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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双版纳的云

2023-12-06王新梅

长江文艺 2023年12期
关键词:跑步房子妻子

王新梅

1

张先生渐渐能慢跑上两公里了。最多隔两天,他就要在小区里跑上两圈。

小区里还建了一块别墅区,像是沾了富亲戚的光,高层这边居住环境也不差,游泳馆、篮球场、健身房都有。张先生妻子最欢喜的是这个小区居然有跑道,就是那种塑胶地面的跑道,围着十四栋楼一圈,刚好一公里左右,正合妻子心意。

是的,先爱上跑步的是张先生的妻子。年轻时不怎么爱动的人,到了中年都会爱上某项运动,自然多半是为了健康。张先生妻子那年单位体检,检查出各种小毛病,不是增生就是息肉,要不就是结节啥的,都不严重,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接受了一个中医的建议:多运动,让气血好起来,气血好了慢慢一切都好了。健康关乎美丽,爱美的妻子就开始打羽毛球、跳绳……后来坚持下来的就是跑步。

房子太贵了。看房子那天,妻子望着伸进林荫的红色跑道说。太贵了。貌似坚决地又补了一句。可脸上的表情明显就是以往想买一件贵衣服有点心虚,单等他表态的欲擒故纵。房子离妻子的新单位多近呀,妻子走路就可以去上班,这片差不多在市中心,哪有便宜的。是男人表态的时候了,他说,没事,可以把股票先抛了,房子也是投资呀。听完这话,妻子的眼角就飞出了爱意,右手像哥们儿一样扣住他的肩膀。外人在场时,这是她最大限度的撒娇了。

再想起这段往事,是妻子走了几个月后。

她是出车祸走的。是去山里参加一个婚礼返回时,因为躲避大车,摔到了路基以下的石沟里。很惨,头后部摔烂、右边身体被挤压,现场一片狼藉。等他赶回来掀开白布,人就瘫软了。妻子死不瞑目,大家都说在等他回来。

等他醒过来,别人搀扶着跪在了床边,抓着他的手盖住他妻子的眼睛,缓缓移动,才合上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妻子的长睫毛有那么一瞬间还明显触及他手心,仿佛那不是具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尸体。他趴在她身上摇晃着她,嚎啕不已。

他多爱这个女人呀!周围的人都说。一周,一个月,人们都看到深陷痛苦之中的张先生,蔫头耷脑精神萎靡。出现这么大的变故,领导让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加上两边的老人身体都不是太好,又因为疫情那边也裁员,他就又留在了家乡。

三个月过去了,他還是像睡眠不足或操劳过度的人,黑眼圈,弓腰塌背,头发油腻腻的,目光呆滞,像老了好多岁。

他心病难除。他给别人说,如果他不走不离开,一切就不会发生。有人劝他,这是命。但他还是一个劲地自责后悔,执拗得像掉进一处深井不接受救援的人。在他看来,空荡荡的房子里到处都有妻子的身影晃来晃去。每每提起他都黯然神伤。

半年了,他也没有完全从妻子死亡的痛苦中缓过劲来。当然,相比最初的撕心裂肺,理智像掉下去的肉又渐渐回归。儿子还未大学毕业,父母身体又不好,他不能一直颓废下去。

他精神还是不好,之前失眠的毛病也又犯了。

事情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一个个失眠的晚上,他在黑夜中搜索着悲剧的源头。

那年初夏的某个傍晚,妻子下班回来,一进小区看到松树园那边坐着十几个白发老人。老人的头发或稀疏或还稠密,个个银白,像钱币被太阳反光的银色。“亮得刺眼,却透着凉气。”做饭的时候,妻子就说起感受。妻子文科毕业,说话有时候会带出来形容词和比喻句。我们老了是不是也这样呀!伤感之余,他们未雨绸缪地畅想起老年生活。比如一个月住一座城市,比如在海边买房子,比如买一个带小花园的房子。说来说去无论怎样都需要大笔的钱作保障。他俩的工资在这个三四线城市过上小康生活完全没问题。若要实现那些没白活一场这般那般的设想就明显实力不足。他想起来一件事。几天前,领导透露了一点信息:有一个去南方工作的机会。领导把信息抛给他们几个管理层的人。大家都没太往心里去,毕竟是抛家舍妻离子的,大家都有躲的意思。妻子问了详情,比如去了后的实惠。无非升职和加薪。算了一下,每年要比这边多上二十万的收入。二十万。结合刚刚的养老话题,两人不再觉得这事和他们没关系了,条分缕析地讨论起去好还是不去好。好处自然是他的工资更高了。弊端就是都奔五的人了,身体是走下坡路的,有个小病小灾的怎么办。身边半夜忽然犯病一命呜呼的壮年之人还少吗? 还有,说到最后她把话摊开了说,这次离开不比他年轻时去附近城市的那次任职,一周可以回来一趟,距离远了,心会不会远?女人担心男人在那边晚节不保。张先生自是辩白和保证。张先生又提到另一个苦楚,那就是,这边要改制,他们三个副总可能只保留一个。他觉得自己留下来的希望不大。还有毕竟多了二十万的收入。谁和钱有仇呀!之后那段时间,自然是一番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权衡利弊。也有在每一个照常的生活习惯里想象着一个人不在的患得患失。领导倒也没有再提这件事。几个月了都没提。就在他们渐渐淡忘这件事时,消息又来了:半个月后离开。只能是他。不过,福利待遇倒确实是之前打听过的,职位比现在高,且一年下来钱多得不止二十万。

那天晚上,两人对这件事已经不再纠结了。现在啥时候了,全世界都经济萧条,有加薪和改变生活环境的机会,不去才是傻子,去,然后等机会把她也调过去。他们算着未来的收入,感觉若干年后,在某个城市买个带花园的房子已经不是天方夜谭了。尤其是妻子,几个月来的心理铺垫让她渐渐接受了即将分开的事实,她甚至翻出抖音上南方一个卖房子的,说看上了其中一个小别墅。还有更为堂皇的理由,那就是,他那么优秀,支持他到更大的天地奋斗一番是一个妻子应该做的。在冷静和沉稳的理性心态主导下,一切似乎都能接受和适应了。她那么的通情达理,那么的豁达智慧,让他在那个夜晚更爱她了。为了纪念这个开启新生活的夜晚,他们把最好的一瓶红酒打开了。酒酣夜深后,他们搂在一起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一遍遍。他们知道怎样会使对方高兴。是的,他们想让对方高兴,比之前更想付出真情。两人的热烈、疯狂、和谐,是之前和之后都没有过的。分离让爱更浓烈。想到未来会亏欠的欢愉,那半个月,他们似乎都比以前更爱对方,都更珍惜对方,相敬如宾宛若新婚。

他们对生活的变化也做了积极应对,他一个月回来一次,如果她有空就去看他。同时他尽快寻找调动的可能性。在这之前他们说好,谁也不变心。谁要变心就净身出户。慷慨和热烈的情绪下,他表忠心。

他记得那天妻子满意地又像哥们儿一样扣住他的肩膀,眉眼都是喜悦……

他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意外将他们分离。他难受得昏天黑地,自责不应该离开她。如果不离开,她就不会学开车。她曾经责怪他不让她学开车。儿子上了大学后,时间更充裕的她要去燕儿窝跑步,要去南山看花,要去山里呼吸新鲜空气散散心……没有车太不方便了。小城的女人哪个不会开车?她报了驾考,要买的车都想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更年期的缘故,她比以前爱唠叨了,也更加倔强了。和之前一样,当她铁了心要干什么时他一般都是不得不同意。

死神恰恰是在他答应她那天开始步步逼近。他自责不已。

2

失眠的滋味他高三考大学时体会过。考上大学后就好了。他以为这次也会慢慢好的,但现在越来越严重。有时一天的睡眠也不足一个小时,有时整夜无眠。有一个夜晚,实在睡不着了,张先生就抱着妻子的枕头,闻着上面的味道,流着眼泪竟慢慢睡着了。第二天,他早早地翻出妻子的几件衣服——那是他特意留下的——浸泡在熟悉的气息中,像得到了妻子的拥抱,也像得到了妻子的原谅,稍稍地安心,他又慢慢睡着了。

抱着妻子的衣服睡觉,总算凌晨三点之前可以睡着了。但有一天,他又半夜醒来了。依旧是窗外远方的车辆划破空气呼啸远去的声音,下水管子咕噜噜的声音响,冰箱压缩机工作的声音。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并不焦虑。从一开始的气馁到现在的平静,他学会了和黑夜互相打量。很快他就听到一种类似吵架的声音,细听,又不像。是楼上传来的,是哭诉,如果是在现场,那种激烈和愤怒应该挺吓人的。是一个女人在哭和说,至于内容当然听不清楚。楼上没有人住,空着的。原来的房主这样说。这几年的确也没有过动静。什么时候住人了?

之后,他常常在半夜里醒来。就是在梦里,也会像个急刹车一般遽然醒来,醒来就听到了楼上的哭泣。大半夜的,那哭声听得清清楚楚。哭声持续着,他觉得那绵延不绝的悲伤有一部分是从他的身体里泄露的。欲哭无泪,是女人在替他哭。那样的夜晚,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他們两人,他的呼吸和她的哭泣。

如果是噩梦,他会庆幸醒来。他总梦见妻子被车撞得扭曲变形的身体,或者是妻子死不瞑目的样子。那样的梦,让他透不过气来。如果是美梦,他就可惜着。比如,那次他梦到和妻子去旅游。妻子想再去西藏、去云南,她还惦记着去西双版纳。他原本计划等不忙了就带妻子去旅游。也许是因为这个,他好多次梦到和妻子在山间在海边戏耍。在那些梦幻的美景里,妻子穿着碎花裙子摆着姿势等他拍照。

梦里还是会出现妻子车祸后的惨状……他自己去看过心理医生,还找过念佛的人,但出门后不超过三天,那些道理佛语建构起来的心理防线就瓦解了。大家说他病了,抑郁症。办公室里一个同事劝他别乱喝药。这个爱健身喜欢跑步的男人很潇洒地说,研究人员在小白鼠身上做了一系列实验,发现经过长时间奔跑后的小白鼠对疼痛也不那么敏感了,因为小白鼠体内的内啡肽和大麻素水平都有上升……没那么复杂,跑步就行。

妻子一开始怎么跑的他不知道,按照同事说的他的跑步是从快走开始的,每天两圈。从快走11分左右的时速,到慢跑9分的时速,他用了快一个月。

入睡是比以前快了,但还是会半夜醒来。有时还能听到楼上女人的哭泣。也不总是哭声,有时好像是楼上两个人在争执什么。

他想象着楼上的情况,比如是一对母女在争执。就是常见的那种更年期遇到了青春期。争执的原因无非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比如,母亲让孩子穿厚点,让孩子抓紧学习,那都是孩子不爱听的。儿子小时候家里也是如此。他还想着也可能是一个媳妇和婆婆的争执。反正总有一个人情绪崩溃了,失声痛哭。

之前,妻子也和母亲闹过矛盾。她不想让他接婆婆过来,宁可给钱。妻子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张先生母亲和很多其他的中国老人一样,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电视。这对于妻子简直就是灾难。白天在校园里被沸水不止的喧嚣吵了一天,回到家她渴望耳根清静,不喜欢他看电视声音放得很大,抽油烟机洗衣机制造的声音在她看来都是噪音。她甚至在他去内地半年后就找到了安静的乐趣。妻子喜欢干家务的时候听讲座。之前得戴耳机,他走后就不用了。妻子有一次好像故意要气气他似的说,我快习惯一个人待着了。似乎还有点得意。那句话是在她把挂壁机的温度调好了后说的。调动没有想的那么容易。说好的一个月回来一次,结果不仅两个月都回来不了一次,三四个月见不了面也是有的。不爱动手不爱操心的妻子在他走后学着处理所有生活里避让不开的困难,学会解决水电暖可能出现的麻烦。单位人际上遇到烦恼也不再找他。后来她学会了开车,还学会了给车做保养,去修车。他离开前,类似琐事妻子都是依赖他的。其实,妻子早就和年轻时候不一样了,变化是从他们那次闹矛盾开始的。

那年,父亲死后,他接了母亲过来住半年。像所有的婆媳一样,住到一个屋檐下,原本的不和与矛盾就都暴露了。母亲没什么文化,又没主见,突然没了丈夫,失了魂一样不知道干啥才好,整天伤心落泪,不是看电视就是各种埋怨牢骚。无非是谁不来看她了,谁给她买的东西不高级了什么的,有时还嫌他俩太忙,不陪她出去转……妻子整天被她的牢骚包围着,加上说好的时间哥嫂不来接走老人,她突然就爆发了。和他们娘俩大吵了一架后,离家出走了。

他那次也伤了心,不像之前服软。才没了父亲,他不想再没了母亲。他觉得她太小心眼,对老人不宽容,心太硬。几个月来他想说的话,那天全部脱口而出。一周后,母亲被哥嫂接走了。他去酒店接回妻子。仿佛有了一道裂缝,那以后他和妻子就没有之前好了。他觉得妻子不近人情,但妻子更是耿耿于怀,有一次还说,我觉得,你并没有那么爱我。说这话的时候她目光冷漠,冷得像三九天夜晚的一块冰。

那次去酒店接妻子的时候,他发现她是他们吵架后的第二天入住的。妻子没有家人在县城,离家那个夜晚天很冷她去了哪里,他一直想问。有一次问了又被妻子抢白,你现在才想起来,当时干啥去了,当我是狗吧?妻子很少那样暴怒,他被噎得不知说什么好。

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喊过他天使。天使是为了报答他的宠爱,结婚一年后她叫他的。

3

睡眠似乎在好转。

夜晚也总是有噪音的。有段时间楼上还有狗的奔跑和叫声。被吵醒后他就睁着眼到天亮。他心烦起来想去楼上吵一架,但失眠导致的疲惫,又不想和别人理论,且对方是女人,更懒得去。恰好有一天在电梯里看到物业的电话,就把楼上噪音的事反映了。

然后就安静了下来。

他渐渐能跑到三公里了。原来跑步也没那么难坚持,但也绝对不是那么好坚持,妻子比他坚持的好多了,他状态好的时候才跑,不像妻子状态不好也跑。天天跑,又是在同样的地方跑,难免有乏味的时候,东张西望是必然的。分神有助于跑步。一棵树一处坑洼,谁家窗户上的绿植、谁家有条什么样的狗……脑子里琢磨时不知不觉就跑完了一圈又一圈。他快成为最熟悉这个小区的人了吧,有时看见个新鲜的东西难免神伤:妻子也曾注意到过吧!

妻子知道小區许多树的品种,杏树、梨树、桃树、海棠果树、苹果树、桑葚树……她能记下许多树的名字。各种树分配在小区哪个角落她也清清楚楚。妻子明明不算是个细心人。他得承认,妻子如果是一本书,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他不敢说能完全读懂她。

最大的变化就是,妻子不再那么依赖他。他才走那段时间,他们会常常打电话,视频电话。他们约定每天下午一个电话,但某天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忘了,没打。她第一次生气,再有第二次第三次遗忘,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两人一个不道歉,另一个也不生气。看上去好像是她更独立了,但又有什么不对劲。有段时间他回来,她也不再像之前分别后的见面那么兴奋,他带回来的心虚和愧疚像那些甜食,对于认真减肥的她,似乎完全不必要了。当然,他们也会像以前那样,拥抱接吻做爱、中午一起去吃好吃的。如果她想去买衣服他会奉陪。像新婚的第一年。但总有种互相履行义务的感觉。返回南方,一个人孤孤单单想起这些时,他为此也有过失落的。

也许那个冬天的夜晚之后,他们此后的恩爱就只是代表那一刻,根本无法再回到以前。再大的分离也不会变成黏合剂弥补上那个寒夜造成的缝隙。分离,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有一天回来,张先生发现家里被泡了。他们这幢房子有两个卫生间,一个他们改造成衣帽间。就是这个衣帽间泡得最厉害。这里,曾经满满当当都是妻子的衣服。妻子走后,就只有几件是他留下来纪念的。妻子如果活着,脏水滴到心爱的衣服上她会生气的。他要去找楼上人家。想到还要收拾被泡坏的墙皮,真是没有好心情。

上了楼,敲门也用了点劲儿。门开了,是一个满脸雀斑身材干瘦的女人,四十岁左右吧。同时还有两只灰突突的小狗跑出来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脚跟,像个小孩一样仰着脑袋看他。她纳闷地问他找谁,金鱼一样往外突起的眼里还有一丝畏惧。他有点气愤地说,找谁,你家房子漏水了你不知道?说着他往里打量着。那只杂种的小泰迪聒噪地叫着,被她制止了。女人“啊”了一声赶紧把门打开。他径直往那间衣帽间的方向走去。往里走了几步,他就倒吸了口气——这是间比毛坯房好不了多少的房子,地面也是,几乎就是个没装修的房子。

漏水的房子没有任何改造,只放了几个大纸箱子。女人搓着双手说,早晨出去了一趟,回来才发现水龙头漏水了漏了一地,不知道这房子没有做防水,没用过这个卫生间,用的是另一个。她指着南边的卫生间解释着,脸上是闯了大祸后的人惯有的表情。卫生间确实没用过,马桶都没换。才搬过来不久。女人说。声音里有着老实人怯懦的口音。和她不好的脸色匹配的是她的衣服,也是那种旧颜色。整个人就像腌过的咸菜,毫无生气。往里瞥一眼,客厅里只放着一张三人座沙发和一个老式茶几。是个租房户。他判断。他注意到门口没有男人的鞋子或者拖鞋。他查看了水的总开关,嘱咐女人赶快修好水龙头,赶紧做防水。

没钱还敢在这里租房子?出门时瞥到一块乌黑的抹布搭在椅子上后,他忍不住嘀咕。

自抱了妻子的衣服睡眠好多了,至少有时可以连续睡上三小时。他每晚抱的是两件衣服,一件灰色毛衣和一件连衣裙。这是妻子生前最爱的衣服。连衣裙是妻子早几年在上海田子坊花了两千买的,真丝质地,藏蓝色的底子上是素白的小雏菊。妻子说连衣裙是鉴定她身材的标尺,每年拿出来穿几天,能穿上她就开心,不能她就减肥。她可以一连几天每天只吃一顿饭。他抚摸连衣裙,眼前是妻子俏丽的面庞,又想起妻子的种种好来,不禁再次黯然神伤。

有一个周末张先生睡了个午觉,精神明显不错,那天他跑了个四公里。妻子曾说过只要跑过三公里这个坎就会好许多,跑着跑着就不满足了。妻子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笃定,仿佛她有无穷力量可以战胜生活中所有的懒惰和厌倦情绪。这样的妻子也是陌生的。他爱她超过她爱他,他们一开始就是这样,他是生活的主角,温和腼腆的她也很享受他的爱和保护。这几年她变得更加成熟了。以前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对社会、人性什么的好像都有了独立的见解。比如,有一次说起网上一个过气的女明星离婚了。他随口说婚姻难得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行了。她不同意,说凭什么要忍着男人在外面胡作非为。还有一次说起认识的一个女人一直独身,他发表意见,认为是太挑了。她不,表示很敬佩,找不到合适的自己过呗。她给儿子打电话,提到找女朋友的事,她对儿子说,找个自己喜欢的人才是一生中重要的事。

她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强大的。

4

楼上的女人也安静下来了。半夜里醒来也很少听到噪音。为了补觉,周末半梦半醒的他上午才起床。跑步就放在了中午。这样还有一个好处,中午小区的人都午休了,车辆少散步遛狗的也少,不用来来回回躲避障碍,跑起来更自由。是妻子说的那种一个人的好处。

中午跑步还有个好处,平时坐满老人的啤酒花长廊也空下来了,他能在那片阴凉地多做些拉伸。妻子就喜欢在那里做最后的拉伸。

渐渐地他感觉跑个五六公里也完全有可能,就往旁边别墅区跑去,那里环境好。高层这边去的人少,大概是大家都觉得,不在别墅区住,即使闲溜达也好像冒犯了谁,有嗟来之食的感觉。

别墅区的卫生做得更好,空无一物的人行道上,青石板砖被水冲过了一般洁净。道路两边的绿植也养护得好。每个别墅的院子也是各有特点。种菜的茁壮茂盛,种花的姹紫嫣红,亭子秋千休闲椅都配着。他又想起了妻子生前的愿望,买一个有花园的房子。妻子曾经也是羡慕过这里人家的。很静。依稀能听到哪座别墅里婴儿的哭声,还有谁家宠物狗的叫声。除此之外,就是自己的跑步声。他跑到了那排玫瑰墙处。玫瑰花的香气在几米之外就闻到了,他耳边是妻子的声音,真好闻。他们才搬到这里时,常在孩子做作业时来这里散步。别墅区花多树多,都是妻子爱的。特别是那快二十米长的一沟玫瑰攀爬起来的墙。他在墙边站了好久,似乎看到妻子的发丝在脖颈间温柔地拂动,还有那双不再清澈但依然明亮的眼睛里的喜悦。心在痉挛,他闭了眼睛,让眼泪流下。妻子走后,他一直思念的其实都是那个温柔的妻子。他曾经熟悉和完全拥有的一个女人。

他睁开泪眼,看到远处有个人。四处几乎无人,那人就显得有点突兀。是个女人,在翻垃圾箱。不,不是垃圾箱,是每个小区都有的捐旧衣服的柜子。他下意识地将身体贴向玫瑰花墙,远远地窥视。女人用手里的棍子 —— 一根带钩子的棍子 —— 伸进去翻衣服。她勾出一件红毛衣、一个蓝色枕套……她快速看着,挑好的直接装进旁边的黑色塑料袋。大约挑了五六件,她才急匆匆离开。那瘦成枯木一样的身体很快消失在那个种了一大缸荷花的人家后面。他看出来了,是楼上的那个女人。

他后来在周末跑步时还碰到过她。女人翻找这个旧衣柜很有规律,和他跑步一样,就是中午。大约他们想的一样,这个时段没有人。每次远远看到女人在翻衣柜,或者看到她出现在别墅区,他就避开。这是个富人区,有钱人多,衣柜里除了衣服,女人还翻找出过床单、背包甚至还有胸罩。她需要那么多的衣服吗?也许她还有一样贫穷的姊妹?或者,拿走去卖?他听妻子说过,有些衣服店把旧衣服干洗后再挂在小店出售。

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类衣柜。才发现小区原来好几个角落都有这种绿柜子。只有淘汰旧的才能为新衣物找到存在的理由和地方,他的妻子,他身边女人不都是如此。他都忘了生活中还有如此窘迫的女人。他悄悄留心起她。有次在电梯碰到了,看她提了一袋子土豆,头发上落满灰尘,衣服是松垮垮的旧T恤,身上还冒着馊味。

过了两天,物业来查看水,他正好问了楼上情况。物业说,不是租的房子,是女人表弟的毛坯房。她表弟有钱,做生意,原本买了这房子就不住,等着增值卖掉。这几年房价不行,这房子虽没掉价,但她表弟还不想出手。正好他表姐家出事了,就让他表姐来住。出啥事?他问了一句,想起女人病怏怏的面孔。她孩子得了怪病死了,很罕见的病,据说几万个人里才有一例。丈夫是独子,怕她再生出怪胎,和她离婚了。那孩子看了三年病,把家里的钱全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女人把家里唯一的房子也卖了。男的恨她,走了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哦,惨呀!他不禁感叹。物业接了他递过去的烟说,就是的,这女人老家在甘肃,老家也不行。怪可怜的,一个人,身边连个娃娃也没有,她每天起早去给附近另一家小区打扫卫生。

她一个人?是。物业答。他想起半夜的声音。之前他一直以为是两个人呢。自己不也曾在半夜自言自语地哭泣过,妻子离开他那段时间,悲伤几乎让他窒息。他曾六神无主地给好朋友打电话诉说。他忽然明白了。

物业知道点他的不幸,用同情的口吻说,他妈的,人活着还真不容易,这女的更惨,家破人亡,没疯也是奇迹……她最近捡了两只流浪狗在养,挣的钱估计都养了狗。不过,有个狗陪着,会好过些吧!物业最后说。

物业走后,他呆坐了一会儿,转身拿下挂在墙上的一个包。包落了些灰尘。这是妻子的包。他上次看到女人对一个双肩包感兴趣。妻子包多,有时心血来潮断舍离,扔一些东西。但这个包还保留着。款式好,也轻便,妻子说,贵有贵的道理。出去玩,她喜欢随身背这个包。他打开包看,里面装了餐巾纸、梳子、小镜子什么的,还扯出一根妻子的长发。他摩挲着头发发了会儿呆。

包里有两张机票,还有车票。应该是妻子某次去看他时留下的。他拿起打量。其中一张是去西双版纳的机票。啊,他头轰地响了。妻子什么时候去过西双版纳?机票时间是妻子去世前三个月的。那时候他在内地。他脑子里激烈地翻转。回忆着那段时间自己在干什么、和妻子的联系中他遗漏过她去旅行的消息没。她和谁去的?去了多少天?他竟然什么也不知道。最关键的是她没有和他说。她為啥要隐瞒?妻子的朋友圈也没见她晒过。除非……他太粗心了。为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谁?一连串的疑问像狗一样撕扯着他的心。他痛苦地检视着生活中值得怀疑的蛛丝马迹。

他记得妻子离家出走的那晚,他没有去找妻子最是伤害她。妻子之前有许多男人追求,但她对他说,只有他脾气最好。作为一个在父母吵架声中长大的人,她需要这份温柔。但那个晚上她很失望。从那天后,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就像浸过水的纸,没有撕裂,但再也不是之前的那种感觉了。他回忆着往事,之前还是太忙,现在细想,生活不是没有破绽的。比如,妻子不接他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妻子忽然热衷一个人开车出去……还有,去年还偷偷整了容。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就是那个夜晚之后,妻子的世界就不再只有他一个男人了。

想到此,他忽然觉得轻松了。

没有人知道妻子离开前的某个夜晚,他迷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那是个投怀送抱的下属。他喝多了。也许他不愿承认,孤单在外的他也需要一个柔软的温暖的身体归顺于他。清醒后,他只是自责了一会儿就又投入忙碌的工作中,而妻子就是过了几天后出的车祸。他为此充满了不安,总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惩罚他。

长久的悲伤像巨大的石头从他的肩上、心头滑落了,连同妻子去世之后的懊恼和愧疚都离开了他的身体,抽丝剥茧般消失了。甚至隐隐地还有一丝喜悦。不,还是有点混乱。像一个进入森林的人,他找不到出口。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的沙发坐下。窗外,天气真好,天空一览无余,没有一丝云彩,只剩下蓝,像深渊。他想起了那年和妻子去西藏看到的天空。他失神地坐着,任思绪信马由缰地乱飘。突然,他想起,妻子有一次在朋友圈发了张蓝天白云的图片,那白云洁白厚重,像雪崩般,也像爆炸似的铺满了天空。妻子附言是:西双版纳的云。他以为妻子用的是网上的图片,表达想去远方的想法。妻子还曾发过喀纳斯的水、张家界的山……妻子一直想去西双版纳,那年她看到朋友圈里有人晒了西双版纳的旅行照片就惦记上了,甚至还曾认真地做过攻略。但后来不是他忙就是妻子有事,加上疫情,就没去成。

他拿过袋子开始整理衣架上的、衣柜里的,妻子的东西到处都是,他大脑一会儿麻木机械,一会儿又千军万马,一派凌乱,幸福恩爱的一幕幕也反复出现……直到袋子里再也装不下东西了他才罢手,提着满满一袋子东西出了门。

邻居正在看抖音,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常在楼道里开着窗户抽着烟刷抖音。他按了电梯,电梯门打开了,他又大梦初醒般想起什么,拐回来走楼梯。塑料袋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老人耳朵不好,手机的音量一向很大,也很少和人打招呼,总低着头看手机,好像来回走动的张先生不存在。

张先生拐弯的时候听到老人在听一段秦腔。老人是甘肃人?他恍惚地想,这么多年好像和老人还没怎么说过话。直到他上了楼将那包衣服放在女人房子的门口。再下楼时,秦腔持续往上冲的哭嚎似的唱段才结束。

老人又换了另一个视频,是直播卖东西。他瞥到屏幕,上面是一个老中医模样的人在推销保健品。

张先生关了门。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突然一阵笑声传来,他被惊得打了个冷战。是老人的另一个抖音视频。视频里的笑声格外大,嘎嘎嘎……类似《西游记》或《聊斋》里女妖的笑声,肆意、狂放、诡异,不怀好意,又自带魔力,仿佛能调动或者牵制听者的神经也发笑。

张先生咧了下嘴角,却有眼泪滑到了嘴里。

责任编辑 徐远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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