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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骨文心话贺铸

2023-12-07李嘉鑫肖伟韬

博览群书 2023年11期
关键词:贺铸苏轼

李嘉鑫 肖伟韬

贺铸(1051—1125),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北宋中后期著名文人,因其词《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广受好评,有“贺梅子”的雅称。他诗词兼擅,著作颇丰,有《庆湖遗老集》和《东山词》传世。贺铸为武将之后,性格豪爽强悍,自带“少年侠气”,行侠仗义浸润成人生信条,贯注了其一生。贺铸身上体现出来的这种侠义品性,既继承了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中侠义精神的精髓,同时,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也充分体现了侠义精神在宋代经过儒学改造后,增添了“慷慨任气”“率性而为”“忧国忧民”等新的内涵。贺铸自我身世的沉浮多舛,对家国世事的深切关怀,使得贺铸常以侠的行动实践,践履着侠的道德追求,这在他的诗词中多有体现。

诗文皆高、不平则鸣的侠骨文心

贺铸出生于军人家庭,据钟振振《贺铸年谱简编》记载,贺铸的六代祖为五代后晋的贺景思,他曾与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共事,高祖、曾祖、祖父都为朝廷武职。20岁时贺铸由门荫进入仕途,担任武职。在贺铸所生活的宋代,朝廷和民间都倾向于重文轻武。北宋开国之初,宋太祖赵匡胤鉴于唐末以来藩镇割据、武夫跋扈的教训,采纳了赵普“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的策略,通过“杯酒释兵权”从武将手中收回兵权,实现了朝廷对中央禁军的控制。太宗时期,由于对辽战事的失利,北宋的军事策略由“进取”转为“内缩”,太宗认为“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便制定了“兴文教,抑武事”的国策,“崇文抑武”的“祖宗家法”便被宋朝历代统治者沿用。北宋整个社会对武职抱有片面的歧视,武人处处受到压制,庙堂实际上成了文人掌权的政治。宋人蔡襄曾感叹道:

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词进。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钱谷之司,文士也;边防大帅,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虽有武臣,盖仅有也。 (吴以宁点校《蔡襄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卷二二,P384)

渴望建功立业的贺铸不满足自己一介武夫的身份,他在习武之余,也潜心研习六艺。贺铸的好友程俱称贺铸“然遇空无有时,俯首北窗下,作牛毛小楷,雌黄不去手”。潜心治学、昼夜苦读的贺铸具有极高的文学造诣,《宋史·艺文志》记载贺铸“博学强记,工语言,深婉丽密,如次组绣。尤长于度曲”;李清臣在举荐贺铸转官的奏章里赞赏贺铸“老于文学,泛观古今,词章议论,迥出流辈”;陆游《老学庵笔记》称赞贺铸“诗文皆高,不独长短句”。当自身特质与宋代整体的文化环境产生差距和矛盾时,贺铸尝试去改变自己,成为一个饱学之士,以期满足社会期待,最终实现自我价值。故而在贺铸身上,既有豪气慷慨的侠士之风,又有勤学苦读的文人丹心,可以说,优秀的文化素养,是贺铸驱遣文字书写侠义精神的必要前提。

贺铸性格秉直,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就要发出不满的呐喊,并用文字释放他胸中块垒。这在他的《行路难》中有直观的体现: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前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行路难》是乐府旧题,文人经常用此题来抒发壮志难酬之感。贺铸也用此题来表现自己仕途不顺、落拓不得志之感。贺铸20岁由门荫入仕,授右班殿直,直至其40岁,二十年间一直在武官系统里磨勘迁转。他担任的差遣多是监酒税、监都作院、宝丰监、巡检等职务,官品既低,升迁又难,所任的差遣又繁杂费力。自开国以来,宋代统治者就采取了偃武修文的政策来拉拢知识分子,加强中央集权,武官在宋代的地位直线下降,贺铸一直有改武为文的念头。元祐七年(1092),在李清臣、苏轼、范百禄等人的推荐下,贺铸由武官转为文官,但贺铸并没有因改为文官而扶摇直上、官运亨通。此词作于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至大观二年(1108)之间,贺铸在泗州、太平州担任通判一职。这时的贺铸已过艾服之年,距离改为文官也过了十余年,但贺铸担任的仍是通判这一低微的官职,辗转各地、屡仕不进的仕宦经历使得贺铸内心无比的忧愁苦闷。

此词上片直抒自己的愤懑不平。“缚虎手”,借指力能缚虎,有军事才能的人;“悬河口”,指口若悬河,有政治才能的人。这样具有文韬武略才能的人理应受到统治者的重用,可现实中却落得个“车如鸡栖马如狗”的悲惨处境:人才只能跻身在像鸡一样窄小逼仄的马车里,拉车的马像老弱不堪的瘦狗一样。“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将词人心中的郁闷压抑宣泄无遗。路边枯萎的秋兰送我离开京城,如果上天知道我的遭遇也会因此伤感而衰老。“作雷颠,不论钱”,借东汉雷义的典故表明自己行侠仗义并不是为了钱财。坎廪失职的忧愁全都融入酒中,一醉方休!赵闻礼在《阳春白雪外集》中大赞此词“飘飘然有豪纵高举之气,酒酣耳热,浩然数过,亦一快也”。作者自己的人生经历为基底,运用了大量的英雄典故,发出了自己官职卑微难以伸展拳脚的呐喊,酣畅淋漓又沉郁顿挫,有汉魏乐府的气势。

侠气盖世、刚正不阿的北宗狂客

宋代士人普遍偏于文弱、内敛,而贺铸却有着迥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宋史·艺文志》记载云:

方回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

贺铸常自称:

铸少有狂疾,且慕外监之为人,顾遷北已久,尝以北宗狂客自况。

贺铸的好友程俱在《贺方回诗序》中也称:

方回少时,侠气盖一座,弛马走狗,饮酒如长鲸……方回仪貌甚伟岸,如羽人剑客。

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其一,贺铸是一个身长七尺的铁面大汉,他喜欢评论时事,重义轻利,不慕权贵;其二,贺铸少时放荡不羁,轻狂自负,他视十五世祖贺知章为偶像,并称“北宗狂客”;其三,贺铸好饮酒,能骑惯射,颇有侠士之风。在贺铸睥睨权贵的态度中,也掺杂着疾恶如仇、耿直愤慨的品行。叶梦得《贺铸传》载云:

初仕监太原工作,有贵人子适同事,骄倨不相下,方回微廉得其盗工作物若干,一日,屏侍吏,闭之密室。以杖数曰:“来!若某人盗某物为某用,某时盗某物入其家,然乎?”贵人子惶骇,谢有之,方回曰:“能从吾治,免白发!”即起自袒其肤,杖数十下,贵人子叩头祈哀,即大笑释去。

从这段记载看来,贺铸不是一个阿谀谄媚的人,而是刚肠嫉恶,能够惩治监守自盗的“贵人子”,并以个人的豪侠气节,让人信服。

尽管文人的气质、禀性等因素,会对其文学创作产生重要的影响,但贺铸率性而为、刚正不阿、睥睨权贵的品行,才是其詩文中具有豪侠之气的关键原因,试看作于绍圣三年(1096)的《题武昌郑判官直节亭》:

开亭榜直节,宠而青琅玗。

岁晚傲霜雪,不同天下寒。

挺立百丈夫,被之古衣冠。

春华白粉泽,正色莫敢干

……

高材陋时用,自持良独难。

不愿裁乐管,伶伦非古官。

浪遭野王辈,三弄为人欢。

原制杀青简,灿然漆与丹。

褒贬约鲁史,终古垂不刊。

顾此托根地,辱哉久泥蟠。

这是贺铸赠送友人郑深的诗,贺铸借咏竹来自道政治节操,竹子高材陋用、傲岸挺立、宁折不弯的特性,与诗人的精神品格相一致。他自拟劲松,不愿意做任人把玩桓笛,以动听妩媚的音乐取悦他人。即便要做,也是要做痛笞墨吏的棘鞭,或是书写良史的鲁笔,让正义散播人间。

贺铸秉直刚正、不依权贵的特性,也体现在他在北宋新旧党争背景下群而不党、重利轻义的交游活动上。熙宁、元丰变法(又称王安石变法)是北宋中后期最重大的政治事件之一,这场变法以富国强兵为目的,是一场具有进步意义的封建地主阶级改良运动。在这场变法运动中,一方是以王安石、吕惠卿、曾布、蔡京等人为代表的新党,另一方是以司马光、苏轼、苏辙、刘挚等人为代表的旧党。熙宁、元丰变法引起的新旧两党之争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两党之间的政见之争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情绪化、意气化,最终演变为相互倾轧、喜同伐异、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这也使宋廷政治陷入了周期性反复动荡的怪圈:当一方主政时,必然会采取各种手段将另一方驱逐出政治权力中心,力图置对方于死地,许多“政治投机者”,通过向当权一方献谀示好,以谋取官位和利益,谄媚之风弥漫朝野。贺铸的政治品格较为高尚,他在新旧党争中始终保持洁身自好,完全凭自己心中的泾渭去待人接物。对于自己的师长和朋友,无论对方是新党还是旧党,他的态度始终如一。贺铸与苏轼交往密切,曾作《登黄楼有怀苏眉山》云:

登黄楼,望黄州。

黄州望不见,楼下水东流。

水流何可留,浮云更悠悠。

伤心泽畔客,憔悴楚兰秋。

此诗作于元丰五年(1082),当时苏轼正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元丰二年(1079)二月,苏轼自徐州移知湖州,到任时进《湖州谢上表》,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据《湖州谢上表》弹劾苏轼。何正臣奏:

臣伏见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湖州苏轼《谢上表》,其中有言:“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宣传中外,孰不惊叹。(朋万九《东坡乌台诗案》,中华书局1985年版,P1)

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和御史中丞李定也以苏轼以诗文讥讽新法、制造混乱为由相继弹劾苏轼,苏轼入御史台狱。是年十二月案结后,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乌台诗案也给其他文人带来了牵连之祸,王诜、苏辙、司马光、李清臣等人都因苏轼被贬或受责。贺铸在诗中将尊敬的师长苏轼比作被谗见疏的屈原,可见贺铸对苏轼的赞扬和思念,他并不因苏轼的失势而存心疏远,更不因苏轼获罪而与之断绝来往。现存的《庆湖遗老诗集》中有八首怀念苏轼的诗,根据诗的内容和所作时间来看,这些诗没有一篇是作于元祐年间苏轼在朝廷任清要之职期间,均作于苏轼得罪贬逐期间,充分说明了贺铸的光明磊落。

焦心民愠、剑吼西风的天之骄种

贺铸五代祖贺怀浦和高祖贺令图是太祖、太宗时期的名将,他的五代姑祖母为孝惠皇后贺氏,他的妻子赵氏是宋宗室济国公赵客彰之女。在常人看来,贺铸既是国戚之后,又与皇族后裔联姻,其政治前途应该是一片光明。然而,现实并非如此。其五代祖贺怀浦在与辽对战中被擒遇难,高祖贺令图由于是雍熙北伐的首谋者之一,也被降罪。贺皇后虽然是宋太祖的原配妻子,但她因病卒于宋朝开国以前,宋太祖在建隆三年(962)追封她为皇后,贺皇后并未享受过一天母仪天下的殊荣,贺家的外戚身份一开始就贬了值。贺铸的岳父虽然是赵氏宗亲,但他的曾祖父是皇位斗争中的失败者魏王赵廷美(赵弘殷第四子,太祖、太宗的同母弟弟),他这一支只有皇族虚名并无政治实权。《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叙及贺铸的初仕是由于“贫迫与养,非其好也”。可见贺家到了贺铸这一代,已经没有什么政治实力和经济资产,沦落为地主阶级的下层了。但这对贺铸来说是不幸之幸,仕途偃蹇的经历和较贫困的家庭出身使他有更多机会贴近下层百姓,正视并同情封建社会底层人民生活的疾苦。试看其《春行》:

风俗喜嘉辰,行乐东城春。

人歌芍药章,马渡杨柳津。

田亩久枯渴,麦芒楼暗尘。

焦心戴白叟,日望西郊云。

元丰三年(1080),贺铸在滏阳为官。这年春天滏阳大旱,城中的富贵人家“行乐东城春”,在上巳节于城郊游乐,农田里的百姓却“日望西郊云”,为田亩久旱而焦虑祈雨。全诗前四句写达官显贵乘兴踏春,后四句写田头的百姓焦急地祈雨,通过春日里士人与农民不同活动的对比,表现了贺铸对下层百姓生活艰辛的同情。贺铸关心民瘼的济世情怀在他的是诗中多有提及,如《暑病》:“农夫信无罪,触热正驱蝗。”《暑夜》:“安得解民愠,苍梧理古桐。”《宿黄叶岭田家》:“聚落荒山里,畬田岁不登。牛衣障细雪,鼠穴见邻灯。”贺铸甚至将笔锋直指盘剥压榨百姓的官吏,在《喜雨》中讽刺道:“驾犁岂知耕,布谷不入田。大农坐官府,百吏饱穷年。”可见,贺铸虽一生辗转于各地,沉沦下僚,生活拮据,但他从来没有忽视下层百姓的疾苦。

侠之大者,忧国忧民,心系天下,尽管贺铸身处卑位,但面对本朝诸种措施的失策,他心急如焚,作《六州歌头》一词,以沉郁雄浑的笔调,书写了自己无路请缨,报国无门的壮士悲情:

少年侠气,交结少年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宋仁宗景祐五年(1038)十月,党项族首领李元昊建國称帝,号称“大夏”,此后便不断入寇北宋西北边境,掠夺汉族的人口财产。宋神宗时期,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党变法革新,整顿军务,取得了旨在断西夏右臂的河湟之役的重大胜利,曾一度改变了宋对西夏作战的被动形势。宋神宗死后,以司马光为代表的旧党完全废除了王安石的新法,对西夏的侵略也采取妥协姿态。元祐元年(1086),司马光《论西夏札子》公然提出要把米脂、浮图、安疆等西北边防要塞拱手相让于西夏,此论一出,旧党诸人随声附和,一时间妥协空气甚嚣尘上。此时的贺铸,作为一介低级武职,在朝廷中并没有话语权,但他的深沉忧虑与肝胆为国,均情溢于词。

这首词的上片,回忆自己少时在京都的豪侠生活,“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侠士们肝胆相照,意气相投,见面即定为生死之交。他们轻车簇拥,驰马斗酒,放荡不羁。他们身手矫健,拉弓射箭,呼朋引友,好不快活……词的下片,陡然一转,“似黄粱梦”,将一切拉回现实,原来往昔的少年游侠生活只不过是美梦一场,现在的自己孤身辞别京城到各地供职,陪伴自己的只有一艘孤篷和一弯明月。官场的繁杂琐事,快要将自己的凌云壮志消磨殆尽。边关告急,可在这个妥协派当道的环境下,自己有心报国,无力回天,只能将无路请缨,报国无门的愁怨托诸山水孤鸿。

总之,从贺铸“侠义”作品的创作背景和艺术特色来看,贺铸在少年时期已经形成了侠义的人格,这种人格与宋代重文轻武的社会政治文化氛围产生冲突和矛盾。为了试图调和这种矛盾,贺铸带着自我侠士身份认同的“烙印”,去面对内心的焦灼和世俗的影响。理想与现实的背离,不仅塑造了贺铸侠骨柔情的多面人格,也为贺铸的文学作品带来了别样的风采。

(作者李嘉鑫系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硕士研究生;肖伟韬系文学博士、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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