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丽如:说书也新潮
2023-12-06
连丽如,1942年生于北京,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评书大家连阔如之女;创办宣南书馆,录制《东汉演义》《三国演义》《康熙私访》等长篇评书;曾到新加坡、马来西亚、美国等地演出,是把评书带到国外的第一人。近日,她参与编著的《江湖续谈》一书出版,再次引来各方关注。
“父亲是评书艺人,也是媒体人”
连阔如是京派评书的代表人物、连派评书的创始人。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他名满京华,曾有“千家万户听评书,净街净巷连阔如”一说。“每天中午12点,北京大街小巷,绸缎庄、理发馆,门口搁着大喇叭(不是家家都有收音机),蹬三轮的不蹬了:‘拉您上珠市口,不成。我得把连阔如这段《东汉》听完了才走呢。我放学路上回家,广播里都是‘姚期马武岑彭杜茂,至今记忆犹新。”连丽如说。那时候,连阔如还以“云游客”为笔名,在北平《时言报》上发表长篇连载“江湖丛谈”,种种曲艺沿革、行业规矩、骗术内幕信手拈来。1936年,文章被结集成书《江湖丛谈》出版,畅销京城。后人称它“奇人奇书”。
编著《江湖续谈》,也是连丽如重新认识父亲的过程。“说起来,父亲不仅是评书艺人,也是媒体人,算是你们的同行。他不仅做过报馆的编辑,也亲自作过很多采访调查。”连丽如对记者说。《江湖续谈》里有一篇文章《社会调查之一老豆腐锅伙》,讲的就是老豆腐买卖人的生活。所谓锅伙,在当时指单身工人、小贩等组成的临时性的、设备简单的集体食宿处。通过调查,连阔如发现当年的北京,做老豆腐买卖的涿州人居多,花几元钱置份挑儿,往老豆腐锅伙一住,熬一锅豆腐,“平均起来,每人能卖六七斤豆子,维持生活绰绰有余”。
连阔如好奇心极盛,每逢听见哪儿有奇事,總得要去瞧瞧。有一日,他听闻来了位没有双臂的怪人“万能脚”,便前去拜访,并作了一问一答的采访,写成文章,将那人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此外,他还到天桥探访女演员唱大鼓说书的茶馆,揭秘江湖艺人卖大力丸、万应膏的内幕……
连丽如记得第一次说书时,父亲叮嘱了一件事——贴身靠儿。“这是行话,就是每天开书前半小时,要坐在书台上,和听众聊天儿。听众往往比你知道得多,听的书也多。”连丽如说。直到现在,她始终不忘父亲的这个理儿。下午两点开书,她总会提前到,坐在门口卖票的方桌后,和相熟的听众寒暄闲聊。
懂多大人情说多大书
从18岁登台说书到现在,除去在工厂的12年,连丽如说了半个世纪的书。但最初,父亲并不愿意让她走这条路。转变发生于1958年,连阔如被下放到书馆说书。不久,连丽如从师大附中退学,看到父亲身边没有徒弟,她决定学评书。早先,连阔如认为女孩子不能说书,但在上海看到了评话名家王少堂的孙女王丽堂,16岁就上台说“武松打虎”,很受启发,最终同意了。
1960年,连丽如进入宣武说唱团当学员。她学评书,从听书开始,“不听书,不接触社会,就学不出来”。这年冬天,她第一次去茶馆听父亲说《三国》,从刘、关、张,说到伯乐、姜子牙、郦食其。后来,在东安市场凤凰厅,她又听父亲说《列国》,“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说‘窃符救赵,讲虎符,讲那上面的花纹是怎么回事,整整讲了一场”。散场后,父亲还带她逛东安市场,一边逛一边讲东安市场的形成、凤凰厅的由来,讲风俗人情、衣食住行。
在连丽如看来,连派评书重在一个“评”字,评人、评事,也评情、评理。父亲说书,不只是说事件,而且对当时的历史背景、官制礼节、民间风俗、地理山川以及武术拳脚、战争场面,都讲得头头是道。他向生活中各个阶层的人求教,也请教学有所成、术有专攻的文人学者,还查阅古代典籍,手不释卷。
一年后,连丽如就登台说书了。评书演员要学张飞、说李逵,过去没有女演员,她是中国第一个评书女演员。头一次说长篇大书是在天桥刘记茶馆,“爸爸花50块钱,给我做了一件和王丽堂一样的青缎子夹袄,绸子里儿,琵琶盘扣儿”。1961年9月1日到30日,她从“三让徐州”开书,一直说到刘备进西川,每天俩钟头,天天满座儿。当时,她没在台下看到父亲,后来听众告诉她:“连老先生来了,在窗户外面,看你说书。老爷子流了眼泪,走了……”
连丽如在说书界算是有了一席之地。刚说书时,因为拔尖,脾气又执拗,她总受排挤,经常闹得不愉快。父亲就劝她收起学生作派,多学些江湖规矩和人情世故。后来,说的书多了,吃透的人物多了,她渐渐懂了其中的道理。
有一天,她问父亲:“怎样才能成为一个评书艺术家?”父亲说:“要想成为一个艺术家,你再聪明、再能干、再能说,可是有一样要记住——说透人情方是书,懂多大人情说多大书。心眼儿窄的人绝说不了肚量宽的书,你将来懂得人情世态了,必能成家。”这句话,令连丽如豁然开朗,她也铭记至今。
1964年,曲艺界开始“说新唱新”,禁止说传统书目,连丽如《东汉》刚说了7天,停演了。3年后,宣武说唱团解散,她被分配到人民食品厂,每天收汽水瓶子,此后12年再没上台说书,直到1979年。
把真正的艺术遗产接收过来
评书最讲传承。“传的是什么?是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1979年重新登台后,连丽如便恢复了长篇大书的演出。她“闯关东”,为电台、电视台录制《东汉演义》《康熙私访》等多部评书;她“下南洋”,从1993年起多次到新加坡、马来西亚演出、讲学,后来还把评书带到了美国。2007年,她创办宣南书馆,同年收王玥波、李菁、贾林、梁彦为徒。
“我办书馆的目的不是怀旧,而是让评书艺术更有活力,让更多年轻人来听来学,把这门艺术传承下去。”连丽如说,评书的魅力都在书馆里,在现场亲眼看、亲耳听。而作为台上的说书人,“书在脑子里随编随说,不容你考虑,一人一台戏,服装、布景、导演、演员、群众、角色都是我。动手交锋,还得十八般兵刃件件精通,一部书说下来几十天,说完回家,累得迈不开步,却有种说不出的愉快”。
宣南书馆如今常常是座无虚席。“许多人认为听评书的大都是老年人,其实不然,听书的主流是中青年,小学生也越来越多。要说这年轻人为啥喜欢?评书表面上是讲故事,实际讲的是社会道理、人生哲理,能够丰富人生阅历,懂得许多社会知识,对当下的工作、生活都有很大帮助。”对她来说,长篇大书早已说得滚瓜烂熟,现在难在“拢神”,“我得与时俱进,知道现在的听众想听什么,有的听众一走神,得马上换内容,必须把观众拢住”。
为了拢住观众,连丽如时刻关注当下社会的流行,关注不同观众的喜好。有一次,她说《列国》,讲息妫的故事。息妫被楚王纳入后宫,封为夫人。楚王死后,其弟弟子元爱慕息妫,在她的宫室旁边造一座房舍。得知息妫晚上赏月,子元出来唱歌表白。说到这里,连丽如开了嗓,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深,月亮代表我的心……”“就点缀这一分钟,与台下观众就通了,给你反应了,这段就成了。”
“你必须得跟听众相通。我的听众都说我很新潮,一点儿不像80多岁。”连丽如自豪地说。她有两个手机、一台iPad,每天看新闻,偶尔刷刷抖音。她也关注到现在网上不少人在“说书”,“拿起一本书,稍加改动就录下来,放网上播,可播完了以后,你就会说书了吗?”
“其实,我已经这个年纪了,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那每周1小时的舞台上面。”连丽如说,她舍不得舞台,离不开听众,依然在等待着下一次开场。
(摘自《环球人物》陈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