃后都赞不绝口、念念不忘。杜甫特别思念菰米饭:“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江阁卧病走笔寄呈崔、卢两侍御》)王维也对此印象深刻:“香饭青菰米,嘉蔬绿芋羹。”(《游化感寺》)陆龟蒙与皮日休也有“请君留上客,容妾荐雕胡”(《大堤》)的盛赞。
江南气候湿润,植被茂盛,水网密集,各类野菜非常丰富,各种水产也很有特色。《晋书·张翰传》载,张翰在洛阳为官,思念家乡的莼菜鲈鱼,遂去官返乡。皮日休在《西塞山泊渔家》中写道:
白纶巾下发如丝,静倚枫根坐钓矶。
中妇桑村挑叶去,小儿沙市买蓑归。
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
西塞山前终日客,隔波相羡尽依依。
宁静祥和的小渔村,男子打渔,妇女纺织,小孩闲逛,老夫垂钓,妇女挑叶,小儿买蓑,各尽其责,各得其乐,一幅渔家乐的生动景象。“莼鲈之思”而让皮日休有了“客”的感受,然与陆龟蒙形影不离,则又使他如在故里。皮陆两情相悦,秉性相投,情同手足,论艺写诗,不仅创作了许多优秀的诗作,还创造了药名离合的独特诗体。其实,以药名作诗古就有之。皮日休和陆龟蒙别出机杼,不是把药名安插在单句之内,而是呼应在两句的首尾之间,通过上句末字与下句始字的离合来呈现完整的中药名。这种诗体形式的产生并不是凭空想象,而是与他们的患病息息相关。咸通十二年(公元871年)皮日休患眼疾,陆龟蒙亦受了风寒,因为经常吃中药,他们对中药名也就如数家珍,一时兴起,便常常以药入诗。皮日休的《怀锡山药名离合二首》,表面上是怀念与陆龟蒙一起访问魏朴(唐末年间隐居毗陵乡间的名士)后游览惠山、锡山时情景,而实则隐藏着二人疾后那些经常饮服的中药之名:
暗窦养泉容决决,明园护桂放亭亭。
历山居处当天半,夏里松风尽足听。
诗中的药名有:决明、半夏、白薇、石脑。基本功效分别是:决明:清肝明目;半夏:化痰饮;白薇:化痰止咳;石脑:祛风湿、肢体麻木。这些正是治疗皮日休眼疾及陆龟蒙寒湿症状的对症之药,他们因此被治愈,所以他们的感受也特别深。
有次皮日休看到溪水映着翠竹轻轻摇曳,落叶片片顺流而下,不禁触景生情,即兴吟出一首七言绝句:
数曲急溪冲细竹,叶舟来往尽能通。
草香石冷无尽远,志在天台一遇中。
陆龟蒙听后暗自佩服灵感迅捷,首尾相顾,行云流水,玄机暗藏,隐而不显。当皮日休请陆龟蒙说出诗中的三味药名时,陆龟蒙早就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你的三味中药名,分别是竹叶、通草、远志。”皮日休听后大加赞赏,喜不自禁。陆龟蒙也不甘示弱,也跟着赋诗一首:
桂叶似茸含露紫,葛花如续蘸溪黄。
连云更入幽深地,骨录闲携旧猎郎。
七言绝句浑然一体,手法独特,暗藏心思,巧设玄机,皮日休对此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其中隐含的三味中药,应该是紫葛、黄连、地骨。”两人心有灵犀,会心而笑,陶醉其中,自得其乐。这种药名离合体确实带有文字游戏的性质,在唐朝这个诗的国度里,肯定无法登上大雅之堂,但对于客观记录皮日休在苏州的这一段生活趣事,应该功不可没。“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皮日休生于末世,历经战乱,人生坎坷,仕途困顿,遇见江南,满怀赤子之心,在失望中寻找希望,因此,皮日休的诗歌江南,浩渺天宇,山水一色,江枫渔火,色彩斑斓,不仅是如梦如幻的自然江南,更应该是如切如磋的人文江南。
(作者系江苏省博士后协会常务副理事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