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阳光苹果”应该从阳光更充足的产区开始
2023-12-06图清扬
文|图清扬
【导读】苹果套袋生产,虽然能极大地改善果实外观,但对内在品质也会带来或多或少的不利影响。苹果不套袋生产,全球诸多国家和地区早已形成共识,并在生产中普遍实践,而我国绝大多数苹果产区迄今仍然在患得患失中犹豫不决,套袋苹果依然是生产与市场的主流,而不套袋的“阳光苹果”生产与市场开拓仍旧曲折难行。不过,随着劳动力缺乏和用工成本上涨现象的日益严峻,苹果套袋这种劳动密集型的生产必将走到不得不放弃的尽头。
在2019年第十二届陕西(洛川)国际苹果博览会上,我同日本弘前大学黄孝春教授曾就“阳光苹果”的话题进行过一番交流,他的一句话令我至今印象深刻——“套袋这项工作全世界都搞不下去,中国搞得下去才怪呢!”包括在其他场合,各路苹果专家也一直在呼吁,不套袋是中国苹果产业的必然方向。但时隔多年,除了云南、四川和西藏等高原产区一直不套袋之外,像陕西、山东等主产区套袋苹果依然牢牢占据着主流市场,丝毫未见改变。
2023年9—11月,我相继走访了山西、陕西和山东等多家尝试做不套袋种植的苹果园和相关企业,探讨“阳光苹果”在我国苹果主产区的发展前景和瓶颈,以期为中国苹果产业发展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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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看到现场的苹果之后,我心中的疑虑顿时放下。早些年就听说过这种生物免疫膜,但各方的反馈并不理想,无非果面难看,价格上不去,而眼前的“富士”果面非常光洁,只是时间尚在9月中旬,距离采摘期还要整整1 个月,所以颜色略有些暗淡,还未呈现出苹果诱人的色调。
▲介绍生物免疫膜使用方法的杨存周
“等一个月后你再来,基本上都是这种颜色。”杨存周(陕西宏保旺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技术老师)从一株弱树上摘下一个外围果,用手擦了擦果粉,露出鲜艳的红。
“这个颜色和果面都可以啊!”我接过苹果,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早些年大家对这类生物免疫膜的应用认可度不高,主要是什么原因?”
在我看来,一项新技术能不能得到推广和普及,无非两个问题,一是技术上是否可行,一是经济上是否可行。从现场的情况来看,这套免套袋技术起码在技术上是可行的。
“我们也分析了这里边的原因。”杨存周说:“你刚才在路上讲的对我很有启示,大田是个多因子环境,其他负面影响往往把生物免疫膜的最终作用给掩盖了,你在这方面表现再好,也容不得有其他方面的致命影响。”
因为第一次见面,我在路上先介绍了自己的专业背景,免得对方把我当作不懂专业的媒体人来“忽悠”。而刚才他的这番陈述更像技术老师给失败的生产结果找借口,比如天气的原因、工人的原因。
“哪些方面的影响?”我追问道。
“比如采摘时间。”杨存周说:“过去认为光果(不套袋的果实)成熟晚,实际上是成熟早,这个错误认识导致采摘时间过晚,黑红点和裂果情况多发,严重影响品相和商品果率。现在我们定的时间是国庆节之后到霜降之前采摘,这个时间段果面和外观品相都很好。但一旦过了霜降,尤其是立冬之后,果面很快变坏。”
“霜降前的口感有没有达到光果的正常水平?”我质问道。一般果农都有落袋为安的想法,喜欢早采,不可能达到要求之后还不采。
“完全达到。”杨存周说:“但关键是免袋果在当地还没有成为主流产品,客商来了先收套袋果,完了再收免袋果,所以大家习惯认为光果一定要晚采。”
“我举个例子。”冯育前(陕西宏保旺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在一旁说:“2021年来了一批客商,说要等出现冰糖心后再采摘,杨(存周)老师在群里就跟大伙说,冰糖心是一种生理病害,不应该作为收果标准,但果农不听他的,认为客商来了……”
“肯定是谁给钱听谁的。”我笑了笑,也懒得辩驳“冰糖心是一种生理病害”的观点。技术人员习惯以专业知识去看待果品,而客商是以市场和消费者的需要来选择商品,所以常常出现分歧。
“但是,一旦出问题了,果农就会认为是我们的产品不行。”杨存周接着说:“还有一个普遍现象,是套袋果从9月初到拆袋前基本上是不打药的,但光果如果这段时间放任不管,同样会出现黑红点、裂纹和水锈等果面问题。”
“像现在这个果子,如果接下来也不打药,会出现这些问题吗?”站在种植者的角度,我也希望一个产品能一劳永逸,而不是还要多打几遍药。
“如果前期的植保措施能够做到位,在不出现大范围的连阴雨情况下,基本上没有大的问题。”杨存周说:“因为生物免疫膜的作用机理就相当于SOD(超氧化物歧化酶),会参与到果皮的新陈代谢中去,延缓果皮的衰老。”
这几年苹果成熟期我几乎都会来一趟陕西,遇到阴雨连绵的几率远高于艳阳高照,以至于我十分怀疑“陕西(渭北黄土高原)是世界公认的苹果最佳优生区” 的说法,反倒觉得云南(昭通、丽江、昆明)、四川(盐源)和西藏(林芝)等西南冷凉高地更具气候优势。
说白了,杨存周说的前提条件在陕西并不成立,该补的农药还得补,否则就会出现果农认为产品不行的问题。
“现在苹果套袋的成本是多少?”问完技术上的可行性,我接着问经济上的可行性。
在眼前这片苹果园中,园主还特意留了几株套袋的苹果树作为对照。杨存周和冯育前都向我介绍过免袋技术对产量的提升效果,我无法定量,所以更关注成本上的变化和投入产出比。
“我们按一个丰产果园算,1亩地套1.5万只果袋(1亩约合667m2,15亩即1万m2合1hm2。——编者),从买袋子、套袋子、摘袋子,一只袋子下来是0.25 元,一亩地的成本是3 750 元。如果再加上套袋工人的接送和食宿,差不多4 000元/亩。”杨存周介绍道。
“用你们的生物免疫膜能节省多少成本?”我再问道。
不套袋“富士”的果面▲
▲冯育前(左)、杨存周(右)等人在用户果园交流
“一亩地可以节省3 500 元。”杨存周说:“咱这个成本就500 元/亩。”
“那还得加上9—10月增加的几次打药成本。”我提示道。
“其实真正增加的成本是在花前花后的3次喷施生物免疫膜的人工,因为这3 次是要单独喷,不能和其他农药混用,但是到后期就可以混用了,除了乳剂、铜制剂和波尔多液等碱性农药之外。”杨存周详细介绍道。
如果按照规范要求,早、中、晚熟苹果全年的喷施次数分别为5 次、6 次和9 次,差不多每隔15~20 天喷一次,直到采收前。
“现在套袋已经不是成本的问题,” 杨存周强调道:“小农户还可以勉强维持,但大企业,可以说这几年规模果园都是让套袋套垮的,无论哪个企业,现在再不搞免袋,必死无疑。”
我想到已经种了上万亩“瑞香红”苹果的刘镇(木美土里集团公司董事长)今年年初跟我算的一笔账:套袋的“瑞香红”商品率是95%,不套袋的是70%,精品率更低,不到30%。而“瑞香红”精品果(80 果——指横径≥80 mm 的果实。下同)最少能卖5 元/个,次果(65 果)连1 元/个都卖不上。同样一个果,同样套袋、去袋,成本是一样的……所以,他希望通过精细化管理来提高产值,不仅套袋,还要疏花,力保出大果、出好果。
“用你们产品的光果和普通套袋果的差价是多少?”我沿着这个思路询问道。
“我们给果农讲,咱们的产品能抵套袋果1.20 元/kg。” 冯育前说:“如果他套袋果卖6元/kg,咱的光果只要卖4.80 元/kg,咱的利润就和他的一样。但果农不这样算账,比如今年在合阳,不套袋的‘嘎拉’卖6.40 元/kg,套袋的有卖6.80 元/kg,他一听,这个不行,明年我还是要套袋,这就是农民的算账方式。”
“像这家果园用你们的产品用了几年了?”我问眼前的案例。园主牙疼,一直捂着腮帮子,在一旁一言不发。
“从2020年开始,也是反反复复。”杨存周帮着介绍道:“搞了一年免套袋,2021—2022年又搞套袋,没挣到什么钱,最后权衡,还是要搞免套袋。”
胡纪亮在查看不套袋的“阿兹特克”的果面情况▲
“有没有这种可能,这几年苹果行情不好,搞套袋也不行,搞免套袋也不行?”我玩笑般地问道。
“我们通过8年的努力,现在感觉越来越成熟了。”冯育前说:“像今年在合阳做了530 亩免套袋的‘嘎拉’,根据我们的统计,1/3 的价格卖得比套袋果高,1/3 卖同样价格,还有1/3 卖的价格比套袋果低0.40~0.60 元/kg。这就是大的进步。”
“冯总当初发明宏保旺生物免疫膜的初心是好吃、好看、安全、营养,如果我们以这个产品作为载体,把咱这个产业链进行延伸和扩展,打出自己的品牌,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杨存周补充道。
回程时,路过一片正在脱袋上色的“红将军”果园。我问隐云(摄影助理),你觉得哪个好看?隐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这个好看。这就是年轻人的选择,也是市场的选择。
我忽然想起今年5月在云南石林赫石兰茂苹果庄园看到的场景,园主原计划通过套袋来改善果实外观,无奈风太大,套袋后落果严重,只得放弃。如果能通过这种免套袋的生物免疫膜达到改善果面的目的,改变“丑苹果”的形象,其接受度会远高于已经习惯套袋栽培的黄土高原苹果产区,这比试图打通产业链,塑造自主品牌要更具可操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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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秦脆’这个品种在推广过程中有问题吗?”我问胡纪亮(陕西北帝虹光现代农业有限公司技术负责人)。
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胡纪亮还在陕西海棠生态农林股份有限公司工作。这家公司是西北农林科技大学选育的苹果新品种——“秦脆”的苗木繁育授权单位。但这几年看下来,“秦脆”推广力度上明显没有“瑞香红”那么给力,以至于有一次我看到其选育人——国家苹果产业技术体系首席科学家马锋旺教授在微信朋友圈吐槽“瑞香红”的营销炒作。
其实,好品种是需要“炒作”的,尤其是现在这个百果竞市的时代。
▲礼盒装的“秦脆”
“主要问题是苦痘病严重了一些,但口感上这个品种是很好的。”胡纪亮说:“所以我们选择‘秦脆’作为这里的三大主栽品种之一。”
我对“秦脆”的口感也是非常认可的,尤其是果肉的脆爽感无出其右,只是营销方面的投入不够,所以市场上影响力不如同样出自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瑞香红”等品种。
除了“秦脆”之外,北帝虹光在黄陵的130亩基地还种了嘎拉系的“巴克艾”和富士系的“阿兹特克”,今年还高接了一部分“维纳斯黄金”。眼下还挂在树上的只有“阿兹特克”,光果,3年生的植株已经硕果累累,预计产量在1 500 kg/亩以上。
“你们在种植的时候就考虑不套袋吗?”我望着树上的光果问道。前段时间我在山西隰县遇到以生物膜替代套袋的推广团队,做了8年,起起伏伏,一路坎坷。
“对!”胡纪亮点头道:“我们选择品种,第一考虑品质,第二考虑效益,可以不套袋种植。但‘秦脆’不套袋还是有问题,容易得苦痘病。‘巴克艾’和‘阿兹特克’都是不套袋的。”
我又仔细看了看果面的情况。作为优选的着色系“富士”,“阿兹特克”的上色没啥问题,除了果点较大,大部分果面还算光洁,但也有一部分果子有着各种各样的锈斑,影响外观。
“今年有没有果商来出过价?光果和套袋果的价差是多少?”我先算经济账。
“我们这里的果子要先入库再进行分选,把果面好的这部分选出来进行包装销售,现在还没定价。”胡纪亮说:“前几天我们去洛川,这个品种70 以上的果,不套袋的卖8.40 元/kg,套袋的卖9.60 元/kg,这1.20 元/kg 的价差刚好能覆盖套袋的成本。如果这样计算的话,今年套袋和不套袋的实际收益是差不多的。”
我顺手摘下一个果面有锈的果子,用手擦了擦,咬了一口,口感还不错,有浓郁的苹果风味,只是没有比较,也无法判断两者之间究竟有多少口感差异。
“专家一直说不套袋是苹果产业的必然趋势,但为什么这一路过来,我看到的基本上还都是套袋的?”我问道。
“我觉得陕西的果农一直在套袋,一方面是因为品种不合适,另一方面是销售渠道也不合适,所以他们想不套袋难度比较大。”胡纪亮客观评价道。
“起码从传统的销售渠道来讲,他们还是喜欢外观好看的。”我苦笑道。
“我们也一样,装礼盒的果子也是要选好看的。”胡纪亮笑着说:“不管选啥东西,首先第一眼都要好看。”
“你们这两年做下来,苹果套袋栽培和不套袋栽培在技术上的差别主要在哪里?”我接着问技术方面的变化。日本苹果栽培从套袋到不套袋也经历了10年的漫长过程,并不是简单的套或不套的选择,其中,配套技术的成熟起到了关键作用。
“不套袋栽培主要解决的就是果面上锈的问题。”毕业于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胡纪亮谈起技术时头头是道:“果锈分为3 种,冻锈、药锈和水锈。冻锈是天气造成的,没有办法;药锈是可以避免的,在幼果期坚决不能用乳油和铜制剂,还有打药机的弥雾效果……”
这个问题黄孝春也提到过,日本从20 世纪70年代开始普及风送式打药机,为解决不套袋之后的苹果病虫害防治提供了坚实的植保保障。北帝虹光采用的是西班牙的FEDE 风送式打药机,一亩地的用水量只有40 L 多,极大地减少了药剂对果面的刺激。
“再者就是水锈,” 胡纪亮接着说:“水锈的形成主要是在幼果期果皮细胞受损之后呈现的木栓化现象,我们通过喷施一些植物生长调节剂(赤霉素类)来促进细胞的分裂和修复,降低木栓化程度。”
“生物膜是不是也起到类似的功能?”我追问道。因为涉及商业机密,冯育前没有告诉我生物免疫膜的主要成分。
“我们没用过这类产品,但根据我们的了解,生物膜可能是通过菌剂的附着来形成隔离,从而减少外界对果面的刺激。”胡纪亮分析道:“如果是这个机理,它就需要经常性的使用,而我们的方法只在幼果期用两次。从今年的效果来看,我们还是非常满意的,尤其是‘巴克艾’,几乎没锈斑。”
“在肥料和营养补给上会不会有所改变?”我在黄孝春和冯育前的介绍中都听到营养的重要性,后者还特意开发了一款配套的复合微生物肥料。
“我们建园时一亩地用了4 000 kg 有机肥,然后每年再上2 000 kg 有机肥。今年考虑到‘秦脆’的树势有点偏弱,一亩地又上了4 000 kg。”胡纪亮说:“但我们大量用有机肥主要考虑的是苹果的风味,没有考虑果面的问题。从理论上讲,在树体营养均衡的情况下肯定有利于果实外观,但具体有多大关系,现在还说不清。”
“另外,我们也在解决畸形果的问题。我们在间隔7~8 m 的水泥柱之间都栽了一棵专用的授粉树,从今年的情况来看效果是很明显的,尤其是像黄陵这个地方,春季雨天比较多,蜜蜂的活动受阻,我们周边很多园子的授粉不是很好,但我们的授粉就没有任何问题。”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刘镇前段时间向我咨询的一个想法:用“瑞雪”替代海棠作为“瑞香红”的授粉品种,以提高土地利用率,增加收益。我是反对这样做的,因为混栽会增加管理的难度,不适合规模化果园。
“其实我们种专用的授粉树是不占坑位的。”胡纪亮也同意我的观点,并补充道:“每年花期结束后,我们就把它的枝条剪光,只留主干,它会接着发侧枝,形成花芽,然后下一年度再重复……”
“从你们自身的发展来说,还有没有其他的期待?比如把这套技术方案进行复制?”我好奇地问道,因为在刚才的交流中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他不是一位能困在130 亩果园里单纯做一名技术员的人。
“我们现在还没考虑那么远。” 胡纪亮说:“我想先把这个点做好,把每一个环节都做成数字化,然后才会考虑未来。”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现有技术体系哪个环节是瓶颈?”我细问道。
“如果单纯从技术环节来讲,我们现在也是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还没有出现大的偏差。”胡纪亮说:“现在最大的瓶颈是我们的品牌,只有把品牌营销做起来,才能让整个技术体系发挥出真正的效能。”
我望了一眼包装盒上的“桥山学士”商标,又尝了尝刚切开的“秦脆”苹果,想起2023年中央一号文件首次提出的“农业营销”概念,不由心生感慨:在这个竞争日趋激烈的时代,无论是新品种还是新技术,包括负责推广新品种和新技术的新农人,都需要适度的营销,最终才能在市场或产业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3
李海民是“果三代”。爷爷李新安是“洛川种植苹果第一人”,父亲早在20 世纪80年代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苹果种植“万元户”。
18 岁那年,李海民在家帮父亲卖苹果,见果商每次过称时都会伸一下带手套的手,形迹可疑,他一把抓住果商的手,拉下手套,原来里面有块磁铁,专门用来偷斤减两的。李海民暴怒,打了果商一顿。第二天,自知理亏的果商在城里摆了酒席,特意向李海民赔罪,并买了一辆摩托车送给他,希望能帮助收果。
就这样,本对苹果没啥兴趣的李海民又继承了祖辈的产业,从代办到冷库,2005年又买下100 亩苹果园干起了种植。
“那时候苹果卖1.60~2 元/kg,人工才20 元/天,不管饭。我100 亩地一年大概能挣几万元。”李海民回忆道:“但是2012—2013年连续出了两个事故,一个工人在我果园心脏病发,一个工人在套袋时从树上掉下来,做了开颅手术,赔了不少钱。所以,后来我就坚决不搞果园,风险太大了。”
在这之后,李海民还干过农资,卖过苗木。2016年他和陕西海棠生态农林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张科成等人一起去了意大利、新西兰等国家考察,发现国外苹果都采用宽行密植的种植模式,树不高,不用爬上爬下,而且不套袋,心中又燃起了种植苹果的念头。
李海民在查看苹果的产量和质量情况▲
“2018年我就拿了这块地,去海升买了4 800 多株苗子,行距3.5 m,株距1 m,一亩地栽192 株。”李海民指了指正在采摘的园子:“今年目测下来,一株树就是35~40 kg,按30 kg/株计算,咱们一亩地的产量都有6 500 kg。过去我们是乔化树,行距4 m,株距3 m,一亩地栽55 株,丰产后的平均产量在3 000 kg/亩左右……”
“你从原来的乔化树转到矮化树,在技术方面有没有一个过渡的过程?”我好奇地问道,一般老师傅都很难接受新技术。
“是有一个过程。”李海民说:“第一年我们就出问题了。2018年小苗长得很好,但2019年开春的时候发现嫁接口冻死了,死了将近2 880株。当时我就跟海升沟通,因为我是第一个种植矮化砧的农民,65 元一株的苗子,怎么一下子就冻死了呢?”
几经周折,海升又送了他2 800 株大苗补到地里。2019年少量挂果,不套袋的果子又是水锈又是黑红点,根本没人要。李海民就到处学习,自己摸索,2020年结出的果子参加苹果大赛并获得金奖。那一年洛川苹果的行情不好,套袋果最低卖到4 元/kg,李海民的光果还能卖到6.40元/kg。
“从那一年起,我的不套袋‘阳光苹果’就得到了好多人的认可。所以2020年我就牵头成立了洛川县不套袋阳光苹果协会。”李海民略显得意地说。
“当时是基于什么样考虑,你要做光果,而大家都在套袋?”我好奇地问道。
“因为出了事故之后我就不想种果树了,但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2016 出国之后看到别人都不套袋,想起过去我们老辈也不套袋的,为什么现在还要套袋?”李海民反问道。
“你就不担心光果卖不出去吗?”这几年跑下来,我发现在西部产区种水果一定要紧跟主流市场,否则种出来很可能没人收。
“当时就有人笑话我,套袋果都不好卖,你还种光果,” 李海民笑着说:“但我是这么想的,所有东西必须先有产品,才有市场,不管能不能卖掉,我得先想办法把光果怎么做得好看又好吃,这是前提。”
“光果种植最大的问题是果锈,你这几年做下来,解决果锈方案的核心在哪里?”我上午刚跟胡纪亮探讨过技术问题,知道果锈还分冻锈、药锈和水锈三大类。
“核心在于品种、土壤、植保和园艺,每个环节都很重要。”李海民给了一个大而全的答案。
品种最容易理解,像李海民种的“福布瑞斯”和北帝弘光种的“阿兹特克”,都是容易上色的着色系“富士”,让我有所疑惑的是土壤(营养)与上色的关系。
“苹果好不好吃跟土壤有关系,上色好不好跟土壤也有关系。比如,树势太旺了肯定不行,不易成花,不易上色。”李海民不像科班出身的胡纪亮需要数据化的表述,所以更能绘声绘色地讲述:“光果种植和套袋种植的修剪方法也不一样,一定要多留枝,不能让果子直接露在阳光下暴晒,要弱光、散光,这样它的表皮会更好,果面更细腻。”
我若有所悟,回头看了看周边的乔化树,树冠高大,披垂式结果,相比枝繁叶茂、上下一体的密植园,反倒显得更加通透均衡。
“这几年做下来,你觉得在经济上可行不?”我习惯性地在探讨完技术上的可行性之后,要算一笔经济账。
“可行!”李海民分析道:“比如说,你的套袋果卖8 元/kg,我的光果卖7 元/kg,我还比你多挣钱。因为买一个袋子要4 分钱,套一个袋子要8 分钱,卸一个袋子又要8 分钱,加起来套一个袋子要0.20 元,按6 个果1 kg 计算,1 kg 苹果的套袋成本就需要1.20 元。这里面还有安全问题和劳动力问题……”
“你是怎么销售的?”我再问价格。
“我采摘下来之后先分一二级,一级果装箱,一箱装9 个或12 个果,重量一样,价格也一样,都是180 元/箱;二级果走渠道,去年我们是8.40 元/kg 给雨露空间。”李海民说:“现在不是价格的问题,主要是量上不去。”
我将信将疑,因为雨露空间早些年的光果都在四川盐源采购,那里的价格会更加实惠,而且数量也有保障。想起他刚才提到的不套袋阳光苹果协会,问道:“现在整个协会有多少面积?”
“最高峰时将近3 万亩。” 李海民苦笑道:“我们这个协会成立一年就夭折了。那一年苹果刚下树的时候可以卖到7 元/kg,因为我们想自己运营,所以就存了200 万kg 果,结果疫情来了,卖不出去,我就跑到上海、重庆、厦门、昆明等地去推销,最后在昆明找到愿意合作的渠道商,谈的价格是5.40 元/kg。协会中好多人就不乐意了,原来7 元/kg 不卖,现在叫我们卖5.40元/kg……”
▲苹果乔化稀植种植模式
协会组织往往就这样,有钱赚的时候大家一起喝酒吃肉,没钱赚的时候一哄而散。那年李海民和他的合伙人一起赔了70 万元,光果最低卖到3.60 元/kg。
“现在除了云南市场之外,还有其他市场吗?”我接着问道。因为云南当地的苹果也不套袋,所以只要价格合适,就能销售。
“还有贵阳市场,再就是雨露空间。”李海民说:“我儿子主要对接渠道,供超市,今年做得也可以。我们在旬邑给一位老板卖了150 万kg,统货价3.90 元/kg,啥都不管,果商自己找人采摘。那个利润高,一公斤能赚到3 元,成本0.80 元都不到……”
我依然将信将疑,因为在他身上有一股明显的“江湖气”,言语间也会前后自相矛盾,尤其是价格数据。于是,我便问眼前目之能及的现象:“从2019年算起,到今年你已经做了5年的光果,也取得了不错的效益,为什么没有把周边的农户带起来?”
“因为做光果必须把乔化树挖了转型,先改良土壤,然后选好品种和苗木,这样才有立足之地。”李海民解释道:“对小农户来说,他们面积小,现在还能继续套袋,所以不会轻易改变。但如果是50 亩、500 亩怎么办?你想套也没人帮你套。所以,做大园子的人必须要走不套袋这条路。”
我突然想起6年前自己所提的“兵分两路”的观点,在现如今的苹果套袋问题上同样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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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搞农业的年轻人都有点犟,昝(zǎn)琪也不例外。老家洛川,父母靠种苹果供他读书。基于对苹果的感恩,他以600 多分的高考成绩报考了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农学专业,2015年在白水苹果试验站实习时接触到“瑞雪”,从而结下了不解之缘。
苹果矮化密植种植模式▲
▲昝琪和他种植的“瑞雪”苹果
“一开始的‘瑞雪’其实不是绿色的,而是纯黄色的,因为当时套的是‘富士’的果袋。”昝琪回忆道:“当我第一次尝到‘瑞雪’时,就觉得这个品种香气物质特别好。赵(政阳)老师评价为‘细脆香甜、口有余香’,我是被它的‘口有余香’魅力征服了。”
2017年,昝琪大学毕业,在洛川一家肥料企业锻炼一年之后,就在铜川市印台区承包了300多亩土地,开启了自己的创业之路。由于缺乏经验,所筹集的资金与种植面积不匹配,到2019年资金链出现断裂,幸亏有好朋友及时补血,才得以起死回生。
“现在回过头来看,你觉得当初选择这个品种是正确的吗?”我当初第一次接触到赵政阳团队选育的“瑞阳”“瑞雪”和“瑞香红”的时候,最先看中的就是“瑞雪”。
“其实一开始我是种了‘瑞阳’和‘瑞雪’,想红黄(绿)搭配。到2020年,我认为‘瑞阳’没什么特色,做不出差异化,就全部高接换种成‘瑞雪’。”昝琪说:“对于大基地来说,我觉得选择这个品种是没错的,因为它果型好,品质优,商品率高,容易成花,丰产性好,属于好管的品种;在抗性方面,除了黑星病之外,对其他病害的抗性都很强……”
今年5月陕西连续阴雨,没办法打药,导致整个果园黑星病爆发,损失惨重。眼下收获的果实中还有一部分带有黑星病的病斑。
“在销售端,‘瑞雪’这个品种容易做出差异化,它颜色不一样,风味也不一样,可以给销售端提供很大的想象空间,只要它能进到消费者的餐桌上就有很强的复购率。所以,从这几点上我还是非常看重‘瑞雪’的潜力,好种,好卖。”
昝琪的这番话让我想起2017年第一次跑苹果产区所写的《富士不倒,中国苹果没有希望》一文中所提到的多样化的发展趋势,这几年“维纳斯黄金”“王林”“明月”“秦脆”“瑞雪”“瑞香红”等新单品的崛起也验证了这一趋势。
昝琪(左)和杨少敏在探讨“瑞雪”的产品标准▲
“你的这句话真硬!多样化一定是未来的主要方向。”听说我是那篇文章的作者,昝琪夸赞道:“单单是‘瑞雪’,我就可以做到一个品种的多样化。‘瑞雪’从原来的黄色到现在的绿色,我们不应该去限定一个品种一定要往哪个方向发展,也许以后不套袋的‘瑞雪’会成为市场的主流。”
“相对来说,‘瑞雪’应该比上色品种更适合做不套袋。”我瞬间来了精神。来铜川之前,我已经在洛川和黄陵走访了几家做“阳光富士”的果园,探讨苹果不套袋栽培的前景和瓶颈。
“我在试验站的时候就跟着赵老师观察过不套袋‘瑞雪’的表现,”昝琪说:“在10月10日之前,不套袋的‘瑞雪’果面都是纯绿的;之后,随着成熟度的提高,它的阳面会逐渐转黄,甚至挂点红。”
“果面衰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关注的不是颜色的变化,而是果面的光洁度,这关系到果实的商品性。
“从10月10日开始,一开始挂点红色我觉得不算难看,但如果晒上10 天以上,到10月20日以后就会出问题,光泽度变暗,皮孔变粗,那时候就开始逐渐变丑了。”昝琪指了指树梢上没套袋的“瑞雪”:“但糖度就非常高了,我们测过最高的能达到19%以上。”
我在云南对比过套袋和不套袋的“维纳斯黄金”,不套袋的平均糖度比套袋的高2 度,甜香浓郁,但由于外观难看,价格反而比不上套袋果。
“现在‘瑞雪’用的专用果袋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我指着树上挂满的蜡质双层白袋问道。
“2022年。”昝琪从树上扒下一个果袋解释道:“‘瑞雪’在推广过程中出现过贮藏褐变的问题,从2019年开始赵老师团队就一直做套袋对其褐变问题影响的研究,当时试了很多袋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全遮光果袋是100%褐变,不套袋是100%不褐变。我们在中间找了一个平衡点,定了这种透光的袋子。”
“如果不套袋,‘瑞雪’在实际生产中会存在什么问题呢?”我追问道。既然不套袋能完全解决褐变的问题,而“瑞雪”又不像“富士”那样需要上色,那何必多此一举。
“首先是植保。如果植保能搞好,不套袋没有问题。”昝琪说:“现在消费者对农药残留是非常敏感的,套袋可以避免农药直接接触果实,所以我们可以做到225 项农药零残留。不套袋能不能做到?即便能做到,消费者能不能接受?这些都是未知数。”
“还有你刚才提到的果面问题。像我们这种大园子,无论上80 个人还是100 个人,采摘期都要半个月以上,后面采摘的果面会变粗,商品率会非常低。这些都是限制我们做不套袋的主要因素。”
“无论是技术还是市场,现在都还不成熟。”我在陕西的“阳光富士”上也得到类似的结论。
“我们认为是不成熟的。”昝琪点头道:“但可以少量试,比如某渠道指定要5 万kg 不套袋的‘瑞雪’,那好说,你在年初时先打钱给我,年底时我们给你供货。”
“你觉得他这个方案可行吗?”我转身问陕西源味十二季农业发展有限公司的杨少敏,他从2019年开始销售“瑞雪”,2022年开始与昝琪深度合作,共同打造“鹿鸣鸣”单品品牌。
“我们渠道需要这种差异化的产品。”杨少敏早些年做过一抹红的“奶油富士”,对我走访过的新品种、新产区都很感兴趣:“前不久有一个渠道过来,尝了一个不套袋的‘瑞雪’,他就很感兴趣,所以明年我们会尝试做一部分不套袋的‘瑞雪’,但最终还是看消费者的复购率,来决定这个产品能不能大面积推广。”
“打个比方,明年会尝试多少面积?”我问具体数据。
“具体面积现在还没办法定,等今年卖完心里就有底了。”杨少敏说:“今年的‘瑞雪’因为产量上来了,像华东市场已经开始卷价格了,而且市场也在细分,就像赵老师提出的3 个‘瑞雪’,套专用袋的叫‘翡翠瑞雪’,绿色的;套‘富士’袋的叫‘彩色瑞雪’,颜色跟‘一抹红’有点像;不套袋的叫‘阳光瑞雪’,带点红晕的。目前种得最多的是‘翡翠瑞雪’,‘阳光瑞雪’和‘彩色瑞雪’大家都还比较慎重。”
“你的意思是要等‘翡翠瑞雪’出现大范围的价格内卷之后才会往差异化方向转变?”我追问道。“奶油富士”和“一抹红”都是“富士”价格内卷之后的差异化产物。
▲套不透光的果袋(左)和不套袋的“瑞雪”的果面颜色
丛东日在查看“阳光苹果”的质量情况▲
“我觉得要根据市场需求来。”杨少敏解释道:“现在大家的呼声有了,不套袋的‘瑞雪’在口感、贮藏性和货架期上都没有问题。如果我们能在这个细分类目中做成头部,就能抢到这个单品的窗口期和红利期。”
“那定价呢?会比套袋的‘瑞雪’高还是低?”我愈加好奇地问道。在我前几天走访的“阳光富士”种植户中,一部分人认为不套袋降低了生产成本,可以比套袋“富士”卖得更便宜,以提高市场竞争力;另一部分人认为不套袋的“富士”口感更好,所以应该卖更高的价格,最起码不能低于套袋“富士”的价格。
“我们是看市场的供求关系,” 杨少敏说:“如果整个市场只有25 万kg 不套袋的‘瑞雪’,我的定价肯定是比套袋的高,因为它有稀缺性嘛。比如现在的‘瑞雪’定价是12 元/kg,不套袋的‘瑞雪’卖16 元/kg,我觉得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能贵4 元/kg,从生产端来说划算吗?”我转而问昝琪。
“如果按小面积计算,不套袋节省的成本就可以抵上商品率的下降,肯定划算。”昝琪分析道:“但如果面积一大,不套袋的商品率就会急剧下降,两者的差价至少要3 元/kg 以上。所以,做差异化可以,但要照顾到每一方的利益。”
我忽然想起今年已经跌落神坛的“阳光玫瑰”葡萄,市场上流行的“大穗大粒”正是照顾到种植者和销售者的共同利益,却忽视了消费者的真实述求。但愿“阳光苹果”的兴起,能够兼顾到这三方的利益,否则……
5
我已经3年多没见过丛东日了。自从2020年春天见到他破败的樱桃园之后,我就对他的农业之路充满担忧。前不久,他发来一条信息,想给我寄他的新产品——红薯。
“你今年没做苹果了?”我顺便翻了一下他的朋友圈,上面没有今年苹果上市的信息。
7年前,当我第一次尝到守拙园的苹果时赞叹不已,评价为“一种能吃出快乐的苹果”——每一次品尝,都是一种愉悦的心路历程。这么多年过去,虽然尝遍了形形色色又香又甜的苹果新品种,但我始终没有找到类似“快乐”的感觉。
▲遭受虫害的不套袋苹果
“还在做啊,在树上还没摘呢!”丛东日回道。这是他进入农业行业的第一款产品,也帮他赚到了第一桶金。
“今年为什么这么晚?”我还记得他的产品分“冬后”和“雪后”,前者在立冬时节采摘,后者在小雪时节采摘,而眼下已过了立冬好几天。
“最近这三四年都挺晚的,”丛东日解释道:“因为现在都套袋了,只要气温不低于-4 ℃,我就尽量留,一直留到小雪再采摘。”
“啊?什么时候开始套袋了?”我这趟来山东的主要目的就是奔着他的“阳光苹果”来的。在山东,丛东日算是不套袋“阳光苹果”的先驱,从2012年开始,不算今年,已经运作了整整10年。
“已经有4年了。”丛东日算了算时间,说:“最早我是套玻璃纸做的袋,完全透光,还透气,那个对品质没有影响,但是成本太高了,一个袋子的成本接近0.30 元……”
“当时为什么要从不套袋改成套袋呢?”我诧异的是这个变化。当初他告诉我,一个果袋能遮掉5 张叶片的光照,同时减少了果实自身的光合作用和蒸腾作用,所以会造成品质的下降。
“还是环境和气候的原因,再一个是……”丛东日迟疑了好一会,估计是找不出合理的原因:“像樱桃就更明显,早些年宣传樱桃是不用打药的,现在的樱桃就是开始采了也必须打药。如果成熟期碰到高温高湿,看到树上有几个果子有灰霉了,摘完必须马上打药,否则第二天就不用摘樱桃了。”
“如果不套袋,苹果会出现哪些问题呢?”我脑海中首先闪现的是梨小食心虫,十几年前我在做梨试验时就出现过梨小食心虫爆发的情况。
“各种问题,有些你甚至搞不清楚是什么病虫害,最严重的一年差不多是绝收。”丛东日叹息道:“所以不得已又开始套袋。套袋之后,商品率是提高了,但品质下降了。”
“去袋吗?”这几年我都没尝过他的苹果,不知道他的产品变成什么样了。
“去的,而且比他们早20 天去袋,算下来只有6—8月这3 个月时间果子是套在袋子里的,去袋后又比他们多晒了2 个月时间。”丛东日说。
四川泸定的“阳光苹果”▲
“哪怕是这样,套过袋的苹果品质还是赶不上不套袋的?”我追问道。在山东,还有一种只套袋不去袋的“富士”,叫“奶油富士”。因为生育期够长,据说品质也不错。
“赶不上。”丛东日摇了摇头说:“当时不套袋的时候,我测过的最高糖度(指可溶性固形物含量)是22.1%;套袋后好像没高过19%,平均16%~17%,甚至有低于16%的。”
“糖度达到16%应该够了吧?”如果按照我的标准,苹果的糖度只要达到15%以上,糖度就不再是品质的主要评价指标,这个时候香气、水分、化渣度和细脆程度会更重要。
“但是,当你吃过一个糖度18%的苹果之后,再吃一个16%的苹果,你可能觉得它不甜。”丛东日说:“所以这几年苹果销量有所萎缩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疫情,而是品质,哪一年的品质好哪一年的销售情况就会好很多,消费者其实是很敏感的。”
“这么多年做下来,苹果的大盘子应该是盈利的吧?”我再问经济情况。
丛东日在苹果上采用的是合作社的方式,他提供技术方案,最后以高于市场价近一倍的价格收购,所以风险相对要小一些。他最大的错误是自己去种了一片樱桃园,最后血本无归。
“苹果是盈利的。”丛东日说:“但也跟品质有关,品质好的年份盈利要稍微多一点,品质差一点的年份能有盈利就不错了。像今年可能会好一点,因为今年整个烟台的苹果品质都还不错,比往年要好一点。”
“你的产品其实有两大核心,一个是好吃,一个是零农残,你觉得哪个更重要?”我旧话重提,现如今对他来说,这两个核心有点类似鱼和熊掌的关系。
“我觉得还是好吃重要些。”丛东日实事求是地说:“因为零农残的信任成本特别高,要靠长期的积累;但好吃很直观,不管是谁,一吃就知道。”
“你如果单纯做好吃,做高品质,把零农残的标准降低一点,从技术和经济的角度你觉得行不行?”我有意识地引导道。因为在我看来,丛东日的苹果在10年前有着不套袋、多用有机肥和完熟采摘三大技术加持,所以才有异乎寻常的口感。但这几年随着当地果农种植技术的提高,尤其是在有机肥上也舍得投入,已经恢复套袋的丛东日所生产的苹果只剩下更晚采摘的熟度优势,如果消费者对零农残无感的话,很难支撑得住比别人高一倍以上的销售价格(40元/kg)。包括我这几年一直在跟踪的“木美土里”杯中国好苹果大赛,金奖苹果的糖度也在逐年提高,现在如果没有15%以上的糖度可能连银奖都拿不到。
“如果我只想做高品质,比如说只要求农残不超标,还是不套袋,我觉得这个在技术上是不难的,而且从经济效益上讲这样做可能是最赚钱的。”丛东日说:“但是对于我来说,从一开始就跟大家讲,我做的产品是没有农残的,你中途再去降低标准,就觉得……”
“还是有情怀方面的顾虑。”我笑了笑。就像一个名人,如果调子起高了,往往会下不了台。
“可以说是情怀,也可以说是面子吧。”丛东日苦笑道:“其实我也知道,如果我降低标准去做,用一些化学农药,在农残不超标的基础上,不管是标准化还是规模化都能做到。而且现在的市场主要关注的还是好吃不好吃,大家对农残的关注好像越来越少了,但是我还是想再坚持一下。”
话已至此,我只能点到为止。在他果园的旁边,还有一位以市场为先导的技术能手,天天给他灌输“做农业,活着才是硬道理”的理念,但丛东日依然我行我素,直到樱桃树在自然状态下全部报废为止。
“那未来的方向呢?还是要追求高品质和零农残?”我仍心有不甘地问道。
“其实我这两年一直在试验不套袋的液体膜。”丛东日介绍道:“如果每半个月喷一次,病害基本上没问题,果实的外观问题也不大,但虫害还差一点,要配合诱虫灯、迷向丝这些东西可能还行,单独靠它还不太行。但我对它的期望还是比较大的。”
“如果你往这方面努力,起码从商业角度上看不一定是个好路子。”我今年在山西和陕西都接触过推广类似产品的厂家,果农反响不一,效果就像丛东日自己说的——“不是很稳定”。
“所以我今年的大部分精力在研究红薯。”丛东日笑着说:“红薯我可以做到好吃、零农残和高产,几乎不受气候影响,可以标准化大面积地做。苹果和樱桃我都会继续做,只是眼前的收益赶不上种红薯,所以我得先把红薯种起来,还是要先赚着钱。”
回程时,我想起2018年自己在烟台引发一场风波的话题——当地苹果产业正往好看不好吃的方向发展。现在回过头来审视这个话题,就烟台这个产区而言,这个方向其实是正确的。丛东日反其道而行之的10年努力,结果已经验证了其他方向的艰巨性。如果要继续走这条路,他应该选择生态条件更好的西部区域。比如,10 天前我就在四川省泸定县尝到一款近似于当初第一次吃到丛东日苹果的那种“快乐”感觉。大渡河畔,海拔2 000 m,自然生草,一年一次肥料(羊粪+复合肥),完熟采摘,冰糖心,入口甜脆多汁,余味无穷,口感超过了本年度我所尝过的所有苹果。
中国的“阳光苹果”,应该从阳光更充足的产区开始。至于其他产区,恐怕要等到真正无人可套的时候才会彻底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