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二题
2023-11-29赤列索巴
电影拍摄手记
“我相信时间是人造的,我不相信爱情。”
大一时,“说说爱情的伟大”系列演讲活动中,我在全班老师和同学面前,宣读了新作短诗《子弹》,这是其中的一句话。朗读完后,演讲中说爱情如何如何伟大的老师和同学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之后,我被同学们封为诗人。
从此,他们喜欢问我“在写什么?”而不是以前的“吃饭没有?”
我在写诗,但我喜欢回答:“我在写日记。”
他们回一句电影台词:“正常人谁会写日记?”
我回答说:“托尔斯泰会写。”
我的诗歌越写越长,正如当初我开玩笑说的那样,有点像日记了。如果我没有写日记(诗歌)的习惯,那下面发生的事情也不会留在记忆里。因为比起纸张,记忆是不可靠的,昨天想到的诗句,如果不记在纸上,早上一醒来,怎么努力也无法想起。最近我在大学时代用过的箱子底下,发现了三张发黄的A4纸,完整地记录了我第一次拍摄微电影的过程。
时光如梭,那是快毕业时的事情了,回想大学四年的生活,才明白过来,恰恰是大一时宣读的那首诗歌,预言了我未来四年的大学生活。四年中,发现自己对文学有可怕的饥饿感,没日没夜地阅读文学作品。空余时间里成立诗社,夜里喝酒写诗。
一到下课,我在校园里到处溜达,哪里阳光好,哪里风强,哪里蚂蚁多,我记得清清楚楚。没课时,我会在北京的一条街道上走下去,直到出现果园和田野为止。
四年后,我成了一名诗人,一名不相信爱情的诗人,一名只会写日记,不会写诗的诗人。毕业前夕,我用两天时间快速写完了一篇毕业论文。今天,打印机轰轰一响,热乎乎的论文到手了,看一下标题,是论某短诗的意象之类的,我边走边大概地看了一遍,我发现,我的论文太好读了,好读得活像一篇短篇小说,想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路上的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用惊讶的眼光瞄我。一直以来坚持的对待坏作品的习惯让我把论文向垃圾桶里扔掉后,溜走。有时,在校园里行走时,我有一种吹口哨的冲动,不过突然想起自己不是在草原,而在北京的一所高校里,我不得不将快要从嘴里出来的哨声咽了下去。
我坐在用石头做成的凳子上,看脚边一只蚂蚁拉不动一只虫的尸体,不断挣扎着。
“叮叮”微信的铃声,把我从大自然演出的戏剧中拉回来。
“你的小说活像一部短片。”
他是我的朋友洛更,他说的小说,不是我的论文,是在我的电脑里沉寂了无数个日夜的短篇小说《白中带黑的幻想》。他不仅喜欢和我一起喝酒,还喜欢我装满脑袋的奇思妙想。这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我想也可能是他在装作很喜欢喝酒的样子,和我套近乎,然后盗走我脑海中的灵感。最近他特别喜欢我的電脑里满是错别字和病句的那些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因错误过多而让藏文创意写作课的老师也懒得看一遍,但洛更看得如醉如痴,并把不懂的地方,一一列出来,每次喝醉后,才不好意思地问起这些问题来。
昨天下午上课的铃声一响,他鬼鬼祟祟地坐到我身边,两眼发着绿光问我:“写完了没有?”
“什么?”我问他。我记不起老师留过什么作业,记起也无济于事,没有时间写,有时间也没心情写,下课后一直无法安静下来,要解决很多无关紧要的杂事,这些杂事多半是心情层面的。
他说:“能有什么,就是新的小说啊。”
我松了一口气。
但今天微信里他跟我说的话,让我有了新的想法:“我俩把它拍成短片。”这只是想法而已,但他貌似特别高兴,给我回了电话,说:“一言为定。”
回寝室的路上,他又给我打电话说:“我们没有摄影机,怎么拍电影?”
拍短片,只是开玩笑,只是一个想法而已,但他当真了。我不想让他失望,就说:“反正是个短片,我们可以用手机拍的。”我俩习惯对彼此说“我们”,“我们”之中还包括洛更的女朋友拉姆卓玛。平时,我们一起选一条街道一直走下去,直到发现果园与田野。他们俩之间缺少大学生恋爱时候的那种烦躁,他俩像老夫老妻,平平淡淡的没有争吵和惊喜,对此,我这位“不相信爱情”的人也有点羡慕起来。
和洛更一起讨论拍短片以来,我的小说《白中带黑的幻想》里的人物像风,像阳光,像魔灵一样跟随着我,挥之不去。
我在放满文学书的床上仰躺着,《白中带黑的幻想》中的人物,像太阳一样的名叫月光的男孩和像月亮一样的名叫阳光的男孩,还有没有名字的女孩,他们三个从病句和错别字里爬出来。我像他们的父亲,坐在高高的床上,对准备进行自我介绍的他们说:“不用自我介绍了,是我创造了你们。”他们给我说出小说中的海和黄昏等种种细节,但我不想听,因为早就了然于心。我和小说中的人物们谈起明天就要开拍的短片,讨论怎么才能用镜头如实地将《白中带黑的幻想》显出来。其实拍电影非常简单,只要我敲敲小说的封面,让文字中的人物醒过来,开门走进现实中。
“拉姆卓玛、拉姆卓玛。”我在叫小说中的没名字的女孩。
“啊,我在这里。”没名字的女孩这样回应我。
仔细一看,她的眼中流星掠过,微笑像莲花初放,她声音像清晨小鸟清脆的叫声,她最终和洛更的女朋友拉姆卓玛成为一体。
醒来的时候,黑夜已经来了。寝室里只剩下我和尼桑,他不理会我是睡了,还是醒了,只顾手机里看连续剧,就像我不存在那般。尼桑是我们班最好看的同学,他也没谈过恋爱,原因不是因为和我一样宣扬了“不相信爱情”等种种,我们班里不用说男生,连女生也没有比尼桑好看的,女生都怕和尼桑在一起,她们是害怕尼桑放大了自己的丑,连拍合照的时候也离得远远的。尼桑正在看的连续剧,毫无疑问,是个韩剧。我们一寝室的人看美国西部片的时候,只有尼桑一个人看韩国连续剧,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地流下了泪。很多人说尼桑不像出生在高原的男孩,好像生在海边的孩子,生在雾气中的孩子。那样的话,《白中带黑的幻想》中像月亮一样的名字叫阳光的男孩就非他莫属了,想到这里我就笑出来。
“笑什么?”他放下手机问我。
我说:“你也可以演一次韩国欧巴了。”
小说《白中带黑的幻想》中像太阳一样的男孩叫月光,像月亮一样的男孩叫阳光。不是我故意写得这么复杂,而是写着写着故事情节自然向这个方向发展下去了。
那天,我看着黑云或者雾霾笼罩着的天空,一眼望去,我区别不了,反正一直是黑压压的。我看着窗外,给洛更打了电话说明:“明天我做导演和摄影师,要拉姆卓玛演小说中的无名女孩,我的室友尼桑要演名叫阳光的男孩,而小说里名叫月光的男孩由你来演。”
他沉默了很久后说:“就你说的那样吧,我和名叫月光的男孩真的没有什么共同之处。”我理解他的难处,小说中的月光是无名女孩的男朋友,但在傍晚,在一棵树下,无名女孩遇见了像月亮一样的名叫阳光的男孩,他们俩一见钟情。简而言之,小说中的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是三角恋关系,这意味着我的朋友要放自己的女朋友和别人演一见钟情的戏码。
洛更肯定想和女朋友一起演一见钟情的戏,但洛更是个肌肉男,小说中的阳光是个相反的存在,他俩之间没有相同之处。
我的朋友洛更和小说中的无名女孩的男朋友月光之间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们俩同样是肌肉男,同样喜欢打篮球,同样有时会跟别人打架,比这更像的是小说中的月光是无名女孩的男朋友,而洛更是拉姆卓玛的男朋友。
到了第二天,洛更很早就来找我了,还带了一部照相机,很得意地说:“富士XT4,4K视频,防抖的。”并详细介绍了操作方法。
早上,我和洛更、拉姆卓玛三个人拍了小说中无名女孩的回忆部分,也就是无名女孩与她男朋友月光之间的故事,主要是爱情的甜蜜和无端的吵架,还有小别离;平时看不出来,现在,他们俩好像也精于此,只要把镜头对准,他俩就演得像模像样。还拍了月光在健身、打篮球、练习拳击、喝酒打架等散乱的镜头来提高肌肉男的本质,以便和阳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下午,我买了西瓜,我们坐在草地上,边吃边讨论黄昏的时候要拍的片段。
“拍吻戏的时候千万不能当真的。”我开玩笑地对拉姆卓玛说。她害羞地躲在洛更背后,没回答。见洛更笑了,我想自己多心了。
我给洛更说:“名叫月光的男孩的戏都演完了,现在只剩下拉姆卓玛和尼桑之间的戏。”我的意思是他黄昏的时候没戏演,不需要来的。
他说:“想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地方。”
我们重复看着早上拍的短片,打发了整个下午。
回到寝室,尼桑还在看韩国欧巴片。
“不要看了,黄昏时候你也可以演个欧巴,现在准备一下。”我摆起导演的架子说。
他说:“这点短片,还需要准备?拉姆卓玛怎么演,我就怎么演。”
我也很同意這种说法。
不知道冬天的冷空气和春天的花,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写日记的时候,习惯性地写出了夏天,但常常不知道把天气写成阴天还是雾霾天,两个之间,区别不大,是一样的黑压压。我发现人的心情很少因天气而变化,有时,天晴的时候心情坏透了,但今天不是这样,天气和心情一样的晴。望向窗外,太阳像四月的飞絮一样,正啰啰嗦嗦地从地平线上消失。
尼桑平时不喜欢玩要、不喜欢喝酒、不喜欢聚会;今天说要拍电影,看到他两眼发光。“今天你有一场吻戏。”我打趣地说,他的脸上出现了彩虹,又消失在耳边,活像小说中那个名叫阳光的男孩。
夕阳的光线挂在高楼大厦顶上,已经黑下去了的天色,又明亮起来了,我怀疑是不是天没黑就又要亮起来了。在这样的环境中,无名女孩和名叫阳光的男孩,在一棵柳树下的长凳上突然相遇了,而我现在正用镜头记录着这些。之前我担心尼桑演不好,但现在我只需把台词强调一下,镜头中的尼桑活像连续剧里的欧巴,像我小说中的名叫阳光的男孩,我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无名女孩和阳光相遇、无名女孩吃西瓜而阳光吃苹果、他俩比赛谁用手机拍的月亮大……这些情节拍完之后,天已经黑透了。我们在校园里的小路上走着,小路的尽头是我们学校的咖啡馆。此刻,洛更和拉姆卓玛在我的后面轻声细语地说些什么,尼桑走在我的前面,有时,他会回头看看。月光下,他的脸像他自己演的阳光一样,充满了悲伤。
从柏树的阴影里走过去,咖啡馆的门里发着微光,正为我们而开。我给老板娘说明了情况,并拿了四瓶葡萄酒和四只高脚杯。
老板娘说:“你们来咖啡馆,为什么不喝咖啡,而喝红葡萄酒?”
我说:“一是可以做拍电影的道具;二是喝了咖啡,晚上睡不着。”
“来一瓶干红葡萄酒。”一名学生老练地说,老板娘没再理我们。
我对尼桑说:“学校里开了个咖啡馆,然后卖酒,真会做生意。”但尼桑没笑。
小说中的无名女孩和名叫阳光的男孩谈论关于爱情、关于梦、关于悲伤的一切。突然女孩跑出去摘了一朵玫瑰花送给阳光,阳光把这朵花的叶子、花瓣、针刺一个一个地吃了的情节,我边喝着葡萄酒边用镜头记了下来。
洛更在较远点的桌子边坐着打手机游戏。
如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一度尼桑呷了一口葡萄酒,高脚杯放到桌上的时候,拉姆卓玛用手指弹钢琴似的,摸起尼桑的每个手指来。这种动作完全是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导演的。此时,洛更放下手机,眯起眼向我们这边看。我仔细一看拉姆卓玛抚摸的动作,超过了小说里描写的和导演强调过的那个度,她的手指像饥饿毒蛇一样,不断盘起来,在尼桑的手指间绵绵不失。
我和洛更看到此景此情,不由尴尬起来。还好,我还没有到不知所措的地步,咳嗽了一声,他俩惊醒,各自的手马上抽回去了。
“哎,这个葡萄酒的度数很高哟,我都有点醉了。”拉姆卓玛的脸已经红了大半,刚才失态原因全归罪于葡萄酒的度数。
我呷了一口葡萄酒后说:“真的,这葡萄酒很辣呢。”心想八度的葡萄酒,能辣到哪里去。
洛更的脸上,出现了像刚刚喝了一口烈酒一样的表情。
我们喝完葡萄酒,咖啡馆里的戏已经拍完了。除了黑夜里学校的十字路口要拍的吻戏,这部微电影也基本拍完了,我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外面有点凉的微风,唤醒心中的醉意,看他们三个也是刚刚梦醒了一样没精打采地跟着我。
今天的月亮比中秋的月亮还要大,还要亮,月光落在路边的新叶上,闪闪发光。月光像灯泡一样打开,黑暗四处逃散,逃到树下,逃到没有灯光的房子里,但在黑暗中月光在到处反射,感觉又一次天亮了一样。
我站在十字路口等他们,月光下的十字路口很明亮,加上还有四盏灯照亮着,交织出魔幻的背影光线来。我早早把三脚架放到最佳拍摄地点,他们到十字路口时,镜头已经对准了即将演出的吻戏。
“一、二,三。”我还没有命令说“吻”的时候,拉姆卓玛和尼桑提前演出来,吻的程度已经超过了小说中的描写,比方说,小说中的吻是像棉花糖一样的吻,他俩正在演出的吻,像烈火一样。
我导演的时候反复强调过,“放松、温柔、轻灵”是这次吻戏的三要素,他俩在演出一场违背我的小说理念的戏,一场不可控制的疯狂的戏。
这是酒后的幻觉?
突然出现这种情况,我和洛更习惯性地傻站着。
“好了,好了。”
吻戏结束了,他俩还没有分开,反而,从更深的灵魂里不断传出颤抖的声音。
“好了,停!”
他俩已经忘了导演、忘了摄影机、忘了洛更、忘了世界本身的存在。
洛更突然跑到镜头中来,给了尼桑一脚,尼桑重重倒在三步开外,给拉姆卓玛打了个响亮的巴掌。
我安慰洛更说:“我们都喝醉了。”他没有理我,继续和拉姆卓玛吵着架,我不知道怎么办,向来最头疼的是情侣间的吵架,这种情况外人无法掺和。
我转过身想去安慰一下尼桑,但我看到,月光下一个背影,慢慢向宿舍走去了。
“我不喜欢肌肉男,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和尼桑接吻,我才知道了什么是幸福。”
“这不是戏,是实实在在的……”
这种话从拉姆卓玛嘴里出来,月光下,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回响着。我把他们分开,让拉姆卓玛走向女生宿舍,让洛更走向男生宿舍。
吵架声融化在校园里,成为宁静的一部分。我站在十字路口,照相机拥抱着今天的戏码,在我手中沉睡了,我问洒满校园的月光:“今天拍的微电影是照相机的梦吗?”
“世间本是一场梦!”回答我的是月光的源头——月亮。月亮像巨大的镜头,正对着人世间,正把人类的一切活动拍成一部电影。
野牡丹
名叫春之花的花店里,我在名目繁多的花中取出一朵白色的花,这朵花好像刚刚从花园里剪来,叶上带着露珠,花瓣一尘不染,像永不会凋谢的塑料花,只有用手去触摸,才会明白,它是有生命的,曾经破土而出过,并在阳光中绽放。看到它,有某种冲动,像是不忍心它在花店里凋谢似的,想把它投入盛有水的花瓶中,来推迟凋谢。为了不扎手,花枝最尖的部分剪掉了,它与我粗糙的手本不应该相互接触以形成鲜明的对比。
“阿佳,这花叫什么?”我问老板,她一直紧跟我。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说:“牡丹。”
不怪她对我处处戒备。那时,我在拉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走了几个月,毒辣的阳光把我的皮肤晒黑了,胡碴在脸上蔓延,长发在头顶上扎起来,穿的衣服都有点不伦不类的,我常常在街边的玻璃中看到有嬉皮士影子的自己,在别人眼中我也会是这个样子。
今天像往常一样街上溜达,在甜茶味、炒菜味、衣物开箱后的特有味道相杂发酵的独特气味中分辨出一丝新鲜的花香来,我吸着空气,跟着花香走去,花香的尽头是名叫春之花的花店,那里很多花香融合在一起酿出一种让人沉醉的酱香气。
我在毒辣辣的阳光下,眯起眼看着写有“春之花”的门牌,心想到了夏天,还有买春花的?右脚不由得向花店里伸,好像在逃避拉萨无处不在的阳光似的。进花店时没有买花的打算,店主看到一位避难者模样的人进来,就忧心忡忡跟上来。
我看着叫牡丹的花,一丝熟悉的香气涌上心头,把我拉回到童年的田野中。
到夏日,我家周围的田野中有一大朵一大朵白色的花盛开着,据说这些花是从一枝花蔓延而来的,而最初的花苗是我那爱种花的爷爷没老之前,徒步去转卡瓦嘎布雪山时带回来的,一起还带来了竹子、橘子、葡萄的树苗,都种在我家周围的田野中。
我记事起,这些花、这些树已经在我家的田野中形成规模,爷爷已经是个手不离锄的老人,在我家的田野中挖这挖那,种花种草。而奶奶喜欢一动不动地坐在桃树下,不停地念着玛尼,喝着酥油茶,从太阳出来坐到太阳落下,不时看看田野里忙碌的爷爷挖苦道:“种花种草有什么用,没见过结出什么能吃的东西来。”奶奶说的能吃的东西是在布查村里盛产的核桃和苹果,生核桃和干核桃都能卖出好价钱,苹果可以保存到藏历新年。但爷爷种的都有点“不务正业”,不用说花花草草了,像竹子是不能吃的,在田野里年復一年蔓延着,每到春天麦田里不断地冒出竹笋来;橘子没成熟就降霜了,因为布查村比橘子产地盐井海拔高;葡萄还没成熟被叽叽喳喳叫的小鸟抢劫一空,我们小孩们流着口水跑到葡萄树下时,葡萄藤和叶都是白花花的鸟屎。
那些花到盛夏才突出起来,其他季节里一直睡在树叶之下,野草之间。一到夏天,布查村人去挖松茸的时候,从山上往下一看,我家的房子周围都是一簇簇的花,像一群吃饱喝足的绵羊在田野里睡着。我喜欢跑到田野中看辛劳的蜜蜂从花瓣里进去,在花瓣中间折腾一番后带着一身的花粉飞出来。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田野里坐着的时候,爷爷也到田野里“巡逻”来了。
我问爷爷:“这些花叫什么?”
爷爷说:“叫土莲花。”
我又问:“莲花也分土的、木的、水的?”
爷爷说:“土莲花和木莲花长在地上,水莲花长在水里。”爷爷还说:“我们家的唐卡里庄严的莲花生大师是从莲花里出生的。”在我的想象中一名带着光环的婴儿像蜜蜂一样从莲花的花蕊中带着花粉出来了。
爷爷说:“见过水莲花的人有福气。”
我说:“那我们把土莲花种在水里,不就成了水莲花了嘛。”但没见过他用上我的点子。
有一天爷爷不在时,我用树枝从土莲花边挖出一根还未开花的花枝,种在水渠的泥潭中,几天后发现被水冲走了,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在杂草里倒立着,根在阳光中,叶在水里,已经半死不活了。我又把它种在野草和水较少的地方,来年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朵。我问爷爷:“为什么我种的花是金黄色,而其他花是雪白色的?”爷爷说:“可能是土壤的缘故。”我去看自己种的花,花扎根的土壤是黄色的,我想原来花根吸了黄色的土壤,花朵也就变成黄色了,我对自己的推理很满意,跑出去,准备给在菜园子里除草的姐姐说。
我没开口之前,姐姐就神秘兮兮地跟我说:“知道么?世界末日很快就要到了。”我问:“什么是世界末日?”她说:“世界上的所有东西会落到黑暗里,变成尘埃。”我问:“我的花也会变成尘埃?”姐姐说:“不光是花,你也会变成尘埃。”从此我每天都在做着自己抱着花朵突然掉入黑暗的噩梦。不久我在布查村的无名河边玩沙时,太阳变成黄色,云朵变成了黄色,雪一样降起漫天的灰尘来。我跑回家,家里来了很多客人,他们正在喝着茶谈天说地,我跟他们说:“看看天空,世界末日要来了。”他们哈哈笑起来。我爸爸说:“小子你这是‘小兔子看天,担心天塌,哪有什么世界末日,是森林失火了。”我才心平气和地走出去,走到田野中给自己的花洒了些水。但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会落入黑暗会变魔术一样消失的印象,深深扎根在我的心田里,深知眼前实实在在的东西,下一秒没有了,我长大的过程中这位黑暗的魔法师的魔术表演,从未间断过,魔法师让喜欢种不能吃的东西的爷爷消失了;魔法师让我远去大城市里求学;魔法师让一场洪水,冲走了家园,曾经开满野花的河畔和田野已经变成了沙和石。
为了潇洒地离开花店,我问阿佳:“多少钱?”她轻描淡写地说:“十五。”我把所有口袋翻出来,找到二十一块钱,留下十五块,拿着花速速离去。
这朵与我家的田间盛开的名叫“土莲花的花很像,我无法确定它就是牡丹,别人指着玫瑰说:“这是玫瑰。”我就觉得它是玫瑰;别人指着蔷薇说:“这是蔷薇。”我觉得它是蔷薇;别人指着牡丹说:“这是牡丹。”我就觉得它是牡丹。到我来区别玫瑰、蔷薇、牡丹的时候,我觉得它们没什么区别,一个样,三朵花叫成了一朵花的名字——玫瑰。
一出花店又后悔了。现在只剩下的六块钱,能做什么呢,下午的饭都成问题了,花又不能吃!我踏着石板往前走。“零!”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这些天来没人叫,自己的名字都差不多忘了。
叫我的是拿着花盆的陌生女孩,花盆里种着叶子非常好看的花,我想着叶子都这么漂亮了,那开花的时候有多漂亮呢。“真的是你!”花盆的主人又惊讶地叫起来,她像个熟人一样热情地伸手过来,我的手也被迫伸过去,我俩握了手。她摇着我的手说:“几个月没见真是变了样,上次见到你的时候,朋友告诉我你有点像欧巴,现在看看,无人区迷路走了三个月才回来一样,不经过投胎,直接变成了黑人!告诉我,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对自己刚出口的话满意地笑了,我也跟着她笑,心里回忆着以前什么时候见过她。她如此热情,可能是个熟人,如果是熟人,直接问“你到底是谁”就很不妥。
她看了看手里的花说:“你要去参加诗人岛温的纪念活动?”
我说:“谁是岛温,我不认识。”
她说:“岛温是在拉萨特别有名的汉语诗人,前几天去世了,有人说是发生了意外,有人说是自杀了,我在网上看到的,到处都在搞纪念活动,很多人拿着白色的花走来走去,你没看到么?”
我说:“我已经三个多月没有上网了。”
她说:“你这是在玩荒野求生么?现在有谁不上网的。”
我想说:“我手机欠费了,手机话费对于我来说是个巨额的费用,如果用它来吃饭的话,我可以吃上好幾十天呢。”但我没有说出口,眼前的她还是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所以我说:“路上没见到拿着花的人。”
她说:“那你带白色的花干嘛?”
我说:“藏文化里白色不是不吉利的象征,反而是喜庆的象征,所以我拿着白花的时候没有想到不吉利上面去。”
她说:“像白塔,像哈达?”
我看到我俩不知不觉地经过白塔,白塔上面挂了哈达和经幡。经过白塔后布达拉宫像雪山一样,突然出现在眼前。一路上我俩的嘴没闲过,但我的心不在我们俩讨论的话题上,心里一直想着她到底是谁呢。她和诗歌有关,和我也有关,但我以前不认识一个和诗歌有关的少女。
她说:“那我们去转一圈布达拉宫。”我俩穿过人行道,对面的绿灯和红灯都没有亮,我想毒辣辣的阳光晒得绿灯和红灯的颜色变淡、消失了,车辆按着喇叭从我俩的身边穿越而去,她抓紧我的手臂,汽车像河一样流,我们俩穿过人行道,像蹚水过河似的,尽快爬上彼岸,到布达拉宫的转经道上去。“你是谁?”心里这样问着,但见面时候不问,现在问号就卡在喉咙中。
拉萨是个没有方向的世界,平时我从布达拉宫的左边离开,走着走着就到了布达拉右边,从右边一直沿着一条街走下去就到了布达拉的左边。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完新闻后比我小一岁的弟弟问我:“为什么布达拉的前面有时候是广场,有时候是个公园?”没见过布达拉宫的我说出自己的猜想:“那是因为,广场在布达拉宫的前面,公园在后面。”但他怎么也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在拉萨无法看到布达拉宫的时候,常常会迷路,但一见到布达拉宫,东南西北都明亮起来了。所以我跟她说:“布达拉宫是拉萨的指南针。”但她在这个时候正看着一名穿着奇装异服的旅行者带着花花绿绿的东西从转经道里逆行而来,对我这句得意洋洋的感悟,没有理会。
旅行者消失后,她才问我:“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不喜欢同样的一句话不断重复地说,我说:“没说什么。”
她感慨:“那人穿这么多,带的也这么多,这些有啥用处呢?”
我说:“不知道。”
传说拉萨所在地原本是一片海,羊群驮着沙袋,填满海面,海面上建起了拉萨城。现在穿过拉萨的街道时,头总会有点晕,很多人说那是因为高原反应缘故,只有像我一样嚼过一些历史书的人才明白,其实就是拉萨在海上漂浮而出现类似晕船一样的生理反应,在心理上、地理上布达拉宫具有镇海一样的作用。街上,那些拉萨的建造者的后代,流着鼻涕的憨相,现在并不多见。今天走在转经道上,仰头只见布达拉宫像雪山一样泛着光,东南西北都明亮起来,在拉萨街头行走时的迷路感、眩晕感消失了,连身边的少女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出口了。
人群像河流一样在转经道上流,玫瑰花在路边盛开,我用平常语气问她:“你是谁?”她左手捂着嘴笑不停,右手里的花盆差一点掉下来。我帮她拿着花盆,手里的牡丹给她。她笑得停不下来,手里的牡丹在没风的阳光下不断颤抖着。
她蹲下来,笑声停了,她的身体和花还在颤抖着,后面的转经人和前面逆行而来的旅游者的路堵住了。他们看到的是一名女孩在哭,一个男孩不知所措地傻站着,男孩和女孩之间的小矛盾像佛经中所说的孽障,中断了转经人和旅行者的去路,人们脸上好奇的神情变成不耐烦的神情。但事实上,她是在笑,笑过头了就像哭,比哭还痛苦,心脏抽筋,身体动弹不得。我敲着她的背,让她慢慢站起来,她满脸通红,已经笑出了眼泪。
我扶着她走了几步,她的痛苦减轻了一些,道路也畅通了,人们快速前往各自的目的地,但转经者的道路是圆形的、轮回的,自己前脚的目的地就是后脚的脚印。她的手放在我臂上,身体放松后说:“你连自己的女朋友也不认识?”她这么一说,像看到布达拉宫一样,一切明亮起来了。
我心平气和地坐在校园里的长凳上,一只喜鹊在核桃树上建造着自己的房子,一只画眉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叫个不停,它好像在说:“核桃树是公共财产,你不能据为己有!”但喜鹊当作没听见,从树上掉下来的树枝又运回树上。喜鹊颤动翅膀的声音和画眉的反对声是校园里唯一剩下的声音。“叮咚”微信里来信息的声音,让喜鹊和画眉的声音变得松散模糊。发信息的是名叫烟的诗人,他说:“今天晚上十一点在音符咖啡馆里举办本人的新诗集《黑暗》的发布会,邀请你来参加。”
到了晚上十点,在蒸笼一样的宿舍里热得冒烟,像以往的很多个夜晚一样,预示着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或到清晨,天气转凉时才会入睡,我躺在床上想,睡不着有什么,睡不着那就干脆不睡呗。起床洗脸,一出宿舍热浪扑面而来,外面比里面还热!走过散发着烤肉味和啤酒味混合的街道,朝音符咖啡馆走去。
我进入咖啡馆,感觉咖啡馆的气息变了,咖啡的甜味已经消失,酒气和喧哗声代替了原先的宁静。有人在跳弦子舞,有人在弹钢琴,有人在弹吉他,有人在弹扎念琴,有人在朗读诗歌,混合成一场不伦不类的交响曲,说话声和酒杯中反射的微光在创造气氛,让这场演出像河流自由地,永不停息地流动着。一位高个子,头发和胡子一样长的汉子走过来,我认出他是烟,和照片里一模一样,他说:“我是烟,你是零吧?”
我说:“是的,我是零。”
他好像想到了一句话,没说之前笑出来,笑完后才说:“听说你在民大英语考了零,自己专业文学也考成了零。听说现在倒卖零蛋过活,而那些讨价还价买到零蛋的可怜学生都感染了考零蛋的恶习,这是真的么?”我没有笑,如果他自己没笑之前说出来,我定会笑的,但笑完后,说出来的就不是玩笑了。
他说:“我来介绍一下。”咖啡馆变得安静,人们好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说:“这位是我们的著名诗人零。”我想说:“只写过一些小说,没写过诗歌,还不算诗人。”但话没有出口之前,诗人烟说:“朋友你迟到了,应该罚几杯?”我想说:“一杯!”但所有人都叫起来:“当然是三杯!”诗人烟拿了三个大杯子,倒满酒,放在我面前,每个人都看着我和冒着泡沫的杯子,好像只有我喝酒才能解他们的渴似的。
准备把一杯子液体倒入嗓子眼的时候才注意到酒的香气,青稞酒的芳香!我给诗人烟投去询问的目光。他说“青稞酒是为了《黑暗》我特意从青海湖畔带过来的。”三杯下肚,头眩目晕,分不清东南西北,定眼一看他们好像在等一出戏,我想说一句俏皮话打发他们。但我天生就不会说俏皮话,一直无法理解人们宣布重要事情之前,非得说一句俏皮话来轻松气氛,或者人们用俏皮话来宣布重要事情的时候,重要事情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我的故乡一位老者站在一群人中间说天说地说星辰大海之后,再从远古時代猴子说起的时候,外人可能会以为他在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其实在说新婚祝词,这在布查村是一贯的民俗,说天说地之后,指名道姓,落在具体的新娘和新郎身上。但在大城市里如是说,人们就会反过来问你:“我俩结婚和天地和远古时代的猴子何干?”结婚、新年、新书发布等要祝福的时刻,其实说个“好” “非常好”就可以完事了,但人们就觉得这是敷衍,翻来白眼,无法理解人们为什么喜欢语言泡沫组成的冗长的祝福语。而我从写小说开始,一切语言只能靠所谓的灵感了,灵感没来的时候,我会结结巴巴、吞吞吐吐、胡言乱语,或满脸通红地站着,人们问我为什么不好好说话的时候,我就回答:“灵感还没来!”今天他们看着我喝完免费的酒后会做出什么反应?用什么来反馈他们?可喜的是今天的灵感没有迷路,它如期而至,我说:“我能参加《黑暗》的发布会,非常高兴。诗人烟就是把我们从黑暗带入更黑暗世界的使者。”
诗人烟满脸通红地走过来拥抱我,他说:“你说的很在理,我不是光明,我不想做一名戴光环的人,我就是各种不同性质的黑暗间穿越的游魂,没有生命,没有目标,只要因果的风在后面不断地吹。”又说:“无需多说,我们是为黑暗而生,靠黑暗生存,黑暗的血液叫酒,黑暗的呼吸就是烟,黑暗里布满了烟和酒,朋友们来干杯!”
话音刚落,穿着藏装,头发做得奇形怪状的一群年轻人出现在舞台上,把重金属乐器都敲开了,酒吧像爆了一样,谈话彻底中断,有些人刚刚说出口的话忘掉了;有些人要说出的话,重新收回腹中;而我好像处于世界末日的前一秒钟,我准备写下遗言,有关我自己的传世之作的继承问题,又想到世界都灭亡了,传世之作有什么用呢,先看看同样处于世界末日之中的人在做什么,我看到的是他们正在举起酒杯祝贺。诗人烟准备说出一些关于诗歌的话,像子弹一样射到身边人的脸上,他的话刚出口,被舞台上重金属枪炮炸没了,只留下一脸懵懂的烟雾。诗人烟发现在这喧哗与颤动的世界中语言根本不起作用,就跳起即兴的滑稽舞来,节奏刚好与重金属相反,显得温柔而飘逸,和自己高大威武的身体相反。我身边有个女孩,后来记起她就是和我一起在转经道上走着的她,那夜她看着诗人烟在人群中翩翩起舞说起自己的想法来:“烟的节奏与他诗歌中看不见摸不着的音乐美刚好吻合!”我点点头,但根本不同意她的看法,其实诗人烟充满暴力的诗歌语言中根本没有音乐感可言。
在咖啡馆的空间中日积月累的咖啡分子们被音乐震跑了,青稞酒的气味乘虚而入,取代了咖啡。由于空氣中青稞酒分子数量猛增,不喝酒,但不得不呼吸空气的人们在这样的环境中彻底醉了。
我在清晨五点清醒过来,发现身边都是东倒西歪的醉汉。诗人烟和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对着舞台高喊:“再来一个!”只见舞台上一位胖子把长号乐器的喇叭口对着他们“叮叮咚叮咚”吹起来。诗人烟的手也做成喇叭口模样对着舞台“咚叮咚叮叮”吹起来,一个吹东一个吹西,无法合调,最后弄得会吹调的胖子也不会吹调了,气呼呼地坐在舞台中间,随手拿起五颜六色的酒瓶对着嘴喝起来。
窗外渐渐泛白,诗人烟像是看到恶魔一样紧张起来,“天亮了!”他叫道。他说:“我们属于黑暗,我们应该在黑暗里歌唱,但该唱歌的时候你们睡着了;我们不属于光明,但光明降临的时候,你们又在做梦;光明来临的时候我们不做唱歌、跳舞、喝酒、梦想等有意义的事情,我们应当到外面去和外面世界的人们一样,应当做一些有关微笑,有关开心,有关前途的无意义的事情。我们应当到外面去,做另一个人,仔细扮演一名忙碌的人,日日夜夜重复一件事!”但人们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听见不断的尖叫声,把他们从美梦中叫醒了,愤怒地看着周围,寻找梦中发生的事故在现实中的模样。
离开咖啡馆,走进雾霾密布的街道。
和我一道走着的人们,向前一步,在雾霾中消失不见。感觉天刚刚亮起又变黑,路灯已经熄灭,雾霾越来越浓,有些人在我的左边消失不见,有些人在我的右边消失不见。我听见前方有个作词家模样的人在创造歌曲,他唱一句我们也跟着唱一句,后面带着乐器的人们,听到有人唱歌,就叮叮当当咚咚地吹起来,在模糊中我们组成了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一支永远不会迷路的队伍。作词家得意地唱道:
原地什么也没有。
后面什么也没有。
左边什么也没有。
右边什么也没有。
向前走,
前方什么也没有!
大风一吹,歌声走散了、雾霾吹散了,天也彻底亮了。一位大妈泼出一盆冒着泡沫的水说:“以为是送葬队伍,原来是一群醉汉!”我们的目光向前面的作词家投去,发现他已经把我们带入陌生的街道。
“我的诗集都忘在咖啡馆了。”诗人烟要回咖啡馆拿诗集,我们都点头同意,但没有一个人想回到那个乱糟糟的咖啡馆里去,有人说:“发布会都开完了,现在要诗集做什么呢。”
诗人烟拦下出租车,把自己高大的身体往里塞,我问他:“你要坐出租车回青海湖畔?”
他说:“朋友,有什么不一样?飞机、火车和船舶也不就为了离开而制造的嘛!”
铃声把宿舍里正在做梦的我叫醒了。窗外的天空渐渐地黑下来,我看着白中带黑的天空发呆,想起没读过的诗人烟的诗集《黑暗》,昨天他关于黑暗的演讲还在耳边回响,咖啡馆里的情景已经化成了无具体的梦境。拿起枕头下面的手机。有十多个人申请加好友,我随便通过了三人,其中有个叫恶之花的很快发来了“你好”的问候,我用猫和老鼠握手的表情回应她,她说:“你把我当成了老鼠?”
我自愿认错:“我是老鼠,你是猫。”
她说:“好吧,你的头像是倒着的是不是放错了?”
我说:“没有放错,故意这么放的。”
她说:“还是整回来好。”
我问:“为什么?”
她说:“和你聊天,好像和脖子聊天,或者和山洞中倒挂着的蝙蝠聊天。”
我说:“你才像蝙蝠!”我放大着她的头像,感觉哪里见过。
她发来了表示恐怖和生气的两种不同的表情。
我问:“认识我?”
她说:“认不认识不重要,重要的是昨天你说卫藏话的样子很可爱,跳舞的样子真滑稽。”我知道她是昨晚干杯的女孩中的一个。
我说:“我叫零,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的名字也不重要,名字以后我们见面的时候可以告诉你,现在可以叫我恶之花,就像你的网名叫零一样。”
我说:“不是网名是笔名。”
她说:“反正不是真名,世上谁会对自己起如此不吉利的名字?”
每晚她在微信里朗读波德莱尔的诗歌,并说几句与诗歌大相径庭的感悟,诗歌写有玫瑰,她说:“这个说的是爱情。”诗歌里写刺,她说:“这个说的是爱情遇到了麻烦。”诗歌里写玫瑰凋零,她说:“这个说的是分手。”还解释说玫瑰凋零里的“分手”包含几层意思,表面上容易理解说的是两个人分手了;再深入的话“分手”不是两个人的意愿,是有些人把他们强行分开了;再深入,对方去世了,就不得不 “分手”了,或者说两个人都死了,对于世间来说他们算是 “分手”了,但对于阴间来说他们可能会再次相遇。
我想到诗人烟的诗集《黑暗》发布会上人人都说像诗歌一样的话,没想到发布会结束,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也说那种充满诗意的话,而我试着将语言重新排列,说出来或者写出来后又变成日常语了。
我问:“喜欢波德莱尔的诗歌?”
她说:“以前读过一些,我以为你会喜欢呢。”
我问:“怎么知道?”
她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在学校的草坪的边缘坐着,在《恶之花》的书里记录着什么?”
我说:“说来说去,你以前就见过我?我俩不会是一个班级吧?”
她说:“没有那么夸张,一个学院也不是,我是舞蹈学院的。”
我说:“我拿着名叫《恶之花》的本子满校园走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一家著名的杂志社跟我约稿,我没读过波德莱尔,但动笔时脑中浮现的就是‘恶之花三个字眼,把这三个字确定为小说的名字。写小说只要把脑海中的字眼吐到纸上就可以,这很容易,人们遇到太容易的事情,就不会把它放在眼里,所以我想要把这件事做成严肃和复杂,又有仪式感,写作之前把小说的名字印在本子的封面做成书的样子,每天定量填满本子的空白页。写作的过程中,到处走走,美其名为寻找灵感和采风,其实就是把写小说这件容易的事情搞成复杂而已。”
她说:“那篇小说已经完成了吧?”
我说:“小说投给杂志社后編辑建议改名字,因为《恶之花》这个名字显得颓废,最终改成了《野牡丹》,内容也改到十二次后又退了回来。最后,节奏全乱了,搞成了四不像。”
她说:“我想读的是原稿。”
我问:“是因为看到我在读恶之花,给自己起了个恶之花的名字?”
她说:“你这个人太自恋了。我的网名恶之花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之间没有多大的关系,反而像我喜欢的那些现代艺术一样,是没有中心思想、没有象征意义,也表达不出什么的。”
我了解到她还是个现代艺术家,有点子啥的都做成艺术品。她给我发的第一个艺术品是一部很长的视频,视频是展览馆拍的,展览馆中间几乎看不见的线上挂着很多蛋壳,蛋壳下面落满乒乓球一样的蛋黄。解说员说为了保留蛋黄表面光泽,展览馆的温度控制在一度到五度之间。视频里的展览时间正值北京九月中旬天气最为炎热的时候,观光客们穿着羽绒服,一本正经地端详那些蛋壳。解说员说:“是因为人类,鸡蛋变成了这般乒乓球的模样,如果不是人为煮熟的话,生活中的很多鸡蛋有机会成为鸡。以前有人问‘你有多少个鸡的时候,很多人习惯回答‘一只鸡加上三只鸡蛋,有四只鸡。把鸡蛋也算成了鸡,一定程度上是对的,每一只鸡蛋都有成为鸡的可能性。但现在有人看到鸡蛋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西红柿炒鸡蛋,看到鸡想到的是黄焖鸡或者烤鸡。”
除了现代艺术品外,她给我发来了三张图片,第一张照片里我和诗人烟在五颜六色灯光下好像讨论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各自无处安放的手中拿着酒杯;第二张照片里我在群魔乱舞的人中间跳舞,五颜六色的灯光把我打穿了;第三张照片里只有我的背影,背影在朦胧的街上,但停在街上的一辆汽车的后视镜里有我清晰的脸。
她常常感慨:“人是个非常奇怪的动物。”还说:“人为什么要吃饭,如果人不吃饭这个世界上会多出很多小动物,反过来很多小动物的绝灭与人的肚子有关,真是不可思议,那人的吃饭是为了什么,只能用怕死来解释?”
我说:“不知道。”
她说:“是不是对我的疯话听烦了?”
我说:“不烦,你有表达的权利。”
她说:“如果是这样,我下面所说的话,也出于我的表达权利,你不要管了。”
我打出问号,用回车键发出去。
她说:“我觉得你人真讨厌!”
我问:“为什么讨厌?”
她说:“因为喜欢上你了。”
现在有人跟我说“喜欢你”的时候,心想那又怎样?没有惊喜,反而有点失落,失落的是“喜欢你”这种充满希望的话语,在我身上无法结出相应的果实。
两年前的一次分手我就对爱情失去了兴趣。
分手的原因非常简单,我俩从不同城市飞往成都,在成都街头寻找名叫无刺玫瑰的酒吧的路上,在有手机导航的情况下迷路了,我俩吵起架。她说:“你连成都也迷路,那你在北京是怎么生活的?”我说:“我不生活,那要死?”她气得直接穿过没有亮绿灯的人行道。而我明知错误在我,却没有去追她,反而走进了街边向我开了门的公交车,我感觉公交车静止不动了,整个城市在车轮下转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一点,爱情就像手中的玻璃杯,一不小心就会打碎,如果那么脆弱,那就不要它也罢。但我天生自带致郁气息,给自己的身边无形中创造出神秘的磁力,吸引一些女孩进来。我应当做的是直接拒绝,但被别人拒绝的巨大伤害,进一步造就了不会拒绝别人的性格,凡事不答应也不拒绝。生活中别人给出选题的时候,我会说:“都可以。”
我的故乡布查村民风淳朴,但不相信爱情。我外出上学恰恰遇上爱情大肆流行的年代,一出寝室,树上的小鸟在谈情说爱,树下恋人成双成对,饭店放着韩国爱情剧,烧烤店放着赞美爱情的流行歌曲。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了爱情这个病毒,可能是因为看到树上的一对小鸟在整理对方的羽毛;可能是因为透过饭店的玻璃门,无意中看到一段连续剧的镜头;也可能是流行歌曲穿过听神经,传输给灵魂的。
我从小就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结婚,自从感染后,我思想有了很大的改变,觉得爱情、结婚、养育后代这一切都没有那么糟。直到从高中开始的一段感情在大一下学期因为“迷路事件”而告终,我又不相信爱情了。失恋后看到树上的一对小鸟也觉得它们在自作多情。之后遇见和我要好的女孩,微信中用双关语尽量打发她们;在现实中尽量避开可能遇到这些女孩的路段。
对恶之花也一样。
常常,她给我发来像诗歌一样的信息,我也不断回应她。我的只言片语在她的收集整理下变成整体,她也成为最了解我的女孩。不久我毕业了。
在去往成都的火车上,我给她发消息道别。她说她的心剧烈痛了一下,但不会有事,会慢慢消淡。窗外城市的灯光编织成网,火车慢慢驶入长满橘子的荒野,远方黑暗袭来,我俩之间的信号断了。
“给你发过很多照片,还认不出我?”
我俩穿过两边种满玫瑰的鹅卵石路,向鲁康走,我踢着从水泥里解放出来的圆滑的石子,回答她说:“无法用照片认出现实中的你。”恶之花说:“你这是在讽刺我照片美化过度吗?”将我脚边的石子抢先踢出去,只见石子落在玫瑰花里,我准备伸手去拿,但发现玫瑰刺太多只好放弃。
我说:“你误会了,我哪敢讽刺你。我的意思是说镜子里的自己和照片中的自己之间有巨大的差距,同样,照片中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之间也有区别,我见过你的很多照片,但以前没见过现实中的你,除了《黑暗》发布会上,那时候你还是个陌生女孩,咖啡馆里的灯光又那么乱。像今天一样突然相遇的时候,看着现实中的你无法想起图片中的你。”她说:“凭一张嘴,把狗说成雪豹了。”
太阳当头,白云无处可逃,飘到太阳附近就烤没了。看到她额头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我提议在柳树下的长凳上休息。她把头发扎成马尾,微风从湖面吹过,汗水蒸发,我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抓住此刻的凉意,她扬起脸,闭上眼,树叶的影子在上面轻松写意。
我看到被树枝分叉的天空,天空中白中带黑的云朵像羊群一样密布,它们走向太阳,太阳的光线慢慢减弱了,在人世间显示出一道黄昏一样的风景来。
“没见过你头发扎起来的照片。”
“你喜欢头发扎起来的?”
“头发扎起来才像个舞蹈生。”
“但我不喜欢舞蹈这个专业,我喜欢的是文学专业。”
“我也不喜欢自己学的文学专业。”
“那我俩的脑袋交换一下。”
花盆里的花绿油油的,叶子很漂亮,我想象不出叶子漂亮的花所开出的花朵;她带的牡丹已经干枯,我的记忆里它们一直盛开不断。几天前家人在电话里说,布查村的无名河突然发飙,一下把开满野花和牡丹的田野变成了沙土。我安慰说:“那更好,事情变少了。”但我心里被刺了一下,世上本没有天堂,只有故乡,一旦故乡变成沙漠,就是一个人的童趣也成沙了,但那些野牡丹不会开在沙土里,那些给予我美好幻觉的花,脱离了盛开又干枯的田野轮回,在没有土壤,也没有水的记忆中盛开着,永不凋零。
在拉萨的阳光中热得流汗,在拉萨的暗影中冷得发抖。我俩向湖边走去,很多旅行者看着湖里有色彩的胖鱼发呆。她说:“看到没有,他们在咽口水,肯定想吃红烧鱼了。”
胖鱼们看到我俩带着东西,以为是给它们喂的糌粑,我俩走到哪里,成群结队地跟到哪里。她手中干枯的牡丹丢给它们,它们对着花,嘴巴张了又合,最终得出结论是不能吃的,就失望地走开了。
我说:“牡丹在我的故乡叫土莲花,意思是长在土里的莲花,现在土莲花掉水里变成真正的莲花了。”但她手指指着附近的牌子,只见上面写着“禁止扔垃圾!”在没人发现之前我俩悄悄溜走了。
拉萨上空的白云暂时占领了太阳的领地,像黄昏一样微凉的天气持续了很长时间,趁这个机会,很多不戴帽子不打伞的女人出现在布达拉宫周围,她们大部分都牵着一条哈巴狗。哈巴狗见谁都装出近乎来,我每次与哈巴狗眼神交流后,才往上看主人的脸,这些主人都有些冷漠,眼光总在别处。
穿过十字路口,进入另一条街,看到一家新建的艺术展览馆,透明的玻璃占据绝大部分墙面,里面的艺术作品能看得清清楚楚,门口写着“拉萨夏日之冰展览”,下面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
恶之花的家就在展览馆的二楼。
极简主义主基调的房子里家具不多,一进门只看到书架,一张透明玻璃桌子,一个柜型冰箱,书架里全部书的护封已经去掉,留下淡黄的内本,书的颜色融入房子和书架的基调内。我一一取出來看书名,她拉开窗帘,外面的光照进来,书名都清晰起来,《米格尔街》《都柏林人》《乞力马扎罗山的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老人与海》《麦田里的守望者》《逃离》《局外人》《人间失格》《无限近似透明的蓝》《远山淡影》《彩色集》《恶之花》……书放回原处,我听到她在介绍花盆里的花:“芦荟,叶子里水很多,可以用来擦脸美容。花盆太小了,容易烂根。记得老家大花盆里种着芦荟,每天都在疯狂乱长。”我听到“花盆太小了,容易烂根。”这句话她说了三次,可怜芦荟生长环境狭小,不如说是让我去买个更大的花盆来。我合上藏文诗集《无常》说:“那我去买个大的来。”
我出门之前她的演讲还在继续,她说:“芦荟喜欢长在沙土里。”
在拉萨每一条街上都会有个杂货店,而杂货店都会卖花盆,这是我近一个月来流浪拉萨大街小巷后得出的结论,果不其然,在附近杂货店门口,东倒西歪堆满了花盆,我拿出一个大的。老板在看电视剧,向我瞄了一眼说:“六块!”顺路在绿化松树下取了些沙土。
她说:“太好了,种在这样的花盆里,过两天就会长大了。”小花盆里的土壤倒到大花盆里。
从墙面上凸出来的电视里播放着天气预报,感觉那个穿着西装的平头主持人在哪里见过,定眼一看我认出他来了:“诗人,诗人烟!”我叫起来。她也跑过来端详一番后说:“的确是诗人烟。”但她的眼里没看到惊喜,好像诗人烟播天气预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样,继续种自己的花去了。我看着诗人烟脸上严肃的表情笑了。诗人烟从电视中跟我说:“拉萨,天气晴,3度到25度。”
在拉萨,一热会本能地向暗处跑,一冷会本能地向阳光里跑,我看到拉萨的阳光又出来了,白花花地从窗户里射进来,好像在说明黄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阳光照在狭长的床上,被子是灰色的,叠得比军人的还正,床是灰色,和房子主基调灰融为一体,好像不存在一样,当阳光照在床上,床变为白色从房间中突出来。
诗人烟播完了天气预报跟我说:“再见!”我关了电视,电视自动凹到墙内去了。
我向阳光走,坐在床上。但床上的阳光气息变了,变成了她的气息,我俩抢着狭小的床上所剩的阳光。她推了我,我也轻轻推了一下她,她夸张地掉下床,起来时我看到她的表情已经变成猫的表情,她的脸猫一样在我的胸口摩擦,好像她的一件重要东西在我的身体里丢失了一样,她自上而下脱着我的衣服。
她看着身体中央没有任何反应的部位说:“你不喜欢我?”我塌在床上,阳光火辣辣地照在我身上。她自己在自下而上地脱着衣服,我心里说:“这样脱法是正确的,符合程序!”她冰冷的影子在我身上摇来摇去。暴露在阳光里的身体发烫,在暗影里的身体冷得汗毛直立。她说:“你敢把我掉下床试一试!”像骑马一样骑上来。
让我想到小时候每到黄昏,我们小孩都聚在村里唯一的无主之地,那片长满青草和野花的草甸上,进行一出赛马比赛,一名小孩骑着另一名小孩,从草甸的中央用木板做成的口字形的门里跑出去。草甸的中央没有墙,也没有栏,为什么要立一扇门谁也说不清楚。小孩们骑着属于自己的马从门里跑出去,再从门里跑进来的时候我们会发现马在骑着人,每个小孩出去的时候是骑士,进来的时候又成骏马了。天黑下来赛马比赛还没有结束,直到大人们拿着鞭子叫回家。
以前当马的时候看到脚下的青草和野花摇成一条线,现在相反我看到了天空,白云好像静止不动,白云动是因为我在动着,但又好像不是那样,一些白云飘到太阳边上去,烤干消散了。直到看见天边的一团黑云在不断地复制着自身,向太阳和白云密布的天空延伸。黑云越来越大,白云抱成一团,准备在太阳所在位置,打上一场恶仗。战争没开始之前,擦枪走火的灰烟笼罩了太阳,阳光依旧明亮,但没有热力了。阳光弱下去,消失在云里的那一刻,天上云团之战正式打响了,热云团白云融到冷云团黑云,先是远处鞭炮声一样响起低沉的雷声,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在地平线上射出一道闪电,整个天空爆炸了,我看到窗沿上杯子里的水在颤抖。整个天空掉下来,暴雨敲打窗的玻璃嗒嗒响,世间的一切事物受到天空乱战之害,到处都回响着子弹落地的声音。我看到恶之花的脸变形了,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自愿受这种苦,她的身体变得僵硬,重重倒在我身上,我听到骨骼散架的声音,极简主义的床散架了,房子散架了,拉萨城散架了。
我做了一场深沉的梦,梦把很多纷乱的事情连成了一段故事。醒来我什么都记不清了,床和房子、拉萨城完好无损,只听见浴室里哗啦啦响,不久恶之花湿润润地出来了。我说:“梦中我快死了。”
她说:“你跟谁打电话?”
我说:“我没打电话。”
“我在里面的时候,你在外面说个不停?”
“我在祈祷。”
“向布达拉?”
但窗外根本看不到布达拉,无法感受自己真的在拉萨。待在屋内,家乡、北京、拉萨之间没什么区别。
她给我倒了一杯开水,我在杯子里吹气,杯子里的热浪吹在我脸上,我喜欢这种感觉,直到水不烫了才喝了一口。
恶之花站在窗边,手里拿着很大的杯子,放到嘴边后又不喝了,說:“太烫了。”杯子放在窗沿上晾着,种有芦荟的花盆放在窗外。冷空气入侵温暖的屋内,她直打哆嗦说:“外面太冷了,你也喝一口开水。”
我说:“正在喝呢。”
她说:“对芦荟说的,没说你。”
她把一大杯的开水倒到芦荟上,蒸汽上升,整个窗户玻璃变成灰雾雾的白,冷风一吹就散了,玻璃清晰起来,外面下着淫雨,整个城市在忽有忽无地低鸣,如同痛哭过后少女的抽搐。我问:“它的叶子都这么漂亮,那它开出的花会有多漂亮?”
她说:“芦荟不会开花。”
我失望地说:“有不会开花的花?”
她说:“它的叶子就是它的花。”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在屋内走来走去如同企鹅,她说要到外面去买饭,手拿灰色的伞,做出准备外出的架势问我要吃什么。
我说:“想吃黄焖牛。”
她说:“你饿得能吃下一头牦牛了?”
我说:“说错了,想吃黄焖鸡。”
她说:“不用客气,我下去给你牵回一头牦牛。”
“钱!”我翻着空空的口袋,关门声把我刚出口的话弹回屋内,听到外面在叫:“不用!”
我很快冲了澡,向灰雾蒙住的镜子泼了冷水,脖子上叫“种草莓”的牙印一簇一簇,用手抹酒精,像刀割一样痛。
穿好衣服,戴上放在床上的女式羊毛围巾,羊毛与伤口之间有点发烫。“嗒”一只鸟打在玻璃上,落在花盆里不断挣扎着。开窗的一刻,一大颗水滴落在窗沿上反弹到眼中,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擦完眼小鸟不见了,不会开花的花已经被开水烫死,烂在花盆里。往下看,只见路边的灯光已经亮起,灯光下站着手拿灰伞的女孩,雨几乎停了,但灯光下每滴雨都有踪迹,显得雨下得特别大。
突然女孩丢下了伞,伞朝天躺着,灯下的雨水汇聚在伞的反面。女孩穿过马路,汽车在雨水里刹车,喇叭声在怒吼,但她毫不犹豫地跑到对面拿着黑伞的少年怀抱中。我看到那把黑伞在灯光下不断颤抖着,脑海一片空白,空白的湖面落入一朵牡丹,变成莲花被雨淋着,只见湖边长有四条腿的黑伞走进逐渐暗下去的黄昏里,从远处一双黑色的眼晴里淡出。
闭上眼,天全黑了。
编辑导语:两篇小说采用了不同的艺术表现手法,却都在探讨人类共通的情感主题,表现爱情的难以界定性。《野牡丹》篇,作者从多角度多面向试图更深入地剖析和探究爱情的幽微隐秘和朦胧模糊这一莫可捉摸的特征,似乎比小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还要寓意丰富,耐人寻味。爱情的真面目是“白中带黑的幻想”么?小说留给读者无尽的思考。
责任编辑:子嫣
赤列索巴,笔名零。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藏汉双语写作者。1992年生,西藏昌都市芒康人。2012年开始创作,作品发表在《民族文学》《西藏文艺》《西藏文学》《贡嘎山》《青海湖》等报刊杂志上。2017年出版藏语中篇小说集《舞动诗社》,另有短篇小说集《花斑的时间》在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