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归来的姑娘与让她心痛的《湖光山色》
2023-12-02王兴文
王兴文
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城市作为经济发展的引擎,牵引着整个国家从传统的农耕文明中蹒跚走出,进而与城市化发展汇合,跨入全球经济发展的快车道中。与城市相比,乡土中国具有农业人口比重大、经济落后、发展缓慢等特点。这些客观存在的因素决定了当代中国的乡村现代化进程,必然交织着社会的、经济的、文化的矛盾,也必然纠结着普通民众心理的、情感的、精神的裂变。这些矛盾与裂变,都曾被作为一个时代社会生活史的当代文学所表征。
贾平凹《鸡窝洼的人家》、路遥《人生》、阎连科 《受活》、贾平凹《秦腔》、孙慧芬《上塘书》、林白《妇女聊天录》、关仁山《金谷银山》,都是能够代表特定时间段乡村现代化面貌的文本。但相比之下,荣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湖光山色》对乡村现代化的思考更为深入。小说不但记录了乡村现代化过程中的种种诱惑与陷阱,也书写了现代化进程中的重重阻滞,更重要的是,作者周大新以其所塑造的暖暖这个人物形象的乡村现代化选择,表达了自己的审美理想和对现代化本身的重思。
乡村现代化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上的一个大命题。对于中国这样一个人口众多、幅员辽阔的国度来说,如何使背负着千年农耕传统的乡村走向现代,更是一个难题。当代文学对于乡村现代化的探索并不罕见,《鸡窝洼的人家》中禾禾通过养蚕发家致富,但改变的仅仅是乡村的经济观念;《人生》中高加林试图改变乡村,但即使是对乡村卫生习惯的改变也受到阻碍;《受活》与《秦腔》则更多表现乡村现代化的扭曲与荒诞。周大新《湖光山色》则通过农家女楚暖暖发家致富的故事,讲述了乡村现代化过程中不可避免会遇到的诱惑与陷阱。
从小说的篇幅看,《湖光山色》着墨最多的当属主人公楚暖暖的个人现代化与楚王庄的乡村现代化。开篇伊始,小说便将主人公暖暖置于北京打工归来、女大当婚之际。暖暖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以现代方式实现自由恋爱、成婚。虽然父母反对、村主任詹石磴利用手中权力为其兄弟詹石梯求婚,但暖暖勇敢反抗包办婚姻,决心与初恋旷开田自主成婚。但他们接连遇到的难题,就不仅仅是现代化的问题,而是生存的难题。为了多赚钱养家,旷开田被农药贩子欺骗,售卖假农药。假农药杀虫剂虽然除去了杂草,但同时也杀死了豆苗。值得玩味的是,这种假农药的标签是“美国原装进口”,上面全是英文。如果从隐喻的角度看这件事,我们或许可以把這个标签理解为包装着西方文明外衣的某种有害理念或者观点,这种观点往往以其欺骗性外衣实现某种目的,从而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如果略加引申,我们似乎还可以看到周大新对此的思考,即质疑现代化道路是否具有唯一性。
显然,在周大新看来,那种披着华丽外衣的现代化未必普适,至少,在《湖光山色》中,这些外表华丽的理念,都是现代化过程中的陷阱与诱惑。小说中,薛传薪对楚王庄的开发,就是建立在这种理念的诱惑之上的;他对楚暖暖的布道,无疑是掩盖在华丽的文化旅游开发理念之下的陷阱。薛传薪对暖暖的布道完全以西方文化为例,他罗列了西班牙、法国、意大利、英国、瑞典等西方国家通过发展旅游业拯救衰落的村庄的例子,为暖暖勾画了一幅乡村发展的宏图。但在这一发展宏图的掩盖下,薛传薪却着力通过资本运作,在楚王庄兴建度假村;通过发展旅游业,贩卖楚王庄的“好水、好地、好吃食和好空气”。从本质上说,薛传薪通过资本运作,其实是在楚王庄打造一个飞地。这个飞地,就是薛传薪的五洲国际旅游公司“设法以牺牲他人来提高自己的土地使用潜力”(汪民安等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P49),进而完成资本积累。薛传薪打造的这个度假村,表面上是为了城里人度假、休闲,但实际上却是资本吸血的触角:年轻的姑娘们进入赏心苑挣快钱,出卖肉体;原本善良的农民,在这里染上性病;朴实的旷开田,也丧失了良知。薛传薪以西方名义给乡村带来的所谓现代化,严重毒害了乡村,它在给城里人带来享乐的同时,给乡村带来横祸。
楚暖暖和楚王庄的现代化之路,是整个乡土中国的现代化之路的隐喻。这条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充满了诱惑,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泥淖。
乡村现代化难题之难,不仅在于这一过程本身充满了诱惑与陷阱,还在于传统文化中的负面价值、腐朽思想会对现代化本身予以阻滞。伴随城市化的发展与市场经济制度的施行,传统文化中一些已被改造、已被抛弃的思想观念又沉渣泛起,尤其是乡村社会中的权力被异化后,成为乡村现代化过程中的阻滞性力量。
《湖光山色》中乡村权力的代表就是小说前半部的村主任詹石磴和后半部的村主任旷开田。小说通过塑造这两个人物形象,表现了传统文化中的“官本位”意识,以及异化的乡村权力对村民的戕害。作为村主任,詹石磴并没有把带领村民走向现代作为自己的任务,而是利用手中的权力获取种种利益。暖暖从北京打工回来,他就支持自己的弟弟詹石梯到暖暖家求婚,遭到暖暖的拒绝后,便怀恨在心。当暖暖和旷开田自由成婚后,又唆使詹石梯打伤旷开田;在旷开田贩卖假农药被抓后,利用手中权力占有暖暖的身体;在暖暖建造房屋时,又利用批宅基地的权力再一次占有暖暖;在暖暖开旅社的过程中,又多次阻挠游客居住、旅游。詹石磴这一被权力异化的形象,在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乡村颇具代表性。当代作家对此书写也颇多,如毕飞宇《玉米》系列中的村主任王连平、李佩甫《羊的门》中的村主任呼天成等。《湖光山色》的深刻之处在于没有止步于批判权力,而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挖掘了权力的象征性和异化权力的遗传性。
另一个被权力异化的形象旷开田,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象征性权力遗传链条上的另一个节点。旷开田是《湖光山色》塑造的最成功的“圆形人物”,因他是由早期的淳朴、善良而转变为道德败坏、滥用权力的腐败分子,对乡村现代化的阻滞更为严重。旷开田本来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农民,受到村主任詹石磴欺压也逆来顺受。后来在暖暖的支持下,他经由民主选举,成为村主任。但随着城市资本侵袭楚王庄、薛传薪建造的度假村赏心苑成为城市资本侵袭乡村的桥头堡,在权力与资本的支持下,旷开田逐渐膨胀起来,与薛传薪沆瀣一气。他私吞公款、随意摊派,最终走上违法犯罪道路。当旷开田让人把失去权力、疾病缠身的詹石磴抬到赏心苑去看他(詹石磴)的女儿润润出卖初夜挣钱为他治病时,旷开田身上的丑恶爆发达到了高潮。毫无疑问,旷开田对詹石磴的报复,符合因果报应的复仇逻辑,但违背人性和良知。旷开田的丧心病狂,不仅仅是权力的异化,而是性格扭曲、人性丧失使然。这种扭曲的人性,无论如何都不能也不应被看作现代化——无论旷开田在这一过程中为楚王庄创造了多少可以用货币计算的财富。
在小说结尾,旷开田和薛传薪都被警察带走了,但是乡村社会的权力并没有因此消失,权力在将来会如何影响乡村,小说并没有明示。所以,当暖暖在看到楚王赀的影像出现在湖面上空时,只有暗暗祷告,希望他远离乡村。从现代化如何改变乡村的角度看,《湖光山色》提出的问题是严肃的:在乡村现代化的过程中,乡村社会千年以来形成的社会结构和文化模式如果没有改变,换句话说,传统文化中的权力观念的深层基础如果没有解体,那现代化只能是残缺的,是不完整的。
与现代化进程相伴而行的城市化进程的弊端就在于同质化(用货币“平等”地度量一切),也就是说,用同样的模式改造城市和乡村,以至于乡村变异为一种“伪乡村”。这种乡村既失去了传统文化的优秀,又简单粗暴地模仿城市。阎连科《风雅颂》就呈现了这种被货币敉平个性的“伪乡村”:清燕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杨科逃离城市回到老家耙耧山区后,看到小县城的天堂街上分布着洗脚房、发廊、按摩店,与其他小县城别无二致。周大新没有止步于对这种同质化的“伪乡村”的简单呈现与批判,而是在否定薛传薪的“伪乡村”(赏心苑)的基础上,呈现了另一种乡村现代化的可能。主人公楚暖暖对个人幸福的追求、带领村民对幸福的追求,就是这种健康的乡村现代化的表现。如果从当代文学史的角度看,关仁山的《金谷銀山》中范少山带领村民走向现代化,也是这种“乡村现代化”的延续。
现代知识与文明的启蒙,是走上现代化的必要条件。楚暖暖曾经到象征知识与文明的大城市打工,受到城市现代文明的影响,因而她能够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与旷开田自由恋爱、结婚。在遇到乡村权力的阻挠时,她也能够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权利。在楚暖暖的思想变化过程中,现代知识与文明思想,无疑起到了启蒙作用。尤其是小说中给楚暖暖的生活指明道路的知识分子——来自北京的知识分子谭文博,启发了楚暖暖,使她开起了“楚地居”小旅馆,最终走上致富道路。当村主任詹石磴利用手中权力阻挠游客游览楚长城时,暖暖给谭文博写信,谭文博带领省文化厅的领导为暖暖排解了难题。后来,詹石磴又企图阻止暖暖用自家住房接待游客,暖暖利用法律武器维护了自己的权益。暖暖的维权意识的提高,说明她和其他村民在现代化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觉的现代意识、法律意识以及现代公民的身份意识。
传统文化中的优秀成果和美德,是乡村现代化过程中的压舱石。当暖暖发现薛传薪和旷开田狼狈为奸,利用权力和资本的威力危害乡村,坚决与之斗争,被逐出赏心苑也在所不惜,是因为她身上积淀传统善恶观念、是非观念。这种爱憎分明的价值观,使她不断努力,最终将薛传薪和旷开田告上法庭。她看到旷开田企图让詹石磴目睹自己亲生女儿出卖身体,不忍心无辜少女落入魔爪,奋不顾身拯救了润润。从因果报应角度来说,詹石磴利用手中权力两次污辱了暖暖,她才是那个受伤害最深的人;但暖暖并没有因此陷入以恶制恶、疯狂复仇的怪圈,而是以德报怨,救助了润润和詹石磴。周大新对暖暖近乎完美的人性因素的挖掘,表达了作家对传统美德价值的肯定,也表达了作家对乡村现代化过程中“人如何现代化”这一问题的思索。
乡村现代化并非仅仅是乡村景观的现代化、物质生活的现代化,最重要的,还是人的现代化。《湖光山色》中的暖暖,就是乡村现代化过程中传统美德与现代文明思想有机结合的结晶,体现了作家的审美理想。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