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里几分轻轻的痛
2023-11-29董泽永
董泽永
家乡沈水河,是我真正的母亲河。
沈水河不是一条大河,全长不到一百公里,从飞机上看,像天女撒落在地上的一段银白色的飘带。
我出生在沈水河北面数公里处的三溪村。三溪河是一条更小的河。河水流动的声音,轻得像遥远丛林里飘来的一段曼妙的葫芦丝曲。三溪河往下,不足千米远就汇入流经广生场的汇龙河。汇龙河再往下,稍宽的河面,真像龙身一样弯弯扭扭地朝前爬行,还带着哗哗的声响,赶趟儿似的,不久就投入到了沈水河的怀抱。
两河相接处,正是沈水河流域中地处西蓬盐射四县交界处的仁和镇。这个我曾读书和教书的镇子,显得小而局促,除东西向一条U字形的过境公路外,怀抱的两条小街都在百十米上下。沈水河流过,在镇南边,在低处,似乎昼夜不停地絮语着要把小镇扛在肩上带走,带到比河那边西充坝更宽阔的地界上去。
就这样,沈水河曾带给无数代人走向远方的梦想。我曾经也这样幻想着朝远方走去。可最终我发现,几十年过去了,我还在原地。尽管我的脚步一次次伴着沈水河前行,直到抵达它的尽头涪江,而且跨过涪江,在繁华的县城供职安家了,可是,我的心,我的梦,常常还在仁和镇和它脚下的那段沈水河上。
第一次在仁和镇街上行走时,我的年龄还很小。我是被母亲牵着手,到镇近郊三堆山下外祖父家附近赶集去的。在人潮涌动的街上,母亲和外祖父轮流把我托在肩上。满街飘动的旗帜,五颜六色的商品,以及震天价响的锣鼓声,让我莫名地惊喜和痴迷。我摆着手,蹬着腿,心都飞起来了。可我同时看到,干瘦的外祖父和嬴弱的母亲,那一脸无法掩饰的疲惫,像隐隐透出衬衣外的汗渍。当我鼻息里有种酸涩感时,母亲牵着我,跟随外祖父来到不远处一条名叫“上底街”的一家茶馆。
这个茶馆很老。鱼鳞似的小青瓦下,黑黢黢的屋梁上,晃动着几只灰扑扑的红灯笼。大白天里,满屋的茶客容颜灰暗,却饮兴不减。他们像喝酒似的咂巴着嘴,吞咽的声响咕噜咕噜的,让我看着他们鼓动的喉头,就禁不住心痒嘴馋。外祖父见了,便从衣兜深处取出一个小硬币,让母亲去街边为我买来一颗糖。这是由一根小竹签顶着名为“糖巴巴”的水果糖。
当我正不断吮吸,又不断取出,很甜蜜,很享受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一个比我个子矮一点的男孩。那时小男孩的眼睛都快掉到我的糖上了,我就特别地警觉,把糖长时间地含在嘴里,一动不动。母亲见了说,乖娃,你给这个弟弟抿一口吧。我迟疑了很久,才把糖从嘴里取了出来。小男孩没主动伸手来接,他先把母亲看了又看,再看着我,又转过身去朝远处望,像始终很没勇气。可是,他已经嚅动了许久的嘴,最终没能抵抗面前的诱惑,那颗沾着我唾液的水果糖,最后还是被他含进了嘴里。我们因此立即变得很友好,彼此一边轮流用嘴抿糖,一边拉着手张望那些陌生而新鲜的东西。
当我们登上那架临窗的木梯往外看时,禁不住都惊呼起来。我们看到了一条从没见过的大河。那条大河就在我们的面前,几乎靠近了茶馆外的墙脚。看着宽阔的河面和泛着波光的流水,我既惊喜,又害怕。既想象着随水飘流而去到远方的无限美好,又担心不慎掉下去,担心掉进那河里从此就再不能吃上水果糖了。
可就在这时,我捏在手里的水果糖掉下去了。我为此突然失声大哭。我无端的哭声,差点让小男孩被误解为“惹事”而挨上他姑姑的一顿重揍。当知道我是因为掉了糖而哭时,小男孩的姑姑立即安慰我,并说她立马下去为我捡上来。可小男孩的姑姑刚转身过去,那块残糖,却被突然飞来的一只鸟衔走了。然而,也许是那只鸟在我们的吼声中受到意外的惊吓,一瞬间,那颗残糖从鸟的嘴里掉下来,在流动的水面上飘了一飘,就不见了。
很长时间,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河面,盯着我那块残糖消失的地方。我突发奇想:要是那颗糖能让整条大河的水都变甜就好了!当我这样美美想着抬起头来远望的时候,河对面一大片我从没见过的麦苗,茂盛,嫩绿,在微风中轻轻地起伏,与面前的河面相互映衬,美得像书上的画图。
后来我知道了,这条河叫沈水河。因为它比我老家的三溪河宽上几倍,那时我就觉得它很大很大。那次回去后,我便对院子里其他的小朋友夸耀,说我看到了一条大河、一条大街和一片无边的麦田。还一边说一边伸展着手臂,形容它们那无法丈量的大。这让小伙伴们惊羡了许久许久。
真正知道沈水河并不是条大河,是在我带着它曾给的那个幻想,在仁和镇上读完高中,又伴随着它的脚步,经过下游的青岗、金鹤、洋溪,直到跨过又比它宽若干倍的涪江河以后。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因为继续学习深造,工作考察,或度假旅游,我顺流而下,先后多次去过长江和东南沿海。但无论是在水流湍急的江河,还是在浪高千尺的大海中行游,我总会时不时地想起我的家乡,想起家乡的小镇,想起家乡小镇旁边的那条沈水河。我常常面对着浩瀚的江海,在心里发问:没有家乡的沈水河,没有无数沈水一样河流的汇聚,你能如此恢弘壮观吗?
于是,我把回家乡,观沈水,视为自己一生的快乐和骄傲。
不久前一个春暖花开,惠风和畅的日子,我又一次回到了家乡的小镇。当我带着朝圣一般的心情,步入“上底街”时,那儿的情形完全变了。临河的数十米街房没了,而剩下的半边街,因其身后新街的“挤压”,似乎也已经缺乏继续存在的底气,显得破败而萧索。不过,我非但没有因此而哀愁顿生,反为看到一个历史的“死角”,将被发展的规律无情淘汰而感到欣喜。可是,当站在当年那个老茶馆处的一段旧基石上,看到沈水河的河面变窄了,水位降低了,流速减慢了,且水色浑浊而没了当年的灵光,我的心便感到了几分隐隐的灼痛,以至最后,当我的目光定格在当年从飞鸟嘴里掉下我的那颗残糖的河心,再一次想起那个跟我共享一颗水果糖的小男孩的时候,我竟然对我们当下这个时代,对世事变化和人情冷暖,感到了几分不可名状的迷惑——
沈水河啊,究竟是你在流传清澈给大海,還是大海在呼唤你回归固有的清澈!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