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珍美的小费
2023-12-06李我
李我
李斯特先生回深圳的第一件事,是请苏珍美喝西式早茶。消息传开来,同事们不免有些羡慕。羡慕归羡慕,又觉得这是她应得的。苏珍美资历老,敬业勤恳。更何况,她和李斯特先生还有些渊源呢。这一点,别的同事可无法与她相比。
说起来,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叫苏珍妹,刚入职星州酒店,在客房部当服务员。在酒店上班,干净卫生,吹着空调,有固定的休息日,工资也不错。这与她以前玩具厂的工作,有天壤之别。头几天,她特别兴奋,擦拭口杯时,甚至哼起了歌谣。哼着哼着,身体也随曲调摆动起来,明显有跳舞的样子了。
兴致高昂之际,有人敲门。房门是敞开的,回头望,李斯特先生站在门口,手上拿着文件夹。苏珍美见此情形,瞬间面如土灰,杯子跌落在地。正不知如何是好,李斯特先生开口了。他没有责怪她,反而向她道歉,称不该在她工作时惊忧她。
待她收拾好地上残余,李斯特先生才讲明来意。他对汉字很着迷,觉得苏珍美比苏珍妹要好,想建议她改个名。怕耽误她工作,因此主动跑来客房部。征询完意见,他再次巡视一遍房间,脱口八个字:窗明几净,不染一尘。说罢,竟然向苏珍美道了一声谢。
李斯特先生为人亲切,态度和蔼。苏珍美感动之余,又有些忐忑,觉得这不过是表象。也许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被炒鱿鱼。这一类事情,在她以前的工厂生涯中,并不鲜见。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李斯特先生就派了人来,请她去一趟办公室。与星州酒店的气派相比,李斯特先生的办公间,实在简单了些。不但面积小,没什么装饰物,甚至连秘书都没有。见苏珍美过去,李斯特先生給她泡了一杯咖啡。她第一次喝这种饮料,尝一口,太苦了。想置于案几,可放下杯子,双手无处安放,会显得更加紧张,只好捧在手上,不时抿一小口。
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李斯特屈身向前,微笑着问。苏珍美仓促中起身,手中的咖啡差点泼出来。听完李斯特先生的解释,她才明白,他想让她负责整理他在酒店的住房。作为客房服务生,这本就在她工作职责之内,李斯特先生却称之为“帮忙”。看来,外国老板还真不一样。
从此,除了正常的客房服务,李斯特先生的房间,有了专门的打理人。
李斯特先生很忙,坐飞机满世界跑。苏珍美听同事讲,除了酒店,李斯特先生还有别的生意。有时,甚至三两个月,才回酒店一次。在深圳待一周,处理完酒店事务,又要启程出发。苏珍美很用心,不管李斯特先生哪一天回来,打开房门,里面永远洁净如新。
李斯特先生来去无定时,苏珍美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二十年来,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次。更多时候,他们以另外的方式“见面”。有时,她在房间里发现一张卡片,是李斯特先生留下的“三克油”。有时,“三克油”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小礼品,上面的商标,全是外国字。
有了这样的渊源,苏珍美离职之前,李斯特先生请她喝早茶,似乎理所当然了。
喝早茶的地点,定在二楼的西餐厅。西餐厅苏珍美自然去过,吃早点却是头一回。去往西餐厅的路上,苏珍美不免有些紧张,心里谋算着待会儿见了面,该讲些什么。无论对星州酒店,还是对李斯特先生,她都有太多想讲的话。
这些年,苏珍美一直在客房部。她干活认真,不慌不忙,讲究细节。每年评先,她都拿了优秀,职务虽没什么大变化,薪水却在逐年上涨。
入住星州酒店的,大多是外国客人,有派小费的习惯。有时运气好,服务生的小费收入,甚至比工资还要高。这也是苏珍美不愿意调岗的原因。她把这些劳动所得,统统寄回老家,供养出两个大学生。邻居乡亲,同事朋友,提起苏珍美,无不竖起大拇指。
说到孩子,苏珍美自己,更是感慨万千。她们那一代人,拼命往南方跑,无非想创造条件,把子女送出农村。打工虽辛苦,可再苦再累,想起一对儿女,心总是甜的。谁曾想,儿子偏偏恋上了乡村,还说国家正在建设美丽乡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正好大展拳脚。所谓“拳脚大展”,其实不过将村里几栋古旧老宅,改造修缮为民宿。一开始,苏珍美很不以为然,不就是吃饭和住宿么。他们村那么偏僻,城里人去山窝窝里玩,图个啥呢?
她理解不了自己的孩子,更无法理解这个时代。或者说,世界变化太快了,快得出乎她意料。
没出几年,他们村成了旅游景点。儿子的民宿,跟着沾光。去的人多了,孩子忙不过来,三番五次请苏珍美回去“搭把手”。理由倒合情合理,说她在大城市这么多年,见过很多外国人,视野和见识肯定不一样。星级酒店和乡村民宿,差别虽然大,但同为服务行业,多多少少有些相通之处。她如能回去助一臂之力,说不定连外国人都吸引来了。
苏珍美当然知道,孩子心疼她,不愿她再在外面漂。但她对深圳有感情,还想再赚些钱,便提出再干半年。话说到这份上,儿子只好随她。三次这样的“半年”后,儿媳在电话里直言不讳,说村里到处风言风语,称他们条件好了,却把母亲丢在深圳受苦。苏珍美害怕影响家庭和睦,这才答应回去。
离西餐厅近在咫尺时,苏珍美突然察觉到,手上拿了块毛巾。这是她进入星州以来,养成的习惯。和李斯特先生吃早茶,带一块毛巾显然不合适。她停下脚步,想转身回去,把毛巾放回清洁车,可来去一折腾,肯定会迟到。于是,把手巾对折两次,放进口袋里。
苏珍美进了西餐厅,服务生径直把她带往5号桌。想不到,李斯特先生竟然早到了。见她过去,李斯特先生起身站立,跑到桌子对面,帮她拉出座椅,还作了一个伸手的姿势。苏珍美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服务生端着各式早点上了桌。李斯特先生教她刀与叉的正确使用方法,帮她添加调料,还问她味道如何,西式早点是否吃得习惯。
餐桌前的李斯特先生,更像一个老朋友,主动问起她回家的事。诸如坐什么车次,几点出发,有无人接送,回家后的打算,等等。得知苏珍美儿子在老家经营民宿,李斯特先生很有兴趣,接连问了许多问题。苏珍美所知有限,恨不得拨通手机,让孩子和李斯特先生通话。
早茶吃了足有一小时,苏珍美原本想着,再怎么样,也得向李斯特先生道一声谢谢吧。可她一直没找到由头,讲完民宿,李斯特先生又开始讲工作。讲工作的目的,无非为了向苏珍美致以谢意。
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该说感谢的人是她啊。现在倒好,李斯特先生把他们的角色互换了。苏珍美承受不起这赞美,不免有些慌乱,一慌节奏就全乱了,直至席散时,她也未能讲出那句话来。
喝罢早茶回去,同事们没问她喝早茶的事,倒说了许多祝福与不舍的话。苏珍美原本打算下午办完离职手续,再和同事们一一道别。谁知道呢,此时此刻,告别提前来临,苏珍美不免有些伤感,眼圈再次泛红。
好在这时,一位女客叫了客房服务,苏珍美趁机赶过去处理。最后一次服务了,她做得更慢更细致。客人很满意,在她离开前,派给她五英磅小费。最近几年,收到小费的机率已经很少了。苏珍美致了谢,退身出来。她找到同事,觉得这原本由她负责,小费自然应该归她。她将那五英磅取出来,硬往她怀里塞。同事哪里肯接,一番推搡,到底没送出去。
到了下午,按理讲,苏珍美可以直接去办离职手续。但她觉得,吃早茶那一小时,不能算到工作时间里。因此,又跑到客房部,想补足那一小时的缺。其实,早有同事负责她原本的工作。只不过,在酒店这么多年,她还想再多待一会儿,哪怕一分钟一秒钟。直至接到人力部门的电话,她才不得不去办离职手续。
办手续的女孩,二十来岁,喜欢笑。一笑,脸上就漾开两个酒窝。苏珍美按照酒窝女孩的指点,在各式文件上签名时,酒窝女孩说,珍姨,真羡慕您呀。
苏珍美抬头,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快别笑话阿姨了。
珍姨,这是李斯特先生交给你的。待苏珍美签完字,酒窝女孩递给她一个信封。那是一个白色信封,上面印着星州酒店的LOGO。
苏珍美双手接住,感觉沉甸甸的。
对了,珍姨。酒窝女孩说,李斯特先生有个要求,你得在回到家之后,才能把信封打开。
苏珍美点了点头。不用看,她都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小费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应该还有一封信,表达李斯特先生的谢意。
苏珍美揣着信封出来,回头望了望星州酒店。不舍是肯定的,但更多的,还是幸福与满足。
没走几步路,起了一阵风,地上有只塑料袋,被风追着满地跑。苏珍美像个孩童似的,追了上去,眼见着要追上,风又加大速度,催促那口袋跑得更快。追了好一阵,终于追上了。苏珍美捡起口袋,叠成一团,扔进垃圾箱。
前方的道路宽阔明亮,她心里的愉悦,又增加了一分。就是在这个时候,苏珍美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发一次小费,表达对李斯特先生和星州酒店,以及深圳这座城市的感谢。
这个突如其来的创意,让苏珍美兴奋不已,连心跳都加速了。她不得不用手按住胸口,生怕那个想法逃出来跑掉。
既然要发小费,那么发给谁呢?她首先想到的是素芬。
苏珍美在深圳,也有几个走得近的朋友。素芬与她相识时间最短,两人关系却最为要好。大约从十年前开始,他们几个老朋友,每个月总会找一天闲空,聚在一起“打平伙”。最开始,实行的是轮流坐庄,今天在你家,改日去我家。不管去谁家,都一起凑钱,要么就你买菜,我带酒。他们中间,苏珍美烹饪技术最好。稀松普通的家常菜,到她手里,也能弄得有滋有味,朋友们品尝后赞不绝口,夸她为“巧妇”。打了一圈“平伙”,慢慢地,大家意见就统一了,以苏珍美家为聚会大本营。
苏珍美租的房子,只有十来平方,人一多,有些拥挤,倒也十分热闹。吃完饭,大家聚在一起扯闲天。讲讲各自的家长里短,开开彼此的小玩笑。小小屋子里,飘荡着简单而纯粹的快乐。苏珍美很喜欢这样的氛围。有一次,无意中提起收到的小费。朋友们没见过外钞,都想看看外国钱长啥样子。苏珍美找出一张钞票,交给离她最近的素芬。
那張面额为“10”的纸币,印着一个戴王冠的外国女人头像。素芬感叹,这是美元吧,换成人民币,相当于我一天工资了。大家都很兴奋,轮流欣赏外国钱。王冠女人在众人手中转了一圈,又回到苏珍美手上。
她接过钞票,说道,起先我也以为是美元,悄悄找主管打听,才知道是英磅,英磅可比美元值钱呢。讲完这话,她摊开手掌,把钱币放在其中,轻轻抚平,再和别的钱币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因为大家喜欢,每回“打平伙”,吃到兴头上,苏珍美照例给大家讲外国客人的故事,讲她收到的小费,不同国家,各种各样的钱币。
在星州酒店上班的时间长了,苏珍美对小费的理解也深了一层。小费并不只有物质上的意义,更有精神上的内涵,是对劳动的尊重。这些事陌生又新奇,朋友们喜欢听,苏珍美也愿意讲。听了许多这样的分享,素芬逐渐萌生当服务生的打算,也想体验收小费的滋味,哪怕一次也好。
星州对招聘有严格规定,素芬年龄略超了一点,又没有客房工作经验。苏珍美想了许多法子,主管答应帮忙,最终却卡在人事那一关。没进星州,素芬倒不怪她,后来从工厂离职,去了月光酒店,算曲线救国。只是,月光酒店很少有外国客人入住,素芬从未收过小费。
把小费发给素芬,简直一举两得。
苏珍美租住的出租屋,离星州酒店不远,走路十来分钟。从酒店回租屋的路,她已经走过无数遍,每一棵树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此次不同往常,擦肩而过的人,路上奔跑的车,眼前的高楼大厦,甚至连吸呼的空气,全都不一样了。
回到城中村,苏珍美开门进屋,坐在窄小的沙发上,等到心跳复归正常,才把手从胸口挪开。她喝下半杯水,抚了抚肚腹。走到床边,掀开床板,从下面找到一只铁盒子。铁盒里,装着各种国家的纸币,每一张纸币,都记录着一个与小费有关的故事。
在星州上班的二十年间,她收到的小费,已经记不清多少了,除了每个币种保存一份作纪念,其他的,积攒到一定额度,就去换成人民币,再存进银行。苏珍美把收到的英磅,放进盒子里,再一次数了数钱币的数量。这几乎成了她临睡前的必修课。盒子里一共39个币种,也就意味着,有39个国家的客人,给过她小费奖赏。
整理完钱币,她起身冲凉。从洗手间出来,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浅蓝半身裙,在镜子前,取出那支买了两个月,却还未开封的口红,轻轻涂抹,觉得不对,又擦掉,再涂,尝试好几回,终于满意。起身,拎起小背包,熄灯出门。走到楼下,苏珍美想起什么,又折身回去,开锁,却不进屋,只把灯摁亮,再次锁门,下楼。
苏珍美去了月光酒店。以前,她陪素芬来过几次,但都没进去过。这一回,她径直走向前台,要了一个房间。苏珍美来深圳那么久,还从未在外面留宿过,更别说住酒店了。但今晚,她决定奢侈一回。
月光酒店比星州酒店小了几倍,价格也便宜几倍。要不然,以星州的住宿标准,她还真下不了决心。拿到房卡,进电梯上楼,找到房间,刷卡进门。房间面积、配置、陈设,乃至整洁程度,都无法与星州酒店相比。苏珍美放下包,忍不住按照星州的标准,重新清洁整理一番。整理完毕,再看房间,果然舒服多了。
刚到星州上班时,每回清洁房间,苏珍美总忍不住想象,睡在那张豪华大床是什么感受。她很想躺在床上,体验一次。不用多久,一分钟就够了。实际上,这样的机会很多。但她害怕,更觉得羞耻。可这念头挥之不去,如影随形。半个月后,她终于说服自己,更换被单之前,体验一下睡在床上的感觉。当时,她对工作已有了心得体会,锁上房门几分钟,也不会被人发现。当机会近在眼前时,苏珍美却改变了主意。她整理好房间,走到床前,半蹲下来,脸埋进被子里,努力嗅闻其中的气息。十几秒后,苏珍美起身把褶皱抚平,悄悄离开。
月光酒店的客床,比星州差了几个档次,但对苏珍美而言,已经足够好了。她坐在床上,慢慢躺下,翻了一个身,又从左边翻过去。这几个翻身,苏珍美睡不着了。睡不着不只因为第一次住酒店而兴奋,还因为她要给素芬发小费。她早就打听过,明天早上,素芬负责这一层楼的客房清洁。等到她上班,进屋打扫房间,她就会给她小费,还要对她说一声“谢谢你”。
在星州酒店,给苏珍美发过小费的客人,大多用这个方式。当然,也有一些客人,会把小费放在床头柜或桌子上,还会用纸条留言,写一句暖心话。苏珍美每每收到小费,总是心存感恩的。素芬会是什么感受呢,惊讶是肯定的。毕竟,那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啊。可是,她会不会觉得,我在显摆呢?苏珍美转念一想,又踌躇起来。一犹豫,担忧便无端放大了好几倍。
迷糊中,不知啥时睡着的。醒来时,已经七点多了。苏珍美洗漱完毕,打开房门,拿出一张票子,等待素芬现身。小费用人民币还是外国钱,额度多少,这些事也费了许多思索。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就用百元面值的人民币。等了十来分钟,依旧无人上门,走道未见服务员影踪。苏珍美干脆给前台打电话,叫了客房服务。放下电话,便坐在床头等待。
苏珍美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收到小费的喜悦心情。现在,要给别人发小费了,除了激动,还很紧张。她躺下,又站起;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看看手机,又瞧瞧窗外。漫长的七八分钟过去了,有人敲门。苏珍美站直身体,右手握成一团,悄悄往后藏,说“请进”时,明显带着颤音。话音刚落,一辆清洁车推了进来,接着出现一个肥硕的女人。苏珍美大失所望,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待女人开始收拾房间,她才想起问她,素芬呢,她怎么没来?女人抬头望了她一眼,张素芬吧,她请假了。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请假了,出什么事了吗?
这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主管。
苏珍美道声谢,给素芬打电话,才知她婆婆住院了,她要回家照顾,正在高铁站候车呢。她原本想下午再跟她道歉,还说不能为她送行,请她莫要见怪。
苏珍美退了房卡,返回出租屋。快到楼下,肚子有点饿,于是走进那家肠粉店。
肠粉店老板是个中年女人,说话高声大气,热情爽朗。苏珍美住楼上,算邻居,经常光顾,与老板娘成了熟人。苏珍美叫了一份肠粉,平时,她只需兩三分钟,就能把一盘肠粉消灭干净。今天,她故意细嚼慢咽,把早餐当成中餐,足足吃了十几分钟。饭毕,抹净嘴巴,起身伸伸腰,走到饮水机旁,倒满一杯水,再坐回原处,饮茶一般慢慢品。
苏珍美喝罢水,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正要扫码付款,忽然想起口袋里那张钱。原本给素芬准备的,结果她不在,小费没发出去。既然是小费,为何非要指定一个人呢?发给素芬,只是帮她圆梦。发给别人,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苏珍美心中一动,掏出那张钱,喊老板娘结账。后来加了一句,谢谢你的早餐,不用找零了,就算我给你的……小费。
老板娘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或许听懂了也没当真,咧嘴一笑,自去纸箱里找零。待凑齐零钱,抬头再看,苏珍美已出了店门。她赶紧追出去,把钱塞回她手里。还笑她要回老家,怕是高兴坏了,连零钱都忘了要。
发小费讲究你情我愿,若推三阻四,苦苦相劝,就失去了意义。苏珍美接了钱,回屋收拾行李。整理完毕,已经下午四点半。再休息一会儿,离朋友们约定的时间,就相差不多了。早在一周前,苏珍美就和朋友们谈妥,请大家吃火锅,算告别宴。
火锅店就在这片城中村,倒也不远,离她的租房,隔四五条巷子。苏珍美去到火锅店,选了靠窗那张台,先张罗点了些菜。喝完两杯茶,朋友们陆续就到了。
来得最早的,叫老赵,在一家小区当保安。紧接着,几个老朋友和同事们,陆续到来。请朋友们又点了几个菜,苏珍美才把单子递给服务员。因为来得早,上菜倒也快。此宴不同往常,便决定一律喝啤酒。有两个老友,从没沾过酒,大约觉得后会无期了,也主动端杯。
饮宴前半程,大家讲起这些年的交情,回忆初来深圳的往事,表面嘻嘻哈哈,心中却流淌着温情。可终究是饯行宴,气氛难免有些伤感。朋友们轮番向苏珍美敬酒,讲着祝福的话。她又一一回敬。敬一次,自然要讲几句话。讲到动情处,眼圈便红了。大家一起沉默,陪她伤心。
现在多发达啊,想见面还不容易?坐上高铁出发,三四个小时就到了。再说,视频聊天多方便。我们每个月的聚会,也可以放在网上。想一想,在网上“打平伙”,不也很有意思么。老赵打破了沉默,气氛得到缓解。由着这个提议,大家甚至还畅想了一番未来。
这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大家仍舍不得散。苏珍美要赶明天清早的高铁,再怎么不舍,也得告别了。于是,一行人起身,送苏珍美回家。到楼下,苏珍美问老赵,明天得不得空。老赵说,明天礼拜天,正好轮到我休息。苏珍美说,那太好了,我想请你帮个忙。老赵说,你只管开口。苏珍美说,行李有点多,想请你送一程。老赵说,这算什么帮忙,举手之劳的事。
次晨,老赵帮忙拿上行李,两人出门,直奔深圳北站。到了高铁站,离出发还有些时间,苏珍美和老赵站着聊天。老赵想幽一默,说,珍美,你回去当老板了,可别忘了深圳还有一帮老伙计啊。
苏珍美说,唉,你净调侃我。
又谈了几句,要进站了,她悄悄掏出一张票子,递给老赵。
老赵莫名其妙,问,干啥呀,你?
苏珍美说,今天耽搁了你半天工夫,这钱算我给你的小费。不,是你应得的工钱。
你不是埋汰我吗?老赵生气了,他拉开行李包,把钱塞进去,转身就走。车站人来人往,老赵的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进站,上车。很快,列车启动了。苏珍美还在想小费的事。她在酒店上班时,给她小费的客人,她都不认识。而她挑的这两个人,关系太近了,所以才不好意思要小费吧。换作是她,不也得拒绝么。
这么一想,苏珍美便释然了。看起来,给人发小费,还得找陌生人。列车上,倒全是陌生人。可她又实在找不到正常理由,请他们帮忙办事,还能给小费那种。列车抵达韶关境内时,乘务员过来送餐,苏珍美问鸡蛋面多少钱。
乘务员答,阿姨,25,给您来一份?
苏珍美点点头,从口袋找到原本想给老赵的票子。乘务员接了钱,苏珍美又说,不用找了,你们工作辛苦,算给你的小费。
乘务员被苏珍美逗乐了,扑哧笑出声来,谢谢阿姨,我们有规定,不允许收小费。说话的当儿,把余钱还给苏珍美。
苏珍美不接,乘务员便说,要不这样阿姨,再给您来几份面条,我就不用给您找零了。
苏珍美知道她在讲笑话,只好把钱接过来。乘务员是陌生人,可陌生人也拒絕了小费。看来,她总结的规律,并不准确。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是她年纪太大,还是看起来不像有钱人?可发小费,不是表达对劳动的尊重吗,什么时候变成有钱人的专利了?
高铁疾驰四小时后,苏珍美到站了。儿子在出口处接她,孙子毛毛也在。见到苏珍美,儿子赶紧上前,帮忙拿行李。毛毛跑到她身边,抢过她的手提包,说要为奶奶分忧。
上了车,儿子迫不及待地讲起家乡的变化。这种变化,不只是街道楼舍,更体现在观念和行为上。他一边讲,一边举例子。听得出来,他热爱这片绿水青山,热爱这块土地上的每一点变化。
半小时后,车子驶上乡镇公路,熟悉的景象扑面而来,苏珍美感慨万千。这时,毛毛摇了摇苏珍美的胳膊,问道,奶奶奶奶,你给我带了什么礼物啊?
唉呀,瞧我这死脑筋。对不起啊,毛毛。苏珍美愧疚不己,昨天住酒店,她还想起这事,准备去超市买一台遥控车。可后来因为小费没发出去,一时竟把这事给忘了。
别闹,没看奶奶行李这么多吗,哪方便给你带礼物?儿子原本想解围,谁知苏珍美听了这话,愈发自责。她从钱包里拿出两张红票子,对毛毛说,好崽崽,你自己去买个玩具,好不好?
好呀好呀,谢谢奶奶的小费。
你懂什么小费啊,屁大点孩子,天天不学好,净在网上看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妈,您可别介意呀。
毛毛没错,他讲得很对。毛毛,你刚才付出了劳动,帮奶奶拎包,这钱是奶奶给你的小费。
爸,你天天嚷着开放,但观念太“奥特了”。你瞧瞧奶奶这格局,在大城市上班,就是不一样。奶奶真好,谢谢奶奶。
毛毛。奶奶要谢谢你呀,感谢你收下奶奶的小费。苏珍美话未说完,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车子继续行驶在乡镇公路上,离家越来越近了。苏珍美想起李斯特先生的信封,找出来打开,里面并没有小费,只有一封信。信的起始部分,与苏珍美的想象相差不多。后面大部分内容,全是李斯特先生关于民宿的建议。
信的最后写道,十月底我会来湘西出差,请帮我预订一间民宿。对了,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盼苏珍美女士当房间的打理人。
捧着信函,苏珍美讲了一句一直想讲,却又没讲出来的话:“三克油。”待她意识到这是外国话时,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责任编辑 曾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