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之死
2023-12-03李骛哲
李骛哲
商鞅在中国很有名,但与他切实有关的文献却很少。因为《商君书》“多附会后事,拟取他词,非本所论著”(《文献通考》),《史记》的《商君列传》,便成了后人了解商鞅的主要渠道。这部列传不长,加上太史公曰,全文不过三千馀字,从公叔座向魏惠王荐商鞅起,讲到秦孝公卒,商鞅之死,由发迹到没落,一共也就六七个故事。
从现代史学的立场来看,这些故事其实并不可靠。比如公叔座临终时向魏惠王推荐商鞅,劈头便是一句“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所谓中庶子,就是个相府的小秘书。公叔座也算久居相位之人,要向领导推荐这种刚刚出道,毫无根基的年轻干部,怎么可能一上来就叫人“举国而听之”?这分明就是撺掇魏惠王拿国运赌博,而且这位被押注的中庶子,惠王之前都不认识。这种唐突的举荐方式,既不符公叔座的身份,也不是久经考验的政治家会犯的错误,更不合政治人物成长的基本路径。
等商鞅来到秦国,走宦官景监的路子见到孝公嬴渠梁,事情就更离奇了。按《史记》的说法,商鞅一共见了孝公四次,分别谈的是帝道、王道、霸道和强国之术。头一次,“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商鞅头一次面试,居然能把孝公说睡着了。事罢,孝公还埋怨景监,说:“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可见商鞅的初试,效果极差。全赖景监这位嬖臣居中协调,孝公居然又见了他三次,终于被“强国之术”打动,委商鞅以重任。此时的孝公好歹也是一镇诸侯,封国千里。他身边的能人不少,日常政务更多。就算他再求贤若渴,也很难想象,这位站在秦国中心,被万人追捧的君主,会有时间和耐心,放下君王的架子,与一位把自己说睡着的无聊谋士长谈三四次。倘若商鞅不能在初见时一鸣惊人,他不会有机会见孝公第二次。
当然,在《商君列传》中,最有意思的故事还要数“徙木为信”。《史记》原文是这样说的:
令既具,未布,(商鞅)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这则故事讲的是商鞅准备变法之前,取信秦人的办法。其事不见于先秦典籍。但在《韩非子·内储说上》,却能看到吴起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吴起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临境,吴起欲攻之。不去则甚害田者,去之则不足以征兵甲。于是乃倚一车辕于北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门之外者,赐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还,赐之如令。俄又置一石赤菽东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于西门之外者,赐之如初。”人争徙之。乃下令曰:“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上宅。”人争趋之,于是攻亭,一朝而拔之。
同样是一棵直木,商鞅是从南门搬到北门,吴起则是从北门搬到南门,除了赏赐的东西不同,两则故事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吴起的故事要比商鞅饱满得多。须知,以“上田上宅”鼓动人心,攻秦之“临境小亭”,是足够的。而以区区五十金,为一国变法立信,却只能是表演。《韩非子》是《史记》重要的史源,司马迁在《老子韩非子列传》中已经明确提到韩非子“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馀万言”,证明他必定读到过《内储说》中的吴起故事。可他在《孙子吴起列传》中,屡屡提及吴起守西河的情况下,却对立木之事只字不提,反在《商君列传》中陈述出一个来源不明的简化版,其中原委甚是难解。
大约到了北宋,这则商君立木的故事,突然受到特别重视。王安石有诗云“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又说“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在《资治通鉴》转写的商君故事中,司马光也曾对立木一事,作过较长的“臣光曰”,其言“国保于民,民保于信”,“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秦孝公不废徙木之赏”,“而商君尤称刻薄,又处战攻之世,天下趋于诈力,犹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况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虽然否定了商鞅,却依旧肯定徙木之“信”属“人君之大宝”。也正是从宋代开始,立木为信,便与商君变法的“成功”密不可分了。宋儒强调“信诚驱民”的逻辑,和北宋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语境密不可分。却绝非“专以天下适己而已”的秦皇汉武所乐见。在《商君列传》中,紧跟着徙木为信的,是如下一段文字:
令行于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
当我们认真研读《史记》所载的上下文,便会发现宋儒大加宣扬的“徙木之信”,明显受到了司马光和王安石的曲解,其事非但没有那么重要,还透露出些许诚信无用的意味。按照司马迁的叙述,商君欲以立木之事,取信秦人,但新法行之期年,却全无效果。只因为“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商鞅于是罪太子,刑其傅,黥公孙贾,借助国家暴力,强行推行法令。
一个容易忽视的细节在于,后人言秦国变法者,大多只知有商鞅,而忽视孝公。商鞅之所以会成为这场变法的主角,是因为用暴力推行的改革,必然会触动既得利益者的蛋糕。孝公欲“出奇计强秦”,就需要一位天资刻薄之人站在台前。这个人一面可以缓冲宗室权贵因变法而与孝公产生的矛盾,一面又能替君主承担推行政令时积累的仇怨。赵良说商鞅“危若朝露”,以其“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以至于,“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可見商君代孝公得罪秦人之深。
像商鞅这种大权在握的人,既是现任君主的趁手工具,又不会因为其权位过重,而影响嗣君的统治。所以公子虔之流,才会在孝公卒后,即告商君欲反,惠王“发吏捕商君”也是毫无犹疑。邵雍讲“当其命令炎如火,车裂如何都不知”。商鞅“天资自有狙诈”,怎能不知后果,只是局中之人,早已身不由己。像这样的酷吏,在国家需要重新整合权力时,就会被推出来,充当君主的替罪羊。区别只在于孝公不是嘉靖、天启一样的昏君罢了。苏东坡说得好,“秦固天下之强国,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为声色畋游之所败,虽微商鞅,有不富强乎?秦之所以富强者,孝公务本力穑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虎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无遗种,则鞅实使之”。这场变法本就是依托最高权力者推行的改革,其根源在孝公,其土壤是秦国。至于那个可有可无的商鞅,只是为走在王霸道路上的秦国,选择了一条流血刻骨、作难子孙的不归路。
那么,《商君列传》中那些疑点重重的故事呢?倒也不必如苏轼所言,作“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来看。但凡对司马迁和《史记》稍有了解,便知道,这部史家之绝唱,充满了感性的文字,其文虽直,其事却未必核。无论是《史记》中,商鞅在秦魏两国天差地别的际遇,还是那个疑似通过替换主角,改装出来的徙木为信故事,皆是司马迁的春秋笔法。他写吴起“以刻暴少恩亡其躯”,说商鞅“天资刻薄”不得善终,矛头所指,都是汉武帝盛世幻影之下的残酷现实。及至司马光于《资治通鉴》之内一面否定商鞅,一面又刻意曲解徙木一事,来强调诚信以畜其民的价值,也同样出于类似的意图。只因为史家的难得之处,虽贵在求真,却更在乎他们对时代的反思。这是王朝时代历史学家面临的艰难挑战,也是《商君列传》堪称经典的精髓所在。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历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