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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湖南赋》的记录与反思

2023-12-03马银川

文史知识 2023年11期
关键词:起义军湖湘湖南

马银川

身历明清易代巨变的文人士子,不管出于主动还是被动,大多皆能直面现实,以笔为戈,书写乱世家国之变迁。“以赋为史”成为此时遗民辞赋创作的一个重要原则,并出现不少具有“赋史”意识的优秀赋作,陶汝鼐《哀湖南赋》便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作品,惜较少为人关注。

陶汝鼐,字仲调,一字燮友,别号密庵,湖南宁乡人。崇祯六年(1633)举人,弘光时(1644—1645)为何腾蛟监军,永历时(1647—1661)授翰林院检讨。入清不仕,削发为僧,号忍头陀。《哀湖南赋》主要记叙自崇祯十六年五月,张献忠攻陷武昌,官军交战及湖南遭受祸乱之惨。全赋结构井然,具有明确的时间概念,以铺排叙事为主,间杂抒情,具有明显的“以赋为史”特点。赋题首先标明“丙戌腊月作”,即作于顺治三年(1646)。序称“长沙山寇,始自戊寅”,追忆崇祯十一年以来起义军初发,当时陶汝鼐为长沙推官,与观察高公据城而守。后起义纷起,“兵燹相接”。至“癸未夏”(1643),“逆献攻破武昌,惨毒万状”,叙张献忠所部占领武昌及掠城之举。以时间为序,交代明晰。赋文则据此展开,首先介绍湖南重要的地理及战略位置,“地要而英雄数据,时危则战守相牵”,然后按朝代顺序逐一罗列自周秦汉魏晋唐至宋明各朝湖南的重要历史事件和关键作用,并总结为“若古存亡,系兹一角:治则十万人家,乱则百千戎幄;安则南北饱腾,危则江岭肤剥”,再次强调湖南虽处一隅而重逾千钧、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政治、经济地位,可谓简略的湖南发展史。自“承平久”后叙及明后期败亡之象日显,“奸伪雕朴”,不过二十年左右,农民起义军就纷纷揭竿而起,明军节节败退,直至武昌之战。“路将款渔阳之鼙”以下以人系事,并以小注的方式直接将当事诸公姓名标注赋中,以存史料,“言告来者”:推官蔡道宪、御史刘熙祚、举人冯一第,皆慷慨死义。“尔乃攀辕太守”以下则记幸有堵胤锡、何腾蛟等将帅力战不息,采取招降起义军、流民的政策,“铁骑叛而初归,泽鸿散而还止”,稍微扭转战局,但积重难返,军心散乱,难以力挽明亡狂澜,“古称避乱之地,今为走险之资”。

对于如此被动、惨烈的战祸,作者也以史学家的眼光作了理性分析与反思。首先,从明军方面来看,明朝承平二百馀年,世风日下,赋税、徭役繁重苛杂,“饷增辽鄙,赋竭封藩,俗靡鸩毒,网密鱼翻”,官逼民反,起义频繁。但朝廷腐败,不思改革,官吏不但态度蛮横,“胥弁骄蹇,守令烦冤”,而且迫害忠良,任用奸佞,恃强凌弱,“詈祥鸾而奖鸷,纵腐鼠以吓鹓”;面对起义军的进攻,仅仅仓促募兵而战,“棘上弄兵,有如儿戏”。官兵亦贪暴恶劣,“潭城十万户与左右邑皆烬于官军”,“贼梳而兵篦,每贼去而兵飏”,人民等来的不是官兵的保护,而是经受二次创伤。此与李渔《甲申纪乱》所谓“兵去賊复来,贼来兵不至。兵括贼所遗,贼享兵之利”毫无二致,由此可见朝廷不得人心之甚。虽中间依凭何腾蛟等有识之士暂时扭转颓势,“铁骑叛而初归”,“玺书频使”,归附者如蚁,但作者对这种表面壮大、实则良莠不齐、隐忧颇多的状况有较为清醒的认识:“降者佩将军之印,陷者乞聊城之矢”;而且冗员充塞,后备不足,“一路五台,两郡三抚。穷鸟入兮如云,饥鹰附兮如蚁”,“羁縻者二十馀万,而供亿者仅数百里”,供求严重失衡,无疑更加重人民的负担,且战斗力堪忧。况且“四面胡笳”,清军又虎视眈眈,乘机攻城略地。“师日老而地日蹙,饷日贫而兵日宄。聊盐铸以析毫,坐狰狞而享髓”,朝廷无力振军,官军腐化贪婪,明朝内忧外患,危如累卵。其次,反观张献忠部,也是乌合之众、贪鄙之徒,加深了人民的苦难。“三藩宝玉,赍入盗囊”,将其比之长平坑赵兵、京观垤,甚至如项羽火烧咸阳宫般烧杀抢掠,“湖湘士女,半成赤渭之魂;江表戎行,再踵黄巢之乱”。虽然作者的身份、立场均在明朝官军一方,不免对于起义军有所排斥、诋毁,但对应史料所载,可知陶汝鼐赋文所记即当时残酷的现实境况。

赋文对于战乱中满目疮痍的社会生活亦进行了记述:“闉外庐舍,火十日殆尽”,“毁郭千家,焚林四岸”,一片荒芜衰飒景象。“询宗党而老妪吞声,指原野则游魂呜咽”,“孝秀咸辜于迫胁,逋逃再莅而诪张”,“或人鬼相遭于路,则人弱而鬼强”,“野绝田蚕之事,疆归猰之尸”,何况还有像玄佐、孙皓般贪婪、暴虐剥削之人,致使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田园荒芜,惶惶不可终日。另,赋文对于明末清初湖湘地区明军、起义军、清军等混战局面也进行了充分展示,深痛于朝廷无能、官军腐败、起义军烧杀无纪、清军残忍,揭露了人民所遭受之重重盘剥、残害。

另外,作为湖南人,作者深痛于家乡失守,被战争蹂躏破坏,其心志、情感亦随历史事件而起伏变化,赋文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当时心境。作者目之所及,“怆恻心魂,爰作斯赋”。曾经令作者骄傲自豪的江南繁庶之地和历代战略要地,如今遭受兵燹,国亡家破,亲友生离死别,作者悲不自胜,仰天长叹:“悲夫”“噫嘻伤哉”!“悲”“伤”加上前后缀语气词“夫”“噫嘻”“哉”,构成两个有力短句,胜似千言万语,抒发了作者“一望中原,凄然断肠”的悲惨情怀。朱彝尊即评曰:“读《哀湖南赋》,凄戾过于兰成。”(《静志居诗话》卷一九)但作者并未消沉退缩,在慨叹“苍旻之閟慈”后,仍不忘家国,对未来抱有希望:“何神鼎之再振,系江潭之一丝。”并立志有所作为:“吾将谒岳灵兮往诉”,“不然狂夫之言告来者,镜机乎安攘而深思”。此处连用两个典故阐明心志:一是《论语·微子》所载:“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告诫人们乱世从政多有危险。二是曹植《七启》所写玄微子与镜机子的对话:玄微子离俗远世,镜机子往而游说,以为“君子不遁俗而遗名,智士不背时而灭勋”,并称“时有圣宰,翼帝霸代”,选贤施教,力劝玄微子建功立业,玄微子遂“愿反初服,从子而归”。曹植乃借镜机子之口表明心志:期望辅佐君主,成就功业。这也是陶汝鼐文末所选择的人生方向。“安攘”乃安内攘外的缩略语,即消除内外祸患,使天下安定,既是明末清初的现实需求,更代表了以陶汝鼐为代表的一部分遗民力图拨乱反正、实现人生抱负的积极心态。

《哀湖南赋》循历史事件发展趋势为文,将各方势力、多种情境、多重因素等综合描写,全面而深刻地揭示了明末清初湖湘地区的战乱图景,且可与诗、史互证。陶汝鼐同时作有《湖南寇事诗》,亦记此事件。另,还可参校《明史》所载蔡道宪等传记、清代文学家计六奇所作《蔡道宪长沙骂贼》、康熙时湖南巡抚丁思孔所撰《重修蔡忠烈公墓记》,皆内容相合,可资互补,极具史料价值。对此,学者多有认可,如邓显鹤《沅湘耆旧集》卷三〇云:“集中有《哀湖南赋》及《湖南寇事》诸诗,备纪湖湘被乱本末,洵不愧诗史矣,惜文多不能尽录。”1921年,同乡廖树蘅重刊其集,曰:“先生集中如《哀湖南赋》《湖南寇事诗》,裒举靡遗,足补官书之阙,其他诗文、乐府、辞赋,久有定评,郭天门谓清气从胎骨中带来,一语尽之。”(梅英杰《陶密庵先生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67册)认为《哀湖南赋》《湖南寇事诗》全面记录了清初湖湘地区动乱本末,有以赋存史、以诗存史之功,可补官书之阙,可谓“赋史”“诗史”。

(作者单位:尼山世界儒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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