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 者

朱赞军

我今年42岁，是普外科的副主任医师。

光鲜背后，隐痛还在。五年前，我爱人离开了我。人生苦短，生命无常。我每天要保持外科医生特有的作风，雷厉风行，果断地对患者做出诊断。面对患者，我要微笑，必须微笑。我每天默诵《希波克拉底誓言》：“今我进入医业，立誓献身人道服务；我感激尊敬恩师，如同对待父母；我本着良心与尊严行医；病患的健康生命是我的首要顾念……”

只有默诵，我才能醒来，睡去。

你说我优柔寡断，这种性格不太适合做外科医生，可是，我偏偏选择了外科。无影灯下，我很有成就感。从第一次给你做第一助理开始，我就喜欢你，现在我已成长为主刀医生，喜欢也变成了爱。我知道你不容易。你觉得，你爱人心脏病突发猝死是你和她吵架所致。你要自责一辈子吗？我知道，你爱她，所以，我在等，等你不再自责。

今天，急诊科转来一名肠梗阻的大爷，你经过问诊检查，说必须立即手术。大爷不以为然，他觉得没有那么严重。你给他讲述肠梗阻的病理，他似懂非懂。最后，他同意手术，但一定要等儿子来签字。他儿子要坐两小时汽车，再坐两小时高铁才能到医院。时间紧急，你打报告给医务处，汇报大爷的病情——必须立即手术；四个小时，等不起。医务处特批，可以手术。高龄老人，没有患者家属签字，所有医生为你捏把汗：值得吗？

我想给他个惊喜，直接到医院来找他。这么些年，也没到他这个著名的三甲医院来过。自打儿媳去世后，我没进过城，没见过他。我是希望他再婚的，为我们朱家续上香火，朱家到他这儿是三代单传。他从一个小县城考上医科大学，一直做到副主任医师，个中辛苦，我这个当爹的理解他。他是我们家的骄傲、我们村的骄傲。听说以前他还曾出国讲学，那他也是国家的骄傲。他从来不说自己有多么辛苦。记得他小时候干点儿脏活儿累活儿还知道找我撒娇买好，自从学了医，再也看不到他撒娇了。

本来想给他个惊喜，没想到先把自己给惊了。在医院的电梯口，我肠胃疼痛难忍，急诊科初步诊断，是因消化道出现炎症引起了内脏出血，需要立即手术。听说，他是在另一个手术室给我签的字。我想他啊，不会我们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吧。

我在手术室里莫名其妙地紧张——没想到我爹会来。他的手术由她来做，应该没问题。但是，只要是手术，就会有风险。不能多想，眼前的大爷，情况也很紧急，不能再等。爹，我们要相信醫生。

我在手术室里莫名其妙地紧张——患者是他的父亲。也许……也许不久后，眼前的患者就会成为我的亲人。我不能让他失望，他是相信我的。这是我主刀的第三台手术，他一定是相信我的。只要是手术，就会有风险。不能多想。记得最初做第一助理时，他说，医学的进步是靠医生和患者共同完成的。

给我手术的女医生看着我，她的眼神怪怪的。她很亲切，很果断，很会安慰人。我第一次躺在手术台上，周围围了这么多人。想起他，觉得他可真不容易，每天都是这样工作的吗？怪不得不会撒娇了。这么多女医生、护士就没个合适的？不想了，要是能下得了手术台，我就亲口问问他。

手术室外的通道悠长，两个相邻的手术室静谧，神秘。几小时后，门开，他和她同时走了出来。眼神告诉对方，手术成功。

一架急救直升机即将降落在医院楼顶的停机坪，一位见义勇为的重症患者送来了，院方需要他们联合会诊。他和她一起走向直升机。这一次，他们要并肩作战，让患者的生命继续。螺旋桨的风吹掉了她的白帽。他跑过去，捡起，迅速帮她整理乱发，帮她戴好白帽，说：“谢谢，辛苦啦！”她听他说过无数次的“谢谢”，而这次，让她脸红、心跳。

隐约中，他和她同时感觉到，一个天籁般的声音在诵读《希波克拉底誓言》：“我必严守病患寄托于我的秘密；我必尽力维护医界名誉及高尚传统；我以同事为兄弟；我对病患负责，不因任何宗教、国籍、种族、政治或地位不同而有所差别；生命从受胎时起，即为至高无上的尊严；即使面临威胁，我的医学知识也不与人道相违。我兹郑重地、自主地以我的人格宣读以上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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