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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天寿绘画款识“题款美”之概念解析

2023-11-30陈昭

书画世界 2023年9期
关键词:款识中国画

陈昭

关键词:中国画;款识;题款美

中国画款识艺术源远流长,其萌芽于青铜时代,唐宋始有名款出现。历宋元诸朝,尤其是在文人画发展过程中,其体例、式样已臻完备、成熟,融诗、书、画、印为一体,成为中国画所特有的一种独特艺术形式。宋元以后,题画或诗或文,内容极为丰富,相关画家的生活、思想及艺术活动等几乎无所不包,而诗文题跋的加入,其不仅于内容上对画作起到某种程度的补充、说明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在形式上与画面的结合,且与画面融合为一个完美的整体,并对绘画产生极为重要的审美作用,而这种形式上的审美作用即为潘天寿所说的“题款美”。

潘天寿绘画理论及实践尤为注重款识与空白关系,潘天寿于《中国画题款研究》一文中曾云:

画面上尽情应用空白的理由。不是因为空白上没有东西,没有色彩;而是为着使画面的主题要特殊显现于画面,因此就将主题四周不重要的种种附带物象和色彩,完全略去,不加描写。[1]131

潘天寿认为画面空白并非空无所有,而是为了更加凸显画面主题。款识艺术发展之初,由于绘画的独立性不应加以侵犯,而绘画的局限性又需要文字题写以做补充说明,中西方绘画于早期款识处理上都力求矛盾统一,而将款识题于树根、石隙、画边、画角,或画外、畫背,或厚色底层,亦有不书款而用印等,尽最大努力将矛盾状态隐藏或缩小。潘天寿云:

然而我们的祖先,是有着无限的智慧。将吾国画面上特有的空白位置,作为题款的新大陆,在不妨碍画面上主体画材的显现条件下,可选择它最适当、最宽阔的地点,尽量作为题款的应用。[1]132

中国画主要以空白凸显画材,若将空白来题写款识,是否会造成对画面主题画材的影响呢?潘天寿认为:

不会的。因为画材较远的空白,与画材的显现,往往是无多大关系,或者竟是没有关系。与画材无关系的空白,可说是多余的空白。用以题款,自然不会侵占绘画幅面上画材的地位,而且相反地,补充了画面上的空虚。清孔衍栻《石村画诀》说:“画上题款,各有定位,非可冒昧,盖补画之空处也。如左有高山右边宜虚,款即在右。右边亦然;不可侵画位。”以上的“补画之空处”“不可侵画位”,这两句话,就是题款在画面上,下了极明确的定义。“补空”二字,也就成为给人题款时的一个谦虚名词了。[1]132

潘天寿引用孔衍栻的说法给款识与空白的关系下了定义,即“补空”,但其又说此定义仅为“一个谦虚名词了”,显然潘天寿对“补空”的定义尚觉有不足之处,对比其后的说法就很明确了。其又云:

吾国绘画的题款,在空白上发展后,因此长于文辞书法的画家,常将长篇的诗文题跋,均搬到画面上去,以增光彩。其原因也为题款之布置,与画材的布置,发生联系的关系,并由联系的关系,发生相互的变化而成一种题款美,形成世界绘画上的一种特殊形式,非一般人想象所能得到的。[1]133

可见,“补空”一说在潘天寿思想意识中仅为款识发展的一种早期形式,与空白的关系亦比较固定,正如孔衍栻所说的“各有定位”“补画之空处”“不可侵画位”等。历史上与孔衍栻持有相似观念的还有邹一桂,其于《小山画谱》中云:“画有一定落款处,失其所,则有伤画局。或有题无题,行数或长或短,或双或单,或横或直。上宜平头,下不妨参差,所谓齐头不齐脚也,如有当抬写处,只宜平抬,或空一格。又款宜行楷,题句字略大,年月等字略小。”[2]150周积寅编著的《中国历代画论:掇英·类编·注释·研究》中针对邹一桂的说法有按语云:“题画之所谓‘上宜平头’‘齐头不齐脚’,只是一般法则,而‘扬州八怪’的李复堂、郑板桥等人,则打破了前人的陈规,他们为了构图上形式美的需要,有些题画既‘不齐脚’,也不‘平头’。”[2]151周氏认为李复堂、郑板桥等人打破“一般法则”的创新是超乎前人的,而这种打破“一般法则”的“形式美”即为潘天寿所说的款识于画面空白发展之后,工于书法的画家于绘画款识中题写诗文长跋,款识布置与画材布置发生关系及变化,而这种关系及变化即形成了所谓的“题款美”。潘天寿还引用清方薰及明高廉所云,亦可说明潘天寿所说的“题款美”概念范畴应有所特指。潘天寿云:

《山静居画论》说:“题款图画,始至苏、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题语位置画境者,画亦因题而益妙。”《遵生八笺》又说:“迂瓒,字法遒逸,或诗尾用跋,或跋后系诗,随意成致,宜宗。衡山翁,行款清整,石田翁晚年题写洒落,每侵画位,翻多奇趣。”[1]133

方薰所言的“苏、米”文人画家身份毋庸置疑,《遵生八笺》说的倪瓒、文徵明、沈周,以及前文所说的李复堂、郑板桥等皆为诗、书、画皆精的题款能手。可见,在潘天寿的思想意识中,他们的款识艺术皆突破了“补空”的“一般法则”而达到了“每侵画位,翻多奇趣”的“题款美”的艺术境界。关于“题款美”的概念,潘天寿于《中国画题款研究》一文中有着更为明确的定义:

因为画面上要加以题款,须在布置的地位上,让一部分空白处给题款应用,而题款地位的让予,是各不相同的,使布置上,可以发生无穷的变化。书与画,是两种不同形式的艺术,题款各有不同的地点。画面上加题款,就是以两不相同的形式,并加上构图地位让予的变化,去破除画面上的单调与平凡,这就是上面所说题款美。[1]136

也就是说,在潘天寿绘画款识思想中,“题款美”与“补空”并非对立的关系,而更倾向于一般与特殊、普通与高级的关系,且这种关系之间并无十分明确的界限。前文提到潘天寿所说“补空”是题款的谦虚名词,随着空白及诗文题跋的参与,由“补空”逐渐发展至“题款美”艺术形式。通过梳理,我们可以看到款识发展之初,尤其是元代以前以院体画为代表的绘画款识形式,除宋徽宗等极少数画家所题款识较为凸显以外,多“隐”于石罅、石角、树腔、画边、画角等,且多为小字,与画面空白及画材布置等发生关系较少。而随着宋元绘画尤其是文人画的发展,文人画家多善书,且工诗词文章,款识于文人画体系中得以发展变革,最早记载始于苏、米,后经南宋末年郑思肖、钱选、赵孟坚而入元,经钱、赵二人的发扬而后成熟于“元四家”。钱杜云:

元人工书,虽侵画位,弥觉其隽雅。明之文、沈,皆宗元人意也。[3]

“虽侵画位,弥觉隽雅”,可见元人绘画款识中“每侵画位,翻多奇趣”的“题款美”已经发生。潘天寿又云:

吾国绘画,因题款而发生题款美以后,画家为题款关系所发生的美感,加以郑重的注意与研究。故在一幅画画成之后,再考虑题款的位置,与题句的多寡与画面相配合。或在画幅的布置时,也将题款的地位同时布置在内。或因先有长款,预先特别多留空白,以为长题之用,清高秉《指头画说》说:“倪迂、文、董画,多有自题数十百言者,皆于作绘时,预存题跋地位故也。”[1]133

潘天寿指出了三种款识的题写方式,而其所云第一种“画成之后,再考虑题款的位置”,则偏重于其所云的“补空”的款识形式,而后两种则更加倾向于发展了的“题款美”的款识形式。

在款识的发展史上,符合“补空”的“一般的题写办法”的作品大量存在。如王蒙的《夏山高隐图》(图1),画面苍浑雄奇,构图繁密,画面最高处左有山峰,右多空白,右上侧空白处题以小楷三行,正如孔衍栻所云“左有高山右边宜虚,款即在右”,亦符合邹一桂所说的“齐头不齐脚”;文徵明的《萬壑争流图》(图2),亦于画面右上侧空白处题以小楷六行,齐头齐脚,与潘天寿所说的“所题的辞句如系篆、隶、小正楷,则须齐头与齐脚”“一般的题写办法”极为一致;被董其昌排除于“文人之画”之外的唐寅亦有大量作品所题款识符合潘天寿所说的“一般的题写办法”,如《落霞孤鹜图》(图3)右有高山而左边虚,款即题于左侧空白处,亦符合潘天寿所总结的“补画之空处”“不可侵画位”的“补空”款识形式。这种款识形式不胜枚举,且“补空”的一般题写办法始终存在于历代画家的绘画作品中,直至当下,亦为一种重要的款识形式。

由于对画家诗文、书法修养的要求高,“题款美”的款识形式主要出现于文人绘画之中,是款识形式美的更高层次。潘天寿在论述“题款美”时提到的前代大家有苏轼、米芾、倪瓒、文徵明、沈周、董其昌、高且园等,另外历史上还有吴镇、陈淳、徐渭、八大山人、石涛,以及扬州八怪、海派诸家等都为“题款美”的实践者,并为“题款美”的发展做了巨大的贡献。本文仅以早期的倪瓒、吴镇为例,略加说明。

倪瓒的《容膝斋图》(图4)自题两款,款文一百二十余言。其款一:“壬子岁七月五日,云林生写。”[4]款二又自题诗及跋语:“屋角春风多杏花,小斋容膝度年华。金梭跃水池鱼戏,彩凤栖林涧竹斜。亹亹清谈霏玉屑,萧萧白发岸乌纱。而今不二韩康价,市上悬壶未足夸。甲寅三月四日。檗轩翁复携此图来索谬诗,赠寄仁仲医师。且锡山予之故乡也,容膝斋则仁中燕居之所。他日将归故乡,登斯斋,持卮酒,展斯图,为仁中寿,当遂吾志也。云林子识。”诗文跋语百余字,题以小行楷,字法遒逸,随意成致,简淡而有古意,款识所题位置并非画面无用之空白。王伯敏在解读倪瓒画面空白时说:“画家把画面上的空,有时又当作一种‘实’,倾注自己生命中可贵的神思于其上,使‘有限’的‘空’,成为无限的‘空’,又使其在无限的‘空’中见到它的‘充实’。”[5]倪瓒的空白正是“充实”其萧疏意境的有用之白,近百字的款识题写可谓是精心安排,而非完成之后的“补空”了。相似的作品还有《竹石乔柯图》《虞山林壑图》《松亭山色图》等,图中亦题有诗句、题记等长款。可见,倪瓒的款识作为画面的一部分,与空白及画材相联系,即潘天寿所说的空白、画材与款识相“让予”的“题款美”了。

吴镇绘画的款识亦多体现“每侵画位,翻多奇趣”的“题款美”,其《墨竹谱》尤具代表性。《墨竹图》共二十四开,吴镇于前两开书《苏轼题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其后为风、雨、雪和崖壁等环境中之竹,每开均题有款识,或诗咏,或用典,或议论,艺术思想、人生态度都有涉及,以写意之笔墨信笔挥洒,清隽洒脱。且每开均以草书或行草书题写款识,笔势流畅,潇洒圆润,疏密错落,虚实得当,显示出极为非凡的草书功力。甚至很多开本重款识而轻画,如《墨竹谱之九》(图5),仅在画面左下角绘一小竹枝、数片竹叶,右侧题以大面积行草书,重款轻画之程度古未有之。《墨竹谱之五》《墨竹谱之七》《墨竹坡石图》等亦皆有重款轻画之现象。吴镇传世优秀画作数量可观,款识中有大量诗文,甚至款重画轻,可见其对在画中题写款识的重视,亦为“题款美”的重要代表。

综上,对潘天寿绘画款识的研究已经形成一个完备的思想体系,既充分吸收、继承前贤关于绘画款识艺术的理论精华,又将时代特点与自身艺术理念相结合,发展革新,独立面目。潘天寿关于中国画款识的相关论述、思想,更为集中、全面地体现在《中国画题款研究》一文中。潘天寿以动态、发展的眼光巧妙捕捉到绘画款识艺术的本质与内涵。其中既有对绘画款识起源的关注,又有对绘画款识发展过程中相关问题的考证,还有对绘画款识审美意境的阐述。尤其是“题款美”概念的提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对前人中国画款识艺术理论及实践发展的总结与升华。

参考文献

[1]潘天寿. 潘天寿美术文集[M]. 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

[2]周积寅. 中国历代画论:掇英·类编·注释·研究:上编[M]. 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

[3]钱杜. 松壶画忆[M]//《续修四库全书》编委会. 续修四库全书:卷1068.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855.

[4]黄公望,倪瓒,吴镇,等. 元四家画集:下卷[ M ] . 北京: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05:245.

[5]王伯敏. 中国绘画通史:上册[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516.

约稿、责编:史春霖、金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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