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折长亭柳
2023-12-02张梅
张 梅
冯碧玉和陈佩儿在麻疯院的土墙后踮着脚尖从窗户看着她弟弟冯秋雪和赵连如下山。等他们俩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二人松了口气从趴着的窗户跳了下来。说是窗户,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洞,不要说挡风的玻璃了,连纸都没有一张,就连当地的禾秆草也没有一根。一些赤贫的当地人,常常把禾秆草扎起来挡风。正准备坐下去时,看到麻疯院的女人朝她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吓得赶紧顺着墙根坐到地上。碧玉想说什么,佩儿连忙示意她不要作声。又过了许久,外面的天色也暗下来了,佩儿沮丧地说:“回去吧。”
冯碧玉忐忑不安地站在福隆戏班“扎脚胜”林老板面前。此时,他卸了妆。“扎脚胜”是个结实英俊的中年男人,结实的身材,匀称的五官。房间的光线有点暗,冯碧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扎脚胜”拿着冯碧玉给他的地契,脸上现出阴晴不定的古怪笑容。
“你系香山冯家的?”他问。
“系啊,香山石岐的。”碧玉恭恭敬敬地回答。
“哗,你的冯家好架势。”
“所以我就要脱离冯家,自食其力。”碧玉慷慨激昂,声音也大了起来。
林老板笑得直不起身子。
碧玉不知道这件在自己看起来十分严肃的事情为什么让他觉得滑稽,她皱起了眉头,想离开这个地方。但她看看林老板手上的地契,又想到佩儿,只好耐着性子。
“扎脚胜”擦着笑出来的泪水问她:“你知唔知什么叫自食其力?”说完又笑起来,但这次他很快就收住。
“你几岁啊?”
“十七岁。”
“扎脚胜”把手上的地契递给她,碧玉吓了一跳,刚伸手,又缩回来,轻声而又坚定地说:“这是我用来赎佩儿的。”
“你系未傻噶,我拿你这些地契,香山呢边追死我啦,我唔使捞啦(不会拿的)。”他又补了一句,“你的冯家咁架势。”
碧玉的脸涨得通红。
他又说:“你不知道么,香山呢边要捉你去浸猪笼啊。”
碧玉恼怒地说:“我看谁敢!”
“扎脚胜”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佩儿那里,你不用担心,她是我的契女(义女)。”
碧玉马上想起一个传闻,说是林老板有很多女粉丝,自己又风流。有一天演完戏,风雨交加,他刚回后台卸妆,茶都没喝一口,突然从外面冲进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子,大声叫他:“老窦(爸爸)。”
他看看这个女孩子,虽然衣衫褴缕,但是一张小脸还是非常精致。他想了想就说:“咪住,你老母叫什么名字?”
这样,佩儿小小年纪就跟着“扎脚胜”跑江湖了,这事也在江湖上广为流传。“扎脚胜”先是让她跟着一个盲公出去卖唱,最近才把她叫回戏班,演一些串场的角色。
“扎脚胜”又喝口茶,说:“地契我就不要你了,不过你们要同我去广州演一出大戏。如果演成功我就放佩儿走,这样可以吧?还有,我的戏班去广州的船票冯家来出。”
因为时常出入戏班,碧玉和连如都被学校开除了,说她们行为不规范,有违校风。连如感到十分委屈。碧玉也找校方说理,说都是自己的事情,与赵连如无关,但校方认定她们是一起的。为了这件事情,大奶奶十分恼怒,“女子无才便是德。”地契自然是送回香山老家了,佩儿也回到了戏班。
万籁俱寂,一切如常。碧玉也不回香山老家了,大奶奶不让她去戏班,也不让她再见那个佩儿,并且说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把她送回石岐。碧玉干脆弄了一套大老倌戏服穿在身上,请了一个师傅天天上门教她学唱戏,有时则偷偷去外面看戏,回来就唱给连如和雪秋听。开头的时候,碧玉一唱,大家就捂着耳朵,说:“求求你了,放过我们吧。”她的嗓音用大奶奶的形容最准确——“破锣声”。于是碧玉只能在大奶奶不在的时候唱。这天趁着两位奶奶去了教堂,碧玉又在天井开练了。她穿着一身藕色长衫,上身套一件黑色香云纱背心,一头秀发挽起来,还戴了一对珍珠耳环,甚至化了一点妆,自个儿站在天井里一棵芭蕉树下开唱。一开声就是走调的沙哑破锣声: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
离心牵柳别泪洒花前。
甫相逢才见面。
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
书房门一下子打开,书生捂着耳朵冲出来,一边在走廊里跑,一边大声叫道:“还让不让人活了!”他指着碧玉说:“你快去睇病啦。”他指指路口:“呢间啊。”身上像着了火一样躁动不安。
练戏的碧玉也给他吓住了,但她很快清醒过来,朝他翻白眼,拉一下衣服,清一下喉咙,准备再唱。
突然有很幽怨的声音从墙外飞进来,唱的也是这首《再折长亭柳》。
忽离忽别负华年,
愁无恨呀恨无边。
惯说别离言不曾偿素愿,
春心死咯化杜鹃。
唱得太好了,连不爱听粤曲的连如都被深深吸引,这声音也是平喉,但如泣如醉,就像一个亲爱的人在你旁边喃喃细语。
墙外的人继续唱道:
今复长亭折柳别矣婵娟
唉我福薄缘悭失此如花眷
泪潸然两番赋离鸾
……
芭蕉树下的碧玉脸色苍白,身上轻轻发抖,她跺了下脚,就朝门外跑去。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出了门的碧玉什么也看不见,远处海天一色,只有那歌声不断飘荡。
碧玉帮佩儿逃出戏班事出有因。
戏班的林老板突然对传统戏厌倦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靠踮脚尖吃饭。于是这一天他有了一个伟大的梦想,不演传统戏了。他要排新戏,但是排什么新戏呢?前段他见了一个到广州演出的昆曲名角,看了他演的《苏三起解》,十分仰慕,专门请他去十三行吃鱼翅。
他把王妈妈叫来。
王妈妈是戏班的管家,是林老板从老家新会带过来的。碧玉见到她时,王妈妈已经是一口烟屎牙,身材高挑,时常穿一件藕色旗袍,两只大眼睛顾盼有神。她一直跟着林老板,为他打理细务,但从来没有听她唱过一句粤曲。
王妈妈说,那很好办啊,你就编只戏,叫《红船》。“红船”是两广一带的花船,常年漂泊在江上。
王妈妈说,这只《红船》就是粤版《苏三起解》。
林老板兴奋无比:“就这样说好了。”
二人把寄居在冯家的书生请到官也街的一家葡国餐馆,很有面子地请书生食猪仔包。书生也很有风范地拿猪仔包沾咖喱食。书生说要葡萄酒,林老板大方地说,只要写好了,你这一辈子的葡萄酒我都包了。这样,书生就爽快地答应帮林老板写《红船》的脚本了。
在葡萄酒的鼓励下,书生在冯家日以继夜,一周就拿出了脚本《红船》找到林老板。
林老板捧着剧本看了一会儿,神情大变,说:“你这不是陷我于乱党之中吗?”
书生阴阴笑道:“林老板,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这个世界,滚滚红流,大势所趋。”
林老板看着书生,看到他耳朵后面的两片骨头,他指着那里说:“你耳后有反骨。”
书生站起来,拂袖而去。
书生写的脚本,是一个年轻革命党,在广州沙面的河涌上混入花船,藉此刺杀清庭命官,不想和船上的花旦一见钟情,最后行动失败,双双跳入珠江殉情。林老板初看时勃然大怒,这和《苏三起解》有什么关系呢?但王妈妈在一旁劝解他,说老是演旧戏是不行了,演出新戏试试市场。她说的话林老板最终听进去了。
“扎脚胜”这次有心关照干女儿陈佩儿,想叫她做花旦,叫王妈妈和她讲戏,自己则泡壶铁观音坐在茶桌前面,手中拿着一包刚刚出产的南洋兄弟“红双喜”香烟,心满意足地等着干儿女佩儿来称谢。谁知道佩儿满脸怒容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也是一脸不悦的王妈妈。
林老板很诧异地问:“怎么了,两个都好像吃了火药?”
佩儿说:“我不演妓女。”
林老板一拍大腿,笑得直不起身。他指着佩儿说:“傻女,这是革命的妓女。”当他笑罢,抬起头来,佩儿已经不见了。
碧玉和佩儿偷跑出来之后,先去了澳门南湾街四十一号同盟会总部进行“举手”宣誓,正式加入同盟会,成为澳门同盟会最早的女会员。当天晚上和她们一起举手宣誓的还有培基学校的女同学梁幼瑛。幼瑛的养母因贪图钱财,打算将她嫁到新加坡当侍妾,培基校董兼义务英文教员吴节薇得讯后,即与学校内同盟会师生商量,劝阻梁幼瑛不要上当。当时澳门同盟会主盟人林君复主张她到香港暂避。三人同时进行了庄严的入会“举手”宣誓。
碧玉宣誓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梁同学,一边回忆在学校的什么地方见过她。这位女同学脸上现出坚毅的神色,和佩儿的柔弱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是典型的澳门女子的样貌,皮肤有些黑,嘴唇有点厚,眼睛大大的,很有精神,穿着培基学校的校服。在昏暗的灯光下,碧玉隐隐约约看到她的眉心有一颗朱砂痣。她突然想起来了,她是见过这位同学的。好像是在操场上,那天太阳很大,她和连如一起跟着体育教师到田径场。远远地就看见沙地的跑道上一个女生跑得飞快,她和连如都张着嘴巴看着那个女飞人。
就在这时,碧玉隐约闻到一股时有时无的香气,像茉莉花,又像是姜花,这股香气使她有点恍惚。她想起澳督夫人到她家,身上也有这股香气。那天澳督夫人到冯家请大奶奶托人到广州去烧一批茶具运回葡萄牙,茶具的图案都是夫人自己定制的。当时应该是全家人都回避的,她刚从学校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夫人的汽车停在她家门口。她走到门口,刚好夫人也下车,于是就闻到了这股香气。
领着她们宣誓的同盟党人很不满地看着她,旁边的佩儿也轻轻地捅了她一下,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大声地读宣誓词。
后来佩儿对她说:“我那天读宣誓词时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读《圣经》?”
这时场内走进一个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很标致。碧玉吃了一惊,她知道这个少女的名字,因为对方刚刚结了婚,嫁了一个很有钱的男人,碧玉还和冯家人一起去吃了喜酒,酒席上的乳猪还是特地请顺德均安的师傅过来做的。男方姓唐,很有钱,在“陶陶居”摆了一百围。“她也要革命?”碧玉惊讶地想。
她隐隐感觉到不安,带她们宣誓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应该是她们学校的地理教师,女的年纪比她们大,肯定已经嫁人了,也不是学堂里的学生,穿着像是修道院的嬷嬷。
宣誓完毕,大家都松了口气。穿得像嬷嬷的人简单讲了几句,大概意思就是说她们四个一起走,已经安排好了船只,但路上一定要小心。她看着碧玉说:“特别是你要注意,现在冯家的人满世界找你。”碧玉坚定地说:“找到我也不会回去。”
那个女人笑了一笑,说:“你们现在已经是同盟会的会员了。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明白什么是同志吗?就是超越了亲人、爱人的关系,有着共同信念的关系。比如说‘宝生堂’老板,他信了基督,就信了一夫一妻,他原来有个妾被他主动送到学堂,并定下誓约,等妾学习完毕,找到工作,他们就结束彼此的关系,转为兄妹关系。”她越说越兴奋,声音也越来越大,脸色潮红,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她好像看见一个新世界展现在眼前,又如看到一轮红日在面前冉冉升起。佩儿拉拉碧玉的衣袖,小声说:“她好激动。”
佩儿的话没说完,女人就突然停了下来,摸黑从桌子下面找什么,四个女孩子紧张地看着她。摸索了一会儿,女人摸出了一张图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些路线,她朝四个人看了看,好像在打量什么,然后就把图纸塞给碧玉。
她说:“这就是你们到了省城要找的地方。记住了?”
碧玉郑重地点点头。
后来她总是记不住这个名字,多次问佩儿:“那天说的是什么地方?”
佩儿说:“十香园。”
碧玉脑袋发胀,说:“好像不是这个名字。”
四人走出街口,新婚的女子说自己要回家一趟,有点事情,她自己会去省城,不和她们一道走了。梁幼瑛伸出手来,说:“我也自己走。来,为了今天的结盟,我们四人一齐握手。日后在省城见。这是历史性的一天。”她轻声笑起来,“历史由我们创造。”
四人的手叠放在一起。此时此刻,四人的眼光都是纯洁和坚定的。很多年之后,每当碧玉想起这个情景,都会热泪盈眶。
冯少奶奶在黑夜中仍然睁大着眼睛。夫君在身边已经沉沉入睡,但她心里还是一团乱麻。她今天早上也参与了寻找冯碧玉的行动,在福隆戏班和林老板纠缠了半天。一直忍受着肮脏的街道传出的异味和身边进进出出的那些猥琐目光,她这辈子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她搞不明白为什么纯洁的碧玉居然会在这里和一个戏子搭上了关系,还偷偷把家里的地契典当了。大奶奶发脾气的时候,她在一旁并没有火上浇油。她十六岁嫁入冯家,就和少爷如胶似漆,少爷就宝贝她一个。只是因为没有生育,虽然少爷迫于家中的要求,又娶了一房,但丝毫没有影响她和少爷的关系。澳门这个地方,西风渐进,到处都在闹妇女解放。她因为受宠,也没有感觉到不公平,碧玉也没有受什么委屈,从小就上西式学堂,和季如的妹妹连如天天拉着手上学,少奶奶自己倒是没上过学堂。今天大奶奶发脾气的时候反复就说着一句话:“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对让碧玉去上学简直是把肠子都悔青了。盛怒之下,也不准连如去上别的学校了。倒是老爷养的那个门客为碧玉说了句什么话,大概的意思是既然是这样的胚子,她上不上学都是要出事的,你就当她是个另类罢了,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等等。而且这个世道已经变了,风向也已经转了。说了半天,大奶奶才慢慢消了气,长叹了一声,挥挥手。众人散去。
少奶奶听见街道外面好像起风了,并且下起了大雨。风声越来越大,从海面一直席卷过来。每年到夏天,澳门都要刮几场台风,台风大的时候,肯定都要把路边的白兰树和凤凰树吹倒几棵。她想起一个场景,某年夏天刮台风时,她和先生站在教堂的门廊上。那座教堂是建在山上的,风景很好,可以站在门廊上眺望远处的大海。他们刚做完礼拜,内心很平静。大雨如注,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大雨从海上卷到眼前,真的很壮观。她记得自己戴着一顶白色的草帽,穿着一条黑色蝴蝶结连衣裙。大雨已经打进来了,牧师也叫他们进去,但两人还是倚着门廊紧紧靠在一起,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天的景象。
老爷养着的书生是研究《三国演义》的,连如有一天问他为什么不研究《红楼梦》,他就摇摇头说,他对情感没有兴趣。连如又问他,那是不是就不准备结婚了。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很怕麻烦。”因为他经常看到连如兴奋地跑上跑下,忍不住就问连如:“你现在做的事情很有意思吗?”连如颔首,对他说:“先生,那可是惊天动地的事情。”他就笑了一笑:“当初吕布诛杀董太师的时候,也自认为是惊天动地的。”当时连如正在着急地找碧玉,问他:“先生,你今天见了碧玉没有?”他摇摇头说:“那个女孩子估计已经到广州了。”连如紧张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他笑了笑,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说:“那里的天空比这里大。”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说:“知道吗?历朝历代闹革命都是要掉脑袋的。不管是康南海还是孙大炮,他们的脑袋都是要掉下来。”
其实赵连如和书生的看法是一样的,也认为碧玉已经到了广州。她有点埋怨碧玉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走。自从她到了冯家以后,她就一直和碧玉同出同进,接受新思想,也是受碧玉的影响。她一想到碧玉在黑夜中偷偷摸摸地寻找那本地契的时候,心里就替她感到紧张。有这么一阵子,她想象着自己和碧玉在黑暗中穿过一条条窄巷,来到那所房子面前。巷子里混合着烤猪肉和杏仁饼的香气。碧玉笑眯眯地问她:“想吃杏仁饼了吧?”她的心暖和得像刚刚在温水里泡过一样。夜深了,房子两旁的店铺都上了木板,有一两家木板还没合上,只趟上了深色的趟栊。那所房子灯火通明,里面还传出阵阵的嬉笑和打闹声。自从维新派把接头地点放到福隆戏班以后,她和碧玉就时常会来。佩儿她也见过,黑瘦瘦的,两只手伸出来像鸡爪子一样。因为长得不好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客人喜欢她。她一张嘴就唱起咸水歌来:“月亮光光月光光,月亮光光月光光。夜静更深对朗月,朗月光且亮,人在天涯离开家园……”声音清澈无比,就像山间流淌的一股泉水。所有人都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她,佩儿好像把所有的生命都倾注到了咸水歌中。平日里她瘦弱无比,呆头呆脑,但只要一唱起歌,就容光焕发,灵气四射。她一张开嘴巴,那些蛰伏在珠江三角洲广阔田野里的精灵都会闻风而动,翩翩起舞。
碧玉也是被她的歌声引而来。第一次见到佩儿的时候,是在冯家的戏楼里。那天是冯老爷过生日,福隆戏班来唱堂会。冯老爷点了一首南海九江一带的咸水歌《老虎洞》,佩儿一亮嗓子,满堂喝彩。那天,佩儿穿着一件粉绿色的水袖长衫,唱完一曲,冯老爷站起身来,神情有些茫然。后来他对旁人解释道,他想家乡了。那天客人很多,王妈妈带着佩儿离开的时候,正是上第三道菜的档口。第一道菜是红烧乳猪,第二道菜是清蒸东星斑,上第三道菜鲍鱼的时候王妈妈就领着佩儿拿着老爷丰厚的赏钱离开了。当时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大家都在品尝美食,只是碧玉牢牢记住了这个唱咸水歌的少女。
其实一开头佩儿就没喜欢过碧玉,别看她瘦瘦小小的,但眼睛还是会流露出一丝冷冰冰的恨意,看得碧玉一股寒气窜上脊梁骨。谁也不知道佩儿的身世,碧玉问起她,她就说:“你别问了。”再问,她就说:“就是给你冯家逼死的。”碧玉知道她在胡说,就不再问了。但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柔弱的,吃很少的东西。“扎脚胜”后来也不喜欢她了,真的就只是因为她的咸水歌唱得实在是太好。别人唱一股老土味,她一开腔就千柔百媚,直把人唱得肝肠寸断。这一年的七巧节,戏班的众姐妹一早就起来梳妆打扮,穿新衣,上香,在供桌上精心布置——香喷喷的佛手瓜,还有新鲜的时令水果,还要打扫庭院、插花。每个姑娘都做一项小物品来互相竞赛手艺,个个都忙得不亦乐乎。戏班的女孩个个都是无魂的主,而“扎脚胜”就是她们的魂。一心想讨好他的姑娘就想尽办法做出些心灵手巧的手艺活来讨他欢心。众所周知,“七巧节”也叫“乞巧节”,是未成年的少女们向王母娘娘乞讨手艺的节日。
冯碧玉的记忆中自己似乎就是在没完没了的“七巧节”中长大的。她和赵连如讲过这个感受,也和佩儿讲过这个感受,她们都颇有同感。碧玉小时候在中山的老家过“七巧节”,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比赛穿针。这使长大后的她一直对针线活厌恶得很。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要比赛穿该死的针线,大人们对这项手艺看得比她们的贞节还重要。其实她穿得并不差,还拿过几次冠军。开始她也很兴奋,因为每逢这个节日,她就会有新衣裳,这使她对七巧节减少了厌恶。七巧节的时候,正是夏季最热的日子,姜花盛放,姐妹们会四处去寻找新鲜的花回来插,供给王母娘娘。这个季节插的多是姜花和睡莲。那时六月开放的荷花已经快凋谢了,偶尔有姐妹采到一两朵盛开的粉红色的荷花都高兴得不得了。当姜花和睡莲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在夜里,碧玉觉得自己皮肤的每个毛孔都溢满了香气,这样的夜晚也使她忘记了穿针之苦。
对于这些传统节日的来临,碧玉和众姐妹都安之若素,从来不会发任何的疑问。比如说,为什么一定要选在这个日子?王母娘娘这样的神仙到底是怎样生活的?某一天她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很快就会感到羞愧。因为看到其他人都是心安理得,从来没有人发出疑问,只有佩儿问过一个问题。上午的时候,众姐妹在准备“拜织女”要准备的“五子”——桂圆、红枣、莲子、花生、瓜子,还有新鲜的茶水和各式水果。这个时候,“扎脚胜”就显示出他丰厚的家底,因为拿出来盛五子的碗碟都是最精美的瓷器。碧玉跟着冯少奶奶去过几次拍卖行,都见不到这么精美的瓷器。这当儿,佩儿就发问了:“织女姓什么?”
所有姑娘都笑了:“织女姓什么?”她们一再重复着佩儿的问题。碧玉也笑,一时觉得嘴都笑歪了。
只是佩儿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还是很坚持地问:“织女姓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告诉我呀。”
王妈妈边笑边说:“傻女,那只是个传说。织女姓什么都可以。”
佩儿瞪着眼睛说:“那就姓冯。”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说:“不要胡说了,织女是玉帝的第七个女儿,因为手巧,所以叫她织女,是神仙。”
把鲜花插好,把五子盛好,众人就开始要比赛做“巧果”了。“巧果”花样很多,材料就是油面糖蜜。张姑娘做了一只小白免,佩儿用蜜糖和面做了一只小老鼠,还撒了杏仁片,小老鼠顿时像穿了一副闪闪发光的盔甲。
天空中出现一朵五彩祥云。王妈妈抬头看着那朵云自言自语地说:“但愿年年有今日。”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还没有开始吃巧果,碧玉已经跟她提出要把佩儿带走了。
当时王妈妈正把一朵深紫色的睡莲扶正,她嫌摆放睡莲的那个盘儿太浅,正把花拿出来,想换一个深一点的花瓶。那只花瓶没有什么花样,是陶土的,但配上深色的睡莲却很相宜。她正美滋滋地欣赏着这对绝配,碧玉悄悄走到她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她拿着花瓶的手抖了一下,马上又镇静下来,叹息道:“你们还都是孩子。”
七巧节那天,王妈妈并没有答应碧玉的要求。她把佩儿叫到自己的房间,让佩儿自己说,佩儿就流泪。王妈妈说:“是我对你不好?”佩儿拼命摇头,泪流得更凶了。碧玉在旁边看着,心乱如麻,“扑通”一下拉着佩儿就跪在王妈妈的面前,俩人一起磕头。佩儿说:“妈妈您的大恩,我今世若是报不了,就下辈子还。”这时,外面有姑娘喊妈妈,王妈妈就说:“好了,今天不要说丧气话。今天拜织女,明天再说吧。”
半夜王妈妈的房间传出字正腔圆的粤曲,一把惊天动地的纸喉,唱的正是《再折长亭柳》:
别离人对奈何天离堪怨别堪怜。
离心牵柳别泪洒花前。
甫相逢才见面。
唉不久又东去伯劳西飞燕。
福隆戏班里无数只耳朵都竖了起来。
“王妈妈开声了,王妈妈开声了。”所有人都在说着这句话。
佩儿含着眼泪说:“我觉得是伤了王妈妈的心了,我就这么一走,太不像话了。”碧玉决然道:“不要有妇人之仁。”然后又加了一句,“我们是宣过誓的。”
王妈妈继续唱:
怅望花前,如今也未见。
未见,未见。
未见伊人未见。
……
衷情待诉,
哎呀呀我心似梅酸。
……
况有一树吟蝉,
……
今复长亭折柳别婵娟
……
黑夜中,碧玉紧紧地拉着佩儿的手,她此时此刻就一心想着出走,还要和佩儿一块出走。
第二天,王妈妈就去教堂了,碧玉和佩儿跟在她后面。王妈妈的背影看上去有点儿踟蹰。今天她出门没有叫人力车,一个人慢慢走着。她走得很慢,天色还早,海边弥漫过来的雾气聚拢在她的身后,使得她的身影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碧玉和佩儿跟在她后面,王妈妈就没有回头过一次。她一直朝着圣保罗教堂走,路面也越来越陡,脚下的碎石子硌得脚底有些疼。
碧玉和佩儿保持着距离跟在她后面。因为有浓雾遮挡,两人认定王妈妈不知道她们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碧玉说:“我突然感到很奇怪,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妈妈同意呢?”
佩儿没有说话。
碧玉继续说:“那天连如说了,我们都要做好献出生命的准备。革命就是要抛头颅洒热血。既然连命都可以不要,那为什么还要妈妈同意呢?”一团浓雾袭来,瞬间她就感觉到佩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感到自己一下子陷进了无边的黑暗里。雾像打湿了的棉花把她越裹越紧,碧玉感到喘不过气来。她想叫佩儿,但发不出声音。她原地站着,双手用力撕扯浓雾。忽然,她看见佩儿的脸在雾中闪现了一下,脸上还挂着阴沉的笑容。可能是幻觉,佩儿的头颅像挂在了大三巴的牌坊上面。碧玉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软,人就倒在了浓雾中。
假如浓雾没有那么快地消散,碧玉就注定要和佩儿分离了。她倒下的时候,教堂的钟声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而且比平时要嘹亮,广场上的每一个人都笼罩在浓雾之中。在她旁边,有好几个培基中学的女同学走过,其中有一个还和她认识,平日里一同在学校的女子马术队里训练过。但那个同学是立志要做名媛、要做校花的,因此碧玉看不起她。有一次这个女同学和连如辩论,连如是维新派,她是保皇党。两个人都口才了得,不分上下,还差点扭打起来。
碧玉陷进浓雾的时候想起了一些事情,她一再地想起连如,想起那天她和弟弟雪秋走进冯家大院的时候,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朗诵“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那个聪明伶俐的农家小女孩。她的弟弟雪秋竟然迷恋上她。
她听见身边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近至远。她心里就想,难道只有我陷入了浓雾之中吗?突然,阳光降临,浓雾消散。天空出现缕缕的耶稣光,光芒万丈。她看到佩儿笑盈盈地站在她身边。
碧玉欢喜地说,哦,原来我做了一个梦。
两人继续往前走,但台阶上的王妈妈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