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脚位(外一篇)
2023-12-02干亚群
干亚群
每个月的月底,院长从抽屉取出一张纸,直尺在上面横横竖竖,圆珠笔紧贴着拉出一条条线,像木匠弹墨线。之后,圆珠笔顺势倒在院长的虎口,医生们的名字一个个认真地站到了方格里,你在我上面,她在我下面,挤挤挨挨。
这是考勤表,贴在内科,下面坐着的是院长。每天按上班铃的是院长,在铃声大作中反背着手站在走廊里的也是他。
院长每天在那里划斜杠,或圈圈,如果是三角形,说明去开会。童医生偶尔有之。童医生去镇里开会从来不算开会,只是去县计生指导站时,她才标这个符号。刘会计对开会者报销差旅费,是根据院长的考勤表来发放的。镇政府的会议一般安排在电影院,童医生过去也就二十几步路,根本算不上差旅。
每个医生有一个编号,我是十四号,下面还有几排空的,使得我的名字像一棵伶仃草。随着横格上的斜杠越来越多,我那棵草如同穿了件编织衫。
这不是我的比喻,是阿荣伯说的。
那天,院长的考勤表出现了三角形,于是,同事们开始串门。我也是,串到了内科,在那里翻旧报纸,听人聊天气。阿荣伯忽然说,小干,你怎么成了末脚位?我差不多被他吓了一跳,不知道我末脚在哪里。阿荣伯指了指考勤表,说,你是正规军,我们是野战军,怎么可以把你的名字放在末脚位?明天跟院长说说,末脚位应该是我。
我知道这是阿荣伯开玩笑,也没接过话,笑了笑,继续翻旧报纸。
阿荣伯似乎对末脚位充满了敌意,一个人在那里痛诉着,考核末脚位,转正的希望末脚位,家里的地位也是末脚位。
医院的后面是幼儿园,小朋友正在风琴的伴奏下唱歌。像是有意为之,阿荣伯左一口末脚位,稚嫩的声音唱一句“娃哈哈”;阿荣伯右一口末脚位,好听的“娃哈哈”再次飞进医院。
阿荣伯瞪了一下眼睛,怎么那么烦的。他甚至用手去撩,似乎“娃哈哈”是一张蜘蛛网。
阿荣伯在医院里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可拿的还是临时工的工资。每次发工资,他都要咬牙切齿,恨恨地骂几句,骂声里“末脚位”一会儿倒过去,一会儿翻过来。
我第一个月去领工资时并不晓得要避开他,所以,他问我拿了多少,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要看我的工资条,我也给了他。
刘会计在边上又是咳嗽,又是递眼色,我还误以为她咽喉炎发作。当她看到我把工资条给阿荣伯时,她咳嗽没了,眼色也没了,但脸色变了,变得有点阴郁,一边嘴里“阿梅阿梅”,一边起身闪出了会计室。
阿荣伯虎起了脸,原本黄瓜似的脸变成了一根紫茄子,两只眼睛迅速翻了个白眼,会计室里只剩下我跟他,那个白眼毫无疑问,只有我看到了。我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也想跟刘会计一样借故离开,可阿荣伯一把扯住我的白大褂,非得给我看他的工资条,就像一个病人袒露他的伤口似的。他的工资只有我的三分之二,看得我有些尴尬,脸上的表情可能让他看出我有些愧疚,于是,他大大方方地放我走,自己一屁股坐在刘会计的位置上,似乎铁了心要坐到下班。
可是刘会计迟迟没有出现,她跑到挂号室去对账了。平时是挂号室的梅姨去她那儿的,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坐着的人还时不时地指责或批评几句。但只要阿荣伯去领工资,刘会计就会跟梅姨亲近起来,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坐着的是梅姨,她在刘会计的账单上指指点点,手不停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很严肃。
刘会计的消失,仿佛让阿荣伯觉得面子失得更大。他干脆到各个科室显身,骂骂咧咧,看到猫,骂门卫老伯脑子不清爽,收留了那么多流浪猫,抡起扫帚去打猫,猫竖起尾巴,冲他呜啊呜啊,转身跳上窗台,很快不见了踪影;见地上有垃圾,骂清洁工阿德,拿的是医生工资,做的是扫地的活,地还扫不干净,随手把手里的扫帚扔到了墙根,那里堆着阿德收集起来的纸箱子,哗啦啦,箱子瘫软到了地上;骂着骂着,突然张大了嘴巴,一个“啊”字很响亮地从嘴里喷出来,随后他像是停顿在那里,鼻翼抽了几下,眼皮合上,又打开,嘴唇牵着,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半响,才“啾”地一声。
阿荣伯非常情绪化,高兴的时候,见谁都是亲人朋友。碰到病人配药钱不够,他跑到药房去做担保,如果药房不配合,他瞪起眼睛,跟药房的魏姨背《为人民服务》,念发扬人道主义精神。病人在药房外尴尬地站着,配,不是,不配,也不是。魏姨急了,一跺脚,说,你借钱给病人不就得了。说完,魏姨没来由地嘻嘻笑了起来,似乎想冲淡自己刚才所说的话。阿荣伯再次瞪起眼睛,我工资末脚位,哪像你福气好,一到医院就是正式工。魏姨的嘻嘻没有间断,滚圆的手开始去捉药瓶。
阿荣伯是赤脚医生出身,只念了小学,这是他迟迟得不到转正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考核总是末脚位。随着年岁的增大,他转正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比他资历浅的人,一个个转了正,工资单上是三位数,似乎一下子称出了身份,还有地位。考勤表上阿荣伯排在院长的后面,拿的却是全院差不多最低的工资,比他更低的是阿德与菊婶婶夫妇俩,但他们的工资单是另外一张。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
有次,他借着酒劲,把院长骂了个狗血喷头。院长指着他的白大褂说,你还像不像个医生?他一听此言,干脆脱了白大褂,继续指着院长的鼻子开骂。
阿荣伯嗜酒,不是秘密。他跟镇政府的干部斗过白酒,跟派出所的民警赛过黄酒,跟供销社的柜员喝过啤酒。每次喝酒,他总要跟人划拳,二相好,五花魁,八匹马。输了,不用别人催,自己端起酒碗,咕咚咕咚,酒碗很快见底。赢了,捧起酒碗主动陪输者喝一半。
喝了酒的阿荣伯心情大好,拍拍镇政府干部的肩,勉励他们酒风就是作风,能喝半斤喝一斤,这样的干部要提拔,能喝一斤喝三两,这样的干部要靠边。也有人捉弄他,说他什么时候提拔。阿荣伯快活地呷一口酒,说,廿七廿八,等待提拔,三七三八,飞黄腾达,四七四八,死蟹一只。我现在是死蟹一只。别人纠正他,是醉蟹一只。他也不生气,嘻嘻哈哈,手指一会儿张开,一会儿攥拢,喊着二相好,八匹马……声音高亢地穿过沉沉的夜色,然后隐隐地传到医院。他的一件白大褂贴着墙壁,一动也不动。
阿荣伯还跟他的病人喝。有些先是他的酒友,后来成了他的病人。看病前,俩人先回忆一下喝酒的那些事,一个说,你的酒量在进步,所以身上没什么大毛病。一个说,你的酒德就是你的品德,跟你喝酒痛快。一个说,下次我们喝酒不要再叫某某了,这人老是嬉调皮。一个说,再也不叫他了,上次往酒里掺水,太没信仰了。之后,俩人才切入看病的程序。而有些先是病人,后才是酒友。这大多是别人感恩于他,投其所好,请他喝酒。喝着喝着,成了朋友。
阿荣伯有宿醉的习惯,虽然,他上班很准时,甚至比我们早到十几分钟,但整个人混沌沌,身上散发一股刺鼻的酒气。如果心情不错,他会主动搭讪,看病又看相,说人家印堂发红,两耳圆润,一脸富相。如果情绪低落,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不见他眼珠子动一下,既像老僧抱禅,又像是失魂落魄。
其实,阿荣伯的病人并不少,尤其是上了年纪的病人,都喜欢找他看病。他有一个特点,凡是找他看病,他总是盐水一瓶,里面无一例外是激素与抗生素。农村病人哪里懂抗生素滥用这种说法,大多是盐水一打,病情改善,甚至治愈。在病人眼里,他无疑是医院里最好的医生。他最擅长的是支气管炎,农村人叫“老耗驼”,发作时人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像拉破风箱一样,背高高驼起来。到了他这里,不出三天,气急肯定得到缓和。但凡找他看过这个病的人,到了别人那里肯定治不好。虽然,我们私下里说他激素用得过猛,可这种病不用激素,确实不会缓解。此外,他还看痔疮,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偏方,凡是得痔疮的,他在病人的嘴边扎几针,再配一副中药膏,这药膏他秘不示人。别人再怎么样讨他的话,也讨不到半星点信息。
有次,他酒又喝多了,坐在椅子里打瞌睡。阿其医生想让他酒后吐真言,问他药膏里有什么药。他歪着脑袋,说,有红花。阿其医生又问,还有什么?他睁了一下眼,又合上,说,有维生素C。阿其医生再问,还有呢?他不响,然后鼾声大作。阿其医生继续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当阿其医生放弃寻求秘方时,他突然醒了,神清气爽地看起病来,仿佛刚才他什么也没说。
病人称他阿荣伯,同事喊他阿荣伯,连七八十岁的病人也这样叫他,似乎阿荣伯才是他真正的名字。对此,他似乎也挺满意,对谁都会摆一摆阿荣伯的架子,比如碰到同事,必须别人先叫他,如果别人不主动,他会斜着眼睛看着你,目光里似乎蠕动着各种虫子,让你觉得脸上脖子痒痒的,手不由自主去挠挠,挠着挠着,就挠出阿荣伯。他便满意地收起目光,高兴之余也会亲切地拍拍你的肩膀,类似于一位长辈对晚辈的鼓励与肯定。
我曾好奇地问童医生,为什么大家都叫他阿荣伯?童医生说,她具体也不是很清楚,有的说是绰号,他年轻时就喜欢指手画脚,谁的账也不买,别人取笑他做人的态度跟老伯伯似的,一叫就叫顺口了。也有的说是他辈分高,同样年纪别人得叫他阿伯,叫久了似乎也就成了习惯。
阿荣伯很少到我们科室里来,来了就喜欢跟我们说生男生女的事。他说,他能从孕妇的脉中切出是男是女。童医生笑他吹牛。他说,不信试试看。他又说,他能从孕妇的肚子形状判断出生男还是生女。童医生不信。我也不信。他说,我跟你们打个赌。后面的话我们没有接过去,谁也不愿跟他打这个赌。他的赌注我们知道,可我们谁也喝不来。
有年,医院里突然改变了考核方式,民主测评的对象引入了病人,还有镇上的一些单位。结果,阿荣伯的考核数遥遥领先。阿荣伯像是畅饮了十几碗酒,一整天都笑咪咪的,表扬阿德,肯定门卫老伯,还买了包大重九的香烟,见人就分一支。他还站在屋檐下,跟我们说从现在开始要戒酒了。阳光大团大团地洒在他身上,他脸上的笑容也大团大团。
我们果真有一个星期没有看到他喝酒。这一个星期他认认真真坐在诊室看病,医院里似乎突然多出了一份安静,多少有点异样。
不久,医院里调他到下面的分院去做院长,那里加上他共三个人。他似乎也很乐意,高兴地跟我们道别。到了年底他到医院里来拿奖金的分配单,结果发现他在三个人当中又是末脚位,其他两个人是正式工。
晚饭,他是在医院里吃的。他再次喝得酩酊大醉。院长和阿其医生左右搀扶着他,摇摇晃晃走出医院。还没到医院门口,他猛地睁开血红的眼睛,高声背诵:“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未脚位而羞耻。”院长纠正一下,侬不是末脚位。阿荣伯大吼一声,谁说不是末脚位。院长忙说,是末脚位。阿荣伯瘫在院长与阿其医生的肩上。
一弯鹅毛新月,静静地卧在西边,仿佛是天空的末脚位。
偏 方
我在屋子里咳咳咳,知了在外面喳喳喳。
刚开始的时候也就偶尔咳咳,没放在心上。后来咳嗽的频率高了,呼吸短促,一说就气急,如果多说几句,期间不停地被呛着,仿佛话在嘴里成了一块破风箱栓,左右漏风,且无处可逃。
最难堪的是话才说了前半句,后半句就卡在了气道里。我捂着嘴巴,把头偏过去,努力不让咳出来的气流与唾沫恣意飞跑,但总有闪失的时候。
于是,我成了穿白大褂的病人。
阿其医生很认真,望触叩听,花了十分钟时间,认为是一般性的伤风,门诊记录本上写的是感冒。阿其医生在处方上写了三种药,都是口服药。我拿了处方,道了谢,咳着去配药、拿药。
阿其医生的药,一种是棕色合剂,止咳化痰,另两种是抗生素,既可治疗呼吸道感染,也可治疗尿路感染,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农药,喷洒下去总有虫子会敏感,至于虫子长在什么部位并不是重点。
我小心地遵守阿其医生的医嘱,棕色合剂饭前喝,两颗胶囊与一片白色的药丸饭后服。饭前服的前提是胃的消化能力好,药物对它没刺激。这当然是基于我自身的主观判断。阿其医生只是设置了一个条件。我看的是咳嗽,没让他看胃病。
我服了两天的药,咳嗽仍在持续,就像延续一场坏天气,有时阵雨,有时多云,如果不打雷,这天气将继续阴晴不定。我的咳声,从早上一直响到晚上,由诊室到食堂,又由食堂到宿舍,把阿其医生咳得有些脸红。
坐在阿其医生隔壁的是外科黄医生。他原来是赤脚医生,会包扎,也会扎针,他的嘴里常年叨着一根烟,就是给病人扎针缝伤口,烟灰也是一楞一楞的。或许我的咳嗽咳出了他的使命感,非要给我扎几针,说是保证把我的咳嗽扎好。我半信半疑。他嘴皮一动,香烟从他的嘴左上角移到了右下角,烟雾趁势捧住他的嘴唇,使得他的面目有些神神道道。
黄医生似乎看出我的犹豫,起身把针灸盒拿出来,掏出几根,用酒精棉球粗枝大叶地擦了几下,就要往我身上扎。我跳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肯。黄医生一脸的失望,烟灰扑扑地掉下来。
阿其医生建议我拍张片子,因为他听出我肺部有罗音。可他一会儿说是湿罗音,一会儿又说是干罗音。我问他到底是什么罗音,他便翻开厚厚的内科学,一边把听筒贴在我背部,让我深呼吸。良久,他说,干湿罗音都有。我说,肺部感染了?他点了点头,毫不犹豫。阿其医生又开了两天的药,打点滴。我片子也没拍,怕那X光的射线。
我的静脉比较饱满,一针见血。液体随着轮流管静静流进体内,我感觉身体开始慢慢发热,这是抗生素起的作用。当晚睡得还比较稳,没怎么咳嗽。我大喜,特意准备了一些好话跑到阿其医生那儿。黄医生似乎脸上有些挂不住,不冷不热地说,当心第二天反弹哟。我说,你这张乌鸦嘴。说完,我有些后悔了。黄医生的资历虽然在医院不算最高,但他毕竟是老同志,说话不该没大没小。
第二天我果真咳得厉害了,还发了烧。阿其医生补了张方子,里面加了一支激素。我是上午十点后打的点滴,这时候病人基本不太有了,我穿着白大褂坐在躺椅里输液,因不能吹风,就把注射架搬到了走廊里,外面知了扯着嗓子拼命叫,我听着听着打起了瞌睡。
等下班铃声响时,我拨掉针头,汗也出来了,人感到有些轻松,但没什么胃口。拨拉了几口饭后,我倒了一调羹的棕色合剂,脖子一仰,嘴里泛起涩涩的苦味。
天气仍热得出奇,大家直对着台扇吹。我没办法,只好让台扇摇头,吹东吹西。病人来了,我戴起口罩。病人有的说,你伤风了?我说是。有的说你病了?我说嗯。病人也有好奇的,医生怎么也生病。我觉得好笑,可笑不出来。因为一笑,眼泪汪汪的。
病情出现反复,尤其是晚上更严重。我平躺,感觉胸闷,做一个深呼吸非常困难,仿佛吸进去的气都自顾自地躲在胸腔里,真切体会到英雄气短的窘迫。我往右侧卧,左侧的鼻塞倒得到缓解,可咳嗽加重,似乎压迫到了肺组织。我朝左侧躺,像是很多水往左侧灌,呼气时甚至有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阿其医生又加开了三天的点滴,把头孢先锋霉素调整成氨卞青霉素与庆大霉素。后两种药我也经常开给病人,尤其是患了妇科炎症的病人,用三天的肌肉注射量,但得分开打。有次我给病人开了方子,第一天是在医院打的,后两天她去村卫生室打,也不知是她自己想减少疼痛的次数,还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贪方便,青霉素与庆大霉素直接混合成一针,结果病人打出了肿块,腿瘸了一星期。
我做了皮试,结果自然是阴性,我没有过敏史。在扎静脉前,阿其医生有点心神不定,为要不要再加支激素而踌躇。黄医生见状,悠笃笃地说,激素当然要加了,最起码两支。说完又动员我扎针。我还真有点动心。可看到他的烟灰突然不争气地塌下来,我觉得这不是好兆头,赶紧咳着离开。
输了五天的液,病仍黏着我,而且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水住进了肺泡里,我为它们整夜辗转反侧。
我提不起精神,可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反而更低落,所以,仍继续上班。对面的童医生起初戴着口罩,怕我传染给她。过了三天,她可能觉得危险期过去了,就把口罩摘了。平时俩人无事时会聊天,我病了,大家一时都没有说话的兴致。
我偶尔把头靠在椅背上,眼睛无力地望着窗外,那里有数只知了在叫,叫声密集时仿佛像一阵雨,这时我会感觉到我肺部的水醒了过来,以渗透的方式挤进一个个细胞,携带进病菌,在那里遇到抗生素,于是细胞缩水的有之,膨胀的有之,仿佛成了混乱的主题公园。
童医生在看书,低着头,风扇把她的头发吹出一缕又一缕,像是有谁在挑她的头发。虽然,她把书搁在膝盖上,还用跷起来的左腿虚掩着书,可我还是看到了,是本《圣经》。于是,我猜想她的寝室里一定挂着画有十字架的日历。每年的年底,童医生总会抱来厚厚的一叠新日历,上面还散发着刺鼻的油墨味。新日历的上半部,似乎年年如此,“只生一个好”后面是漂亮妈妈抱着一个漂亮女娃娃,她们笑容明亮,无懈可击。童医生很客气,见熟人就发,见病人也送。送不完时,她就搁在文件柜上,她女儿有时抽几张玩,折叠成一只只船。
我喝了五天的中药。药方是黄医生开的。他没有闻,也没有切,用极不正确的握笔姿势写了一张方子,上面写了十四味药,但看着像十四种花:玫瑰花、桂花、芍药、蒲公英……黄医生先写药名,后才写剂量,他似乎写得很艰难,在十克与十二克之间纠结,还涂写了两次。他再次把大拇指压到了食指,像是捻针的手法。
中药房的丽姨是卫生院临聘的,前身是赤脚医生,也替人接生过,在调整村卫生室的医疗点时她被聘到了卫生院。她给我抓药,那杆细细的药秤,被她提得行云流水,秤尾高高地翘起来,且手指离秤坨远远的。她让我报药名与剂量,有时凑到亮处,对着我看秤星。我看得明明白白,她把秤星往外移了。我说,丽姨,你把药多秤了。她压低声音,说,没事的,这药可以多几克。
药被我浸泡了一刻钟,渐渐露出花的形状,浮在水里,也有的沉到水底,像是收集了一个春天的记忆。我把它们倒进锅里,用草黄色的纸把锅盖隔开。经过武火与文火,花被熬成了一碗褐色的汤汁,那里凝聚着花魂,我的病躯将安放它们,而它们用辩证的方法选择袪,选择宣。
我的康复,让黄医生很得意,说,很灵吧。他既像是讨的,又像是问的。
后来,我问黄医生,那个方子是什么方子?他吹了吹香烟,说,偏方。
我又问,针灸有没有偏方?黄医生似乎认真地想了一想,答,也有。
我窃喜。幸好没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