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侠骨与侠气
2023-12-07付振华
付振华
世人心目中的陶渊明,不是荷锄带月,就是徜徉山间,大概多近于清虚无为的道家。宋代以来颇有一些学者认识到渊明本有儒家的坚贞品格,又总是在忠君报国的圈子里打转。直到清代的龚自珍,才独具只眼地发现了他的“侠骨”:“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清·龚自珍《己亥杂诗》其一百二十九)稍后的陈三立亦有诗曰:“陶集冲夷中抗烈,道家儒家出游侠。”(清·陈三立《陆蔼堂求题其远祖放翁遗像》)这真是极为有益的发现。陶渊明的思想性格中,在儒与道(仙)之外,原还有一个不那么显眼却不容忽视的“侠”的成分。这个侠的成分,凝而为“侠骨”,则为热烈、豪放与带气负性的人格侧面;散而为“侠气”,则为悲慨和高朗的风格侧面,钟嵘所谓“又协左思风力”者即与此大有关系(南朝梁·钟嵘《诗品》卷中)。
刺客与侠客的合流
正如龚自珍所指出的,陶渊明的侠骨,最集中地表现在《咏荆轲》一诗中:
燕丹善養士,志在报强嬴。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公(一作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
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
(晋·陶渊明《陶渊明集》卷四,宋刻递修本)
荆轲是我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刺客,他的事迹见于《战国策·燕策三》和《史记·刺客列传》及汉代佚名的《燕丹子》。据“招集百夫良”与“宋意唱高声”这两个不见于《国策》《史记》而见于《燕丹子》的细节推测,陶渊明应参考了《燕丹子》或相似的小说家言。但《燕丹子》中更多夸张描写则不见于此诗,而且“惜哉剑术疏”的细节只见于渊明熟悉的《史记》,则《史记》仍应是渊明写作此诗的主要根据。《史记》将荆轲写入《刺客列传》,龚自珍却从《咏荆轲》中读出一个“侠骨”来。那么,陶渊明所咏的荆轲究竟是一个刺客,还是一个侠客呢?
据《史记·刺客列传》与《游侠列传》,刺客与游侠(侠客)是面貌相似而性质不同的两类历史人物。刺客皆春秋战国时人,他们是权门之“客”,以刺杀或劫持敌对的权贵而得名;游侠则皆汉朝人,不再具有“客”的身份,他们以救人急难著称。刺客不一定怀有正义理想,《刺客列传》五人中,曹沬是职务行为,豫让是报答主恩,专诸、聂政、荆轲都只是奉命行事;游侠却一定是怀有某种正义理想的,虽然“侠以武犯禁”(《韩非子·五蠹》),但从私德角度看,朱家、郭解等都有颇可称道之处,正是当时社会的道德之光。因此,在司马迁的《史记》里,刺客和游侠是有明确区分的,荆轲只能是刺客,而不能是游侠(侠客)。
然而,刺客不必为侠,却也可以为侠,二者并非不可通约。《史记·刺客列传·荆轲传》记田光之言:“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田光为解除太子丹的疑惑而自杀,荆轲也为了解除太子丹的疑惑而提前启程,这都是“侠”的行为。《燕丹子》中又记田光介绍荆轲之言:“尝家于卫,脱贤大夫之急十有余人。”(《燕丹子》卷中)急人之难而排解之,也正是“侠”的行为。则在司马迁等汉人看来,荆轲至少具有“侠”的一些资质。
进而论之,陶渊明《咏荆轲》以《史记》为蓝本而参酌《燕丹子》等书,对荆轲故事进行了有意的取舍和增饰,使荆轲的形象更近于“侠”。这一点从同题之作的比较中可以清晰看出。在渊明之前,王粲、阮瑀、左思皆曾题咏荆轲:
荆轲为燕使,送者盈水滨。缟素易水上,涕泣不可挥。
(三国魏·王粲《咏史诗》其二,见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卷三)
燕丹养男士,荆轲为上宾。图尽擢匕首,长驱西入秦。
素车驾白马,相送易水津。渐离击筑歌,悲声感路人。
举座同咨嗟,叹气若青云。
(三国魏·阮瑀《咏史诗》其二,《建安七子集》卷五)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
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
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晋·左思《咏史》其六)
王粲、阮瑀各有《咏史诗》二首,皆咏三良与荆轲,大概是同时唱和之作,而渊明集中亦有《咏三良》与《咏荆轲》,则陶诗很可能是拟古之作。虽然王、阮二诗皆不完整,但是陶诗模拟二诗的痕迹是清晰可见的。陶诗“羽奏壮士惊”中的“壮士”则来自左思。
陶诗与以上三诗不同者,一是“志在报强嬴”。王、阮、左三诗皆无此意。《史记》所记太子丹要刺杀秦王的原因,除了国家的危机,还有私人的仇怨。陶渊明如此说,只强调国家危机的一面,突出了荆轲此行的正义性。因为是以刺杀“乱天纪”(陶渊明《桃花源记并诗》)的“狂秦”(陶渊明《饮酒》其二十)之王为目标,荆轲形象就更像是一个“侠客”,而不止是一个“刺客”了。二是“君子死知己”。此意不只为以上三诗所无,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士为知己者死”一句也是出于豫让之口而非荆轲之口。就《史记》等书所载,太子丹只是以极为优厚的物质条件和极为谦卑的态度换取荆轲的舍身赴死,太子丹甚至一度担心荆轲反悔,很难说他们算得上什么知己。陶渊明故意这样说,则是突出了荆轲的轻生死重然诺的侠义精神。三是“提剑出燕京”。身为刺客,绝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提剑而出,所以《史记》等书和以上三诗都无此种描写。陶渊明如此写来,则是突出了荆轲的光明磊落的侠客气派。四是“且有后世名”。此意亦为《史记》等书和以上三诗所无。一般而论,刺客是不求名的,他们的最高目的就是完成任务,甚至《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豫让和聂政还要毁容以隐藏身份。侠客则非常重视名誉。据《史记·游侠列传》,虽然也有排难而隐名、助人而不取的情况,然而“延颈愿交”“显诸侯”“称江淮之间”“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等语所描绘的,显然都是声名鹊起的侠客。陶渊明如此替荆轲着想,就是将他写成了一个名誉高于生命的侠客。
总之,在陶渊明的笔下,荆轲已不仅是一个“刺客”,而是完全具备了“侠客”的心志与风神,刺客与侠客这两种历史形象在《咏荆轲》里实现了完美合流。这并非本来如此,前此史传和诗篇从未有如此鲜明的表达。渊明重塑荆轲形象,显示出对于侠义精神的一种向往,也流露出自家心性中的一种豪气。龚自珍从中发现了渊明的“侠骨”,正是极为敏锐而准确的。
侠义与忠义的混响
陶渊明《咏荆轲》所蕴含的这种侠的精神,即“侠义”,在宋代以后又往往被阐释为一种“忠义”的精神。在一般语境中,侠义是一种朴素正义,又具有任性而为、倜傥不羁的意味;忠义则倾向于忠君报国,以及内心觉悟与外在规范的一致性。侠义较忠义更加宽泛,今人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就是将忠义包括在侠义的范围之内。
本来从南朝沈约《宋书·隐逸传》以来,一直有将死于南朝宋代初年的陶渊明视为晋朝遗民的看法。宋代理学大师朱熹在《通鉴纲目》中,于宋文帝元嘉四年,就“晋征士陶潜卒”加以特别标注,以表彰他忠于晋朝的品格。朱熹的理学后辈汤汉是第一个为陶诗作注的人,汤注本的序文直接提到了《咏荆轲》一诗:“不事异代之节,与子房五世相韩之义同。既不为狙击震动之举,又时无汉祖者可讬以行其志,故每寄情于首阳、易水之间,又以荆轲继二疏、三良而发咏。”(宋·汤汉注《陶靖节先生诗》序)在汤汉看来,陶渊明的曾祖在晋朝做过高官,他对晋朝的忠诚正和五世相韩的张良对韩国一样,他要咏荆轲诸人的“易水饯别”,是象征性地对篡夺了晋朝的刘裕加以攻击,《咏荆轲》所寄托的正是陶渊明的“深怀”和“忠愤”。汤汉这个意思,元末明初的刘履说得更加清楚明白:“此靖节愤宋武弑夺之变,思欲为晋求得如荆轲者往报焉,故为是咏。观其首尾句意可见。”(元·刘履《选诗补注》卷五)在刘氏看来,刺秦实为愤宋之隐喻,陶诗第二句“志在报强嬴”与最后一句“千载有余情”,就是希望今日有人能如古人荆轲一样去刺杀刘裕的意思。龚自珍诗所说的“恩仇”,或亦与此有关。
在汤汉和刘履以后,这种为晋报仇的观点就成为主流,但缺乏文本内证,并不能成为定论。陶诗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就是不肯言及时事,这可能有作品散逸的原因,但根据陶集本文和各种传记来看,陶诗本来就没有触及时事的可能性更大。身处篡乱相寻的时代,陶渊明笔下的外祖父是“冲默有远量”,“未尝有喜愠之容”(晋·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他自己立身行事之原则也正如阮籍,“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世说新语·德行》)。陶集中被历代学者明确认定与时事有关的,只有《述酒》一篇,却也是含糊其词,迷雾重重,虽有“流泪抱中叹”,仍期“闲居离世纷”,而“王子以下故作游仙之词,以寄其无可如何之哀思”(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广文书局1999年影印《层冰堂五种》本,P101)。陶渊明对晋宋易代是有感慨的,对被刘裕杀死的晋零陵王是有同情的,但远远达不到要为其报仇的程度。陶渊明在《咏荆轲》中所表露的对于暴秦的愤慨,其实是汉代以来一般士人的道德常识,并不一定有现实寄托。朱光潜说:“渊明侠气则有之,存心报仇似未必。”(朱光潜《诗论·陶渊明》)正是极为妥帖之论。《咏荆轲》这首拟古诗颇存侠义之风,却不必有目标明确的忠义之想。
然而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数千年故国所沉积下来的家国情怀,理应有其文学寄托。正如相传为岳武穆所作的《满江红》,学者证之为伪,读者何妨信以为真?以众所敬爱的靖节征士,作此荡气回肠的爱国诗篇,有何不可?历史之渊明未尝有此意,文化之渊明则不妨稍变其辞色,百代以下的读者更不妨有所寄托。而且大忠大义也仍然是一种侠义,在明确区分了学术研究与一般阅读的畛域之后,就任由这“侠义”的精神与“忠义”的精神在作者和读者之间产生混响,大概也不是一件坏事吧。
侠的人格内涵及其风格化
当然,陶渊明的侠骨并不只表现在《咏荆轲》这一首诗中。在龚自珍说的基础上,钱志熙提出陶渊明“不但有功业之思,而且生命情调中不乏任侠的精神”,并举《咏荆轲》及《读史述九章·程杵》为“集中表现”,推《拟古》其八(少时壮且厉)为“写自己早年出游任侠的一段壮志”。(钱志熙《陶渊明传》,中华书局2012年版,P60—62)在《读山海经》其九咏夸父和其十咏精卫与刑天这两首诗中,陶渊明“生命中的另一种情调被激扬出来了,那就是豪侠的情调”(钱志熙《陶渊明传》,P139—140)。这些论析较为全面地梳理了陶集中含有侠义精神的诗作。基于此,陶渊明与侠的关系可进一步概括为:陶渊明无侠行,而有侠骨,且饶侠气。
上引诸诗中,《拟古》其八就描写了一段虚拟的“侠行”: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陶渊明集》卷四)
他仗剑行侠的足迹远至于西北的张掖和东北的幽州,那是生在东晋的陶渊明不可能到达的地方,所以是虚拟。他一路怀想的古人有伯夷叔齐、荆轲、俞伯牙和庄周,分别象征着狷介的品格、侠义的精神、知己的渴求和自适的态度。这幅精神自画像具有多个侧面,而从整体上看,仍当以“侠”为统领。陶渊明没有真实的侠行,与后来自夸任侠的李白的情况大概相似,古今几个文人真能做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唐·李白《侠客行》)呢?然而这虚拟的“侠行”所表露的却是真实的“侠骨”。另如《读史述九章·程杵》表彰程婴和公孙杵臼为拯救赵氏孤儿而舍身,《读山海经》咏夸父的一首赞叹他为了追逐光明而牺牲,咏精卫与刑天的一首激赏一种不自量力的反抗和至死不渝的“猛志”,结合《咏荆轲》与《拟古》其八来看,这正是所谓的“千古文人侠客梦”(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也即龚自珍所称道的“侠骨”和陈三立笔下的“游侠”精神。
龚自珍所谓“侠骨”可视为对陶渊明人格中类于侠的一个侧面的概括。展开来说,这侠骨又表现为三种人格特征:一曰热烈。梁启超概括陶渊明的人格,第一点就说“他是一位极热烈极有豪气的人”(梁启超《陶渊明·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梁启超所举诸诗与上引诸诗基本重合,说明陶渊明的“热烈”正是从“侠”中来。陈三立所谓“抗烈”亦是此意。二曰豪放。朱熹评《咏荆轲》“某看他自豪放”,“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宋·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王叔岷谓此篇“豪放之气,震荡心灵”(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中华书局2007年版,P467),都强调陶渊明的豪放。鲁迅称《读山海经》之咏精卫刑天一首为“‘金刚怒目式”(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也近于豪放的一路。三曰带气负性。朱熹論陶渊明时曾指出“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即肯定其在辞官与拒绝征聘时不计得失。不肯束带见督邮、到庐山见慧远时“忽攒眉而去”及将檀道济“麾而去之”等轶事中也未尝没有带气负性的意味。这种带气负性的人格,与道家的和光同尘相去甚远,也偏离了儒家的正道直行,当然是隐者的本色,却也近于侠客的风调,荆轲在太子丹的催促下提前出发正是一种典型的带气负性。此外,朱熹所论渊明的“好名”之习,应也与其侠骨有些关系。
所谓“侠气”则是本文的发明,用以指称侠的精神在陶诗风格中的扩散影响。这侠气表现为两种风格侧面:一曰悲慨。侠之轻生死本来就是悲剧性的。钱志熙所标举的富有侠义精神的诸诗,咏荆轲、咏程杵、咏夸父、咏精卫与刑天等,莫不如此。这种侠的悲剧性与陶渊明的人生体验互相印证,又感染了魏晋以来文学中弥漫着的“忧生之嗟”,就铸成了陶诗“悲慨”的风格。《饮酒》《拟古》《杂诗》《咏贫士》等组诗尤其是读之百端交集,悲慨莫名。二曰高朗。陶诗有温厚亲切的一面,又有高华明朗等一面。就其文化渊源来说,其温厚亲切来自儒家的人伦关怀,其高华明朗则根基于儒家的高自期许,获益于道家的超然物外,也得助于侠客的倜傥不羁。然而儒家太深厚,道家太玄远,在高朗风格的形成中,作用都不若“侠”的影响更为直接。如《九日闲居》《和郭主簿》其二、《己酉岁九月九日》《饮酒》其七、其八、《拟古》其四、其五、《杂诗》其一、其二等诗多写秋冬之景,感情经过充分的过滤澄清,其高华明朗的风格与回荡在《咏荆轲》中的那股侠气息息相通。古今最擅长写秋景的两人应推渊明与杜甫,渊明因得力于侠气而更见高朗,杜甫则因得力于儒学而更见沉郁。
陶渊明与“侠”的关系已分述如上,以下就未尽之处再略加总结与申说。一方面,不同于儒道二家,侠之思想并无独立经典,因缺乏系统性而常难以明确指认。是故,对于龚自珍所指出的“侠骨”不应过于夸大,不应简单地将慷慨言志之作都视为侠义精神的寄托,那往往只是儒家的淑世情怀与一般功名之心;在陶渊明的精神世界中,侠大概仅占一小部分,远不能与儒道二家的浸润相比。另一方面,龚自珍和陈三立之说绝非凭空蹈虚。渊明虽仅有虚拟的“侠行”,却有真切的“侠骨”,因而生发出浩荡的“侠气”。明乎此,既可认识渊明人格的丰富性,亦可探索陶诗风格的多侧面。陶渊明不是甘于平淡的人。陶诗近于侠的一面,是与好谈任侠的李白接近的一面,却也是与反感任侠的苏轼疏远的一面(宋·苏轼《和陶咏荆轲》)。陶诗悲慨似阮籍,高朗似曹植,而二家之诗皆谈仙侠。陶诗这种悲慨和高朗的面貌,而非自然平淡,就是钟嵘所称的“又协左思风力”;而一代豪侠荆轲的形象,正是左思与陶渊明在诗史上的联结点。
(作者系文学博士,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