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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生任华:从粉丝立场推动李杜齐名的第一人

2023-12-03陈尚君

文史知识 2023年11期
关键词:怀素杜甫李白

陈尚君

李杜何以齐名,垂映千春,最初的细节还有许多不甚清楚的地方。十年前我曾撰文《李杜齐名之形成》(《岭南大学学报》2014年复刊号),力主杜甫生前即有此说。还揭出一则有趣的记录,杜甫天宝间作《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有云:“已忝归曹植,何知对李膺。”即在与让皇李宪长子汝阳王李琎的笑谈中,自承人生目标是追踪曹植,别人则觉得可以与李某为对,毕竟李杜齐名是东汉以来的旧梗,大家都熟悉,这时当然还与李白无关。代宗广德二年(764),严武再镇剑南,杜甫从东川回到成都,一位狂热的追随者任华按照近二十年前给李白写诗表达狂热崇拜的格式,也给杜甫写了一首。两首诗都很长,居然都保存了下来,不妨读一读,可以知道李杜当年的影响与追星者的狂热程度。

一 任华之生平与两面性格

任华,今知為青州乐安(今山东博兴)人。家世、生卒皆无可考。他有三首长诗存世,分别写给李白、杜甫和怀素。《全唐文》卷三七六收其文一卷,凡二十四篇,分别采自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和宋初编大型总集《文苑英华》。在别人的诗文中很少提到他,仅知高适有一首《赠任华》诗,见《唐诗纪事》卷二二,《全唐诗》失收。根据这些文献,可以粗线条地勾勒出他的生平。任华估计出生于开元前或中期,也许比杜甫还小十岁左右。玄宗天宝五载(746),他至长安寻访李白,其时李白已至江东访元丹丘,未遇,只能寄诗以表向往之忱。肃宗朝,曾任秘书省校书郎、太常寺属吏、监察御史,但他似乎对在朝为官始终不太安分。代宗广德二年,任华得悉杜甫入参西川严武幕,赋《杂言赠杜拾遗》长歌。他也经常向高官上书,请求关心自己,语气傲岸不羁,请求间不断致责公卿,结果当然可以想见。代宗大历间,长沙草书僧怀素入京,所作耸动京城,任华也作《怀素上人草书歌》,怀素很高兴,将此歌书写一遍,真迹宋时尚存。大历末,任华曾入桂管李昌巙幕府,后不知所终。如果用公元表示他的生卒年,大约是725—780,当然两边都要加问号,属于推测。

任华存文有《明堂赋》,应该是参加科考之孑遗。有《随求即得大自在陀罗尼神咒经序》《西方变画赞》,可见他对佛学研习颇深,对密宗颇多关注。他作《送王舍人归寿春侍奉序》,说:“赠言伊何?莫过于勤孝。立身伊何?莫过于守正而已。”肯定被送者王良辅之勤孝守正,也看到他对为家为国之基本态度。《送祖评事赴黔府李中丞使幕序》,述自己之临别赠言,“不虑吾子以忠贞为本,又当指踪不选地,感恩不顾身死。见贤良则引而荐之,勿惮勿疑;见仇怨则报之以德,勿瑕勿疵”。即从宦以忠贞为本,得知己提携,当感恩图报,不顾生死。在幕府有一定权力,也规劝以遇到贤良者应努力引荐,即使有些仇怨,也当报之以德。这些都是官场一般之认识,没有卓识,多属常谈,多在规范之内。这里看到任华作为一个京城小官循规蹈矩的一面。虽难有大作为,但凭借资历,也可拾级而上,无灾无难,平稳一生。

令人意外的是《唐摭言》卷一一在《怨怒(戆直附)》中保存了任华的四件上高官书,干谒请求而怪招迭出,显示了任华性格的另一面。《唐摭言》称“任华戆直”,即他在官场混,性格村戆,表达直率,因此显得另类。这里先介绍其中的三件,上严武那件,与赠杜甫诗为同时而作,容后再说。

《与庾中丞书》是给御史中丞庾准的。缘由是去冬曾以文投给庾准,庾准称赞了几句,认为写出这样的文章,可以做“补衮”,即可任谏官。再一次,则是太仆卿李某在时,任又去纠缠,庾顺口对李说:“任子文辞,可为卓绝,负冤已久,何不奏与太仆丞?”话外之意是我帮不上忙,李太仆可否在太仆寺为其谋一职位。三则几次以赋投献,庾回信说:“足下文格,由来高妙,今所寄者,尤更新奇。”还是一般的客气,是场面上话。任华是一切都当真的,你在众人面前夸奖了我,怎么可以不兑现呢,你对我评价很好,就应该提携我。久等没有消息,他怒了,先说:“华也不才,皆非所望。然公之相待,何前紧而后慢?若是耶,岂华才减于前日,而公之恩遇薄于兹辰。退思伏念,良增叹惋耳!”你的夸奖超过了我的预期,但怎么一点也没有兑现,到底是我的才华退减了,还是你的恩德薄弱了,想来想去,只能长叹。信的最后,任华将此事来一个上纲上线:“朝廷方以振举遗滞为务,在中丞今日,得非公言之次乎?当公言之次,曾不闻以片言见及。公其意者,岂欲弃前日之信乎?华本野人,尝思渔钓寻常,杖策归乎旧山,非有机心,致斯扣击。但以今之后进,咸属望于公,公其留意焉!不然,后进何望矣!”朝廷大张旗鼓地选拔人才,你的话是曾有人听见的,你怎么可以背信弃义?我本是山野之人,对此本可以不计较,但你有没有想一想,无数的后进英贤,都对你寄予厚望,你失信于我事小,天下后进因此而失去希望,问题就很严重了。这是求谒而包含威胁。

《与京尹杜中丞书》是大历五年(770)或稍后写给京兆尹杜济的。任华说自己到京城后,见高官贵人,避之如恐不及,原因嘛,他举汉初辟阳侯审食其与其门客朱建事为例,说自己深知受人之恩,生死相报的道理,因此不想卷入是非。没有想到的是,杜济居然对自己很赏识,先是“以文章见知,特于名公大臣,曲垂翦拂”,也就是在众官在座时夸奖过自己的文章,因此而“以公为知己”,即以杜为自己的靠山。再则“造诣门馆,公相待甚厚,谈笑怡如”,我去你家访问,你待我很客气,谈笑风生。于是他有了非分之想,亲自登门提出了要求。任华说自己是很高贵的人,“若道不合,虽以王侯之贵,亲御车相迎,或以千金为寿,仆终不顾”,以道义相期,如道不合,即便王侯之人,亲自驾车来迎,或以千金为寿,自己皆不屑一顾。现在我亲自骑马,到你府上干求,要求并不高。但你先是对我说:“亦不易致,即当分减。”你的要求太高了,不易办到,可否降低一些?任华的态度是,如果我自己可以办到,干嘛要找你呢?虽然不知他具体所提为何事,估计任华既不肯“分减”,杜济只能虚作承允。任华等了十多天,没有消息,于是驰书问责:“况自蒙见许,已经旬日,客舍倾听,寂寥无声,公岂事繁遗忘耶?当不至遗忘,以为闲事耶?今明公位高望重,又居四方之地,若轻于信而薄于义,则四方无所取。惟公留意耳!”你既经答允了,怎么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难道事多遗忘了吗?你以为我求你的是可以忘却的闲事吗?你失信于我事小,天下人因此而对你失望,给你差评,你当心一些,问题很严重啊!

《告辞京尹贾大夫书》,贾大夫是贾至,著名诗人,杜济任京兆尹是在贾至之后。任华与贾至是否有旧交,难以确认。事情的原委居然是任华认为贾至享天下之美名,但还有些欠缺,于是邀请贾造访自己的陋室。等了几天,贾至居然没来,于是驰书告辞。他认为贾至曾以国士待自己,自己也愿以国士之礼还报,邀请贾至卑身来访,目的是“浇君恃才傲物之过,而补君之阙”,使你改正过失,成就完人。贾至居然不领情,任华大怒,他讲了许多战国名公子待客的往事,你“踌躇数日不我顾”,似乎将我当成了“卖醪博徒”。“观君似欲以富贵骄仆,乃不知仆欲以贫贱骄君,君何见之晚耶”,你以为你地位高贵,就可以对我露出傲慢之色,你根本不知道我欲以“贫贱骄君”,即我虽贫贱,但你不介意而卑身顾我,你因此可以获得空前美名,你对此居然不加体会。他举信陵君为侯嬴执绥,平原君斩美人以告谢门客,要贾至以他们为榜样。最后说你不来的后果很严重,你家门客可能就此解体,我就是那解体人。这样强人所难,几乎有些霸王硬上弓,不接受就是一顿诅咒,实在匪夷所思。

任华上述行事,可以说是盛唐士人中的极端案例。那时人人意气风发,自以为是,说他戆直是轻的,其实根本不理解官场游戏规则。上述三书皆不知结果如何,但也大致可以体会吧。

二 任华对李白的痴狂

任华给李白、杜甫的诗都很长,只能分段解说。给李白一篇题作《杂言赠李白》,第一段讲对李白诗歌的印象:

古来文章有能奔逸气,高耸高格,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我闻当今有李白,《大猎赋》《鸿猷文》,嗤长卿,笑子云。班、张所作琐细不入耳,未知卿、云得在嗤笑限否?登庐山,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明,余爱此两句。登天台,望渤海,云垂大鹏飞,山压巨鳌背,斯言亦好在。至于他所作,多不拘常律。振摆起腾,既俊且逸。或醉中操纸,或兴来走笔。手下忽然片云飞,眼前划见孤峰出。而我有时白日忽欲睡,觉之不觉歘然起攘臂。

开头就说自古以来文章能够逸气奔腾、高悬品格、惊心动魄、清人神志,方足感人,当今只有李白能够达到。《大猎赋》有存,模仿《文选》汉大赋的痕迹明显,为李白早期所作。《鸿猷文》今不存。长卿是司马相如,子云是扬雄,都是西汉最著名的辞赋家。班是班固,张是张衡,东汉以《两都赋》《二京赋》,各擅时名。任华既说李白辞赋嗤笑扬、马,又认为班、张所作琐碎不堪入耳,又重复问长卿、子云在嗤笑范围内否。大约情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下面列举他最喜爱的诗篇,一为《望庐山瀑布》,今本作“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任华引诗末字作“明”,不知任华见本如此,还是他就韵而改。其次两句见《天台晓望》,今本作“云垂大鹏翻,波动巨鳌没”,与任华所见异。前句末字《嘉定赤城志》卷三〇亦作“飞”,与任华所见同。后句恐任华有误记,因李白此诗是用入声韵。而“登天台,望渤海”,显然误解了李白“凭高远登览,直下见溟渤”的诗意,溟渤仅泛指大海,与渤海无关。他称颂李白诗“不拘常律”“既俊且逸”,還是看到了关键所在。此下四句想象李白作诗的情景,是他读诗之直觉,而自己经常读诗而感到兴奋,驱逐睡魔,奋起攘臂。任华刻意模仿李白诗,以期引起李白之注意,但所作略显粗豪,也属无奈。

任生知有君,君还知有任生未?中间闻道在长安,及余戾止,君已江东访元丹。邂逅不得见君面,每常把酒向东望。良久见说往年在翰林,胸中矛戟何森森。新诗传在宫人口,佳句不离明主心。身骑天马多意气,目送飞鸿对豪贵。承恩诏入凡几回,待诏归来仍半醉。

“任生知有君,君还知有任生未”,这两句是最典型的粉丝思维。明星照耀当代,尽人皆知,但你知道我对你的一片痴情吗?“中间闻道在长安”,指李白天宝初任翰林供奉事。任华到京造访,方知李白已经在天宝三载初赐金还山。现在知道,李白东行后,在洛阳、梁宋、齐鲁一带盘桓很久,任华显然缺乏与李白的联络方法。等到他得到确信,李白已经南行与友人元丹丘会合。任华很失望,举酒东望,不妨将在京城听闻的李白故事叙述一下。因为是道听途说的总汇,他知道的是李白如何春风得意,身骑天马,目送飞鸿,承恩诏入,明主吟诗,归来仍醉,佳句流传,这些都是李白归山两三年间他听说的,与其后百来年间《松窗杂录》《本事诗》所记传闻也差不多,与真相相去甚远。李白的痛苦与失望,任华是无法理解的。

权臣妒盛名,群犬多吠声。有敕放君却归隐沦处,高歌大笑出关去。且向东山为外臣,诸侯交迓驰朱轮。白璧一双买交者,黄金百镒相知人。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数十年为客,未曾一日低颜色。八咏楼中坦腹眠,五侯门下无心忆。繁花越台上,细柳吴宫侧。绿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偏相识。

这里写李白遭权臣诋毁,有敕放还。李白入京时有“仰天大笑出门去”之句,估计任华也曾读到,但用在归山后。谢安高卧东山,是李白诗中向往的人物。轻白璧而重交友,也是李白经常表述的态度。任华读李白诗,还是很能得其精神的。“未曾一日低颜色”也就是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意思。此后揣度李白在江南的游踪。其中越台、吴宫,李白确曾多次游历。而八咏楼在金华,是与梁朝沈约相关的古迹。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诗有“落帆金华岸,赤松若可招。沈约八咏楼,城西孤岧峣”之句,是述魏颢的行迹,他本人似未必去过。“绿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偏相识”是任华此诗中写李白最得风神的诗句。

养高兼养闲,可见不可攀。庄周万物外,范蠡五湖间。又闻访道沧海上,丁令王乔时还往。蓬莱经是曾到来,方丈岂唯方一丈。伊余每欲乘兴远相寻,江湖拥隔劳寸心。今朝忽遇东飞翼,寄此一章表胸臆。傥能报我一片言,但访任华有人识。

最后说到,因为获得特殊的线索,有人东行,可以为任华传递诗笺,因此任华匆促间作此长诗来表述胸臆,希望李白能够认识自己,不要辜负了自己的相思之忱。所引前几句,说李白高尚出世,高不可攀,交往的都是古之神仙,所到则为蓬莱、方丈这样的海上仙山。“庄周万物外,范蠡五湖间”两句,揭示李白的思想渊源颇得其要。而“方丈岂唯方一丈”简直不成诗句。

李白可能读过任华的寄诗,但看不到响应,似乎并不愿与他结交,更无法认其为知己。两人之间,恐怕始终只是明星与粉丝之间那种台上台下相望的关系。

三 任华对杜甫的颂赞

《杂言赠杜拾遗》也是歌行,但比赠李白那首稍显整饬,是任华根据两人诗风不同,而有意识地加以模仿。拾遗是杜甫在肃宗时立朝所受官职,品级不高,但可在朝廷议论朝政得失。诗中称“遂使安仁却为掾”,指杜甫任华州司功参军事,任华不称此而仍称前职,唐人贵朝右之官故。又称“如今避地锦城隅”,是在杜甫居蜀后所作。

前已云《唐摭言》有载任华《上严大夫笺》,作于严武以御史大夫第二度镇蜀之时,时在广德二年正月以后。此笺称自己退隐已久,“掷世事于流水”,今则出趋幕府,“是将观公俯仰,窥公浅深”,即是考验你容人的气量。他自谓“将投公药石之言,疗公膏肓之疾”,不仅可助严之为政,似乎还看出了严武的宿疾。想听我的所见吗?请拿出成人之美的诚意来,对我“先之以卑辞,申之以喜色”。不仅搬出了严家的“先侍郎”之讥谏,即严武父亲严挺之的议政,更列举潘岳、嵇康得罪文士而死的故事,软硬兼说,极尽鼓动之能事。最后说:“任华一野客耳,用华言亦惟命,不用华言亦惟命。明日当拂衣而去矣,不知其他!”自负高尚,有些接近威胁。严武一代英雄,哪里会看不懂这些把戏。如果他赠杜甫诗也在这时,杜甫与严武私交甚密,自会谈及此一狂客之来鸿,最多一笑而已。不过严武一年多后即以四十岁之盛年去世,任华是否看出了什么症候,是否有什么高招,也无从知晓了。

这里主要还是说任华给杜甫的诗。第一节:

杜拾遗,名甫第二才甚奇。任生与君别,别来几多时,何曾一日不相思。杜拾遗,知不知?

是以前曾有过交往,不知在什么时间。较大可能是至德至乾元初,杜甫在朝为官时。杜甫性格与李白不同,情商很高,对任何身份的人都不会轻加白眼。任华也仅是说与杜甫分别后,对杜甫思念从未中断。问杜甫“知不知”,是说你是否知道我的思念,不是彼此不知。

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词,吾怪异奇特借问,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曹、刘俯仰惭大敌,沈、谢逡巡称小儿。

“黄绢词”用《世说·捷悟》典,指绝妙之词。任华听到人诵好诗,惊怪而打听,知道是杜甫所作,大感叹服。其下一段描述,只是说力量狠烈,气象不凡,与杜诗并不十分贴切。曹是曹植,刘是刘桢,建安文学的代表。沈是沈约,谢是谢朓,齐梁声律诗的代表。几位都是杜甫尊敬的前辈诗人,有心超越,只做不说。任华认为杜甫是诸人真正的劲敌,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超越了他们。虽然有些过度夸张,所见还是对的。

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前年皇帝归长安,承恩阔步青云端。积翠扈游花匼匝,披香寓直月团栾。英才特达承天睠,公卿谁不相钦羡。只缘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却为掾。如今避地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随提玉壶。半醉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傍若无。古人制礼但为防俗士,岂得为君设之乎!

这一大段追述往事,部分得实,大多夸张而得自传闻。杜甫那时诗名已甚,但绝没有达到诸人皆“心胆破”的程度。杜甫与郎官诚多交往,也屡有《醉时歌》一类诗作,说他在郎官堆里狂歌,丞相阁中醉卧,怎么也无可能。“前年皇帝归长安”指唐收复二京,肃宗回銮,杜甫地位很低,为人也不张扬,任华说他“承恩阔步青云端”,也言过其实。积翠指积翠池,披香指披香殿,皆属皇家宫苑。杜甫偶曾陪游,“承天睠”实在很有限。汲黯是西汉的直臣,比喻杜甫因直言房琯事而外贬,也还算恰当。至于避地锦城,即成都,杜甫与历任节度使亲疏有别,即便在严武再镇剑南后,杜甫任节度参谋,幕中地位并不高。任华说杜甫在幕中地位特殊,杜甫也低昂自得,众僚佐奔走前后,都是想当然之辞。虽尽力鼓吹,估计杜甫并不太受用。

而我不飞不鸣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亦曾读却无限书,拙诗一句两句在人耳。如今看之总无益,又不能崎岖傍朝市。且当事耕稼,岂得便徒尔。南阳葛亮为友朋,东山谢安作邻里。闲常把琴弄,闷即携樽起。莺啼二月三月时,花发千山万山里。此中幽旷无人知,火急将书屏驿吏,为报杜拾遗。

此节说自己。不飞不鸣,期待朝中有人推荐。自述也曾读了许多书,写过一些诗,现在看来都没有什么意思,那就远离都市,退隐归田吧!但仍自命不凡,以诸葛亮、谢安自期。春山花发,莺啼幽谷,实在不能再就此忍受寂寞了。把这一切告诉杜甫,为什么呢?可能仍与上严武笺中的求其特别眷顾有关。

南宋叶适说:“无奈少陵太世情。”重视人际关系的杜甫,对朋友的来往十分用心,细节也都很周到。任华对他的极度抬举,特别是对往事的回顾,对自己不甘寂寞,希望杜甫理解的倾诉,杜甫似没有理由拒绝。就任华曾面请严武相见来说,他也确实到了成都,给杜甫的诗可能即写于成都,也就不能排除二人见面之可能。但杜集中确实没有杜甫回复的痕迹,原因无解。

四 任华曾结识高适,倾力称誉怀素草书

今存高适《赠任华》:“丈夫结交须结贫,贫者结交交始亲。世人不解结交者,唯重黄金不重人。黄金虽多有尽时,结交一成无竭期。君不见管仲与鲍叔,至今留名名不移。”不知道二人曾有怎样的人生交集,也不知道任华是否也有长诗对高适表述倾慕之情。高适是将门后人,以大丈夫自期。这里的丈夫,即指有伟大襟抱的人物。高适认为世人之结交,重财富而不重人品,这样的结交难以持久。贫者结交,以道义情感为基石,这样的友谊方能保持长久。春秋时管仲与鲍叔的结交,就是贫交而相知不移的典范。仅此而已,无法进一步展开。

任华有《怀素上人草书歌》,篇幅较长,为篇幅所限,不拟全录,这里仅摘其要点。诗作于代宗大历间怀素从湖南入京之时,当时有无数知名或不知名的诗人写歌行体诗给以表彰,怀素本人也很受用,其传世名帖《自叙帖》就列举了许多诗人的作品。任华先说自古草书,以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最著名,“虽有壮丽之骨,恨无狂逸之姿”。再说前辈张旭,说“张老颠,殊不颠于怀素颠,怀素颠,乃是颠”,更超越张旭。再荡一笔,说“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这是贺知章赞美李白的桥段。此后纵横恣肆,极尽描述之能事,就描摹张扬来说,此歌比写给李白、杜甫的二诗更为精彩。歌之最后说:“狂僧有绝艺,非数仞高墙,不足以逞其笔势。”又说:“狂僧狂僧,尔虽有绝艺,犹当假良媒。不因礼部张公将尔来,如何得声名一旦喧九垓?”这里的礼部张公指诗人张谓,代宗大历二年任潭州刺史,潭州即今湖南长沙,怀素是张谓发现的天才。不久,张谓入朝为太子左庶子。六年冬,张谓任礼部侍郎,连续执典大历七、八、九年的贡举,其“妙选彦才”,一时广为士林称誉。其间张谓将怀素介绍给长安朝野群贤,得到广泛认同。当时到底有多少诗人写诗赞誉其草书,至今难以统计。最后请大书法家颜真卿作序(序参《文苑英华》卷七三七),大获时美。对任华的诗,怀素非常喜欢,曾亲自书写一过,真迹宋时犹存。宋米芾《宝章待访录》录怀素书任华《草书歌》云:“右真迹两幅,绢书,字法清逸,歌辞奇伟,在驸马都尉王晋卿第。尚方有三幅,乃其后幅适完。尝请出第观,复归尚方。”可惜没有传世。

馀话

战国时有一学派叫纵横家,专门在各国之间出谋划策,蛊惑人主,危言耸听,以展抱负。这些人的著作流传下来不多,但其游说列国的故事与谈辞,当时曾有许多文本。后经西汉末文献学家刘向整理,成为《战国策》三十三卷。战国策士之议论,对唐宋古文家影响很大,在李白、韩愈及苏洵、苏轼父子的上书与策论中,多可加以体会。极意渲染,危言耸听,关键是要能把握分寸,即要看对象与彼此身份差异,在渲染中提出要求。前引任華的一些文章,循规蹈矩者显得才气不足,危言耸听者又显得求索过度,立意出奇而有时显得过分勒索,他列举高官对自己的赞誉与承诺,似乎有些将官场上的虚与委蛇看得太过认真了。其人生之不顺,当皆与此有关。

任华爱憎分明。对李白、杜甫这样同时代的伟大诗人,充满敬意,举头仰望。他用他的阅读与理解,在赠寄二人诗中努力表达自己的向望之忱,说尽自己对二人诗的理解,做了尽己所能、不加节制的称赏与极品。尽管就他的水平与理解,似乎与二人文学致力之目标与成就,实在存在巨大的落差,他对二人行踪出处的描摹,也始终处于传闻多于事实之间。今人根据西人fans一词,音译为粉丝,是追星而不具理智群体的指称,用在任华身上,显得十分贴切。他那两首写给李白、杜甫的充满激情,有时还有些显得迷狂的长诗,虽然在李杜二人那边都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响应,但朦胧地感受到李杜二人诗歌对前代所有诗歌的超越,可以代表他所处时代的最高水平,他的认识无疑具有前瞻性。他写诗给李白时,李白还不足五十岁;写诗给杜甫时,杜甫五十三岁,都处在一生文学创作的鼎盛时期。像任华这样疯狂的追星者,那个时代当也不在少数。李杜齐名,辉焕千春,最初形成共识,任华一类人物的推动,能说没有积极意义吗?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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