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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介祺书法摭析

2023-11-28高少珂

中华书画家 2023年11期
关键词:篆隶古文字笔法

□ 高少珂

陈介祺(1813-1884)是清代书法家、金石家。在艺术追求上,陈介祺特别强调“古法”“浑成”。早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陈介祺跋《苏氏纂集集古印谱》称:“刻印以得古人用笔之法为最难,知用笔矣,又往往难于浑成,盖以朴茂之神,达雄秀之气,非精心贯注动与古会,未易造此真境。”①在品评吴云的用印时,陈介祺说有的印“殊稳细有古意,唯极微茫处,亦须十分用力运腕乃得古法,而不徒揣摩修饰,失于少弱”②。由于长期接触金文玺印,陈介祺认识到“篆刻以钟鼎古印二者笔法为师,可破近人陋习”③。并且在《论擎钟鼎文作印》中还提出了具体要求,他说:“墓吉金作印,不可一字无所本。不可两字凑一字,不可以小篆杂一难于形似;再难于力似;三难于神似;四难于缩小,必先大、小、长、短同能似,然后乃能缩小;五难于配合,本非一器之字,一体之书,一成之行,而使相合,非精熟孰能之。各字结构已定,难于融通,字外留空,尤难于疏而不散,须如在物明镜之中,乃为得之。须笔笔见法,笔笔有力,乃能得神。不可好奇太过……”④另,传统印学认为细朱文印发端于元代赵孟頫,后世称为元朱文。在封泥发现之初,陈介祺曾言:“汉印少朱文。近来出泥封之多……真足为朱文之矩矱,松雪不足道矣。”⑤陈介祺率先提出学习封泥远较追踵元朱文为佳,也为近现代篆刻艺术的发展开辟了新的途径。

陈介祺好古弥痴,忘情于铜器铭文、古陶文中,心摹手追,并视之为“缘福”。在“愈晚法愈逊”的观点和崇古思想的作用下,陈介祺认为:“取法乎上,钟鼎隶篆,皆可为吾师。”进而精辟地分析道:“六朝佳书,取其有篆隶笔法耳,非取貌奇,以怪样欺世。求楷之笔,其法莫多于隶。盖由篆入隶之初,隶中脱不尽篆法,由隶入楷之初,楷中脱不开隶法。古人笔法多,后人笔法少,此余所以欲求楷中多得古人笔法,而于篆隶用心。”正是出于这样的认识,他将篆隶之笔法引入楷书,而将颜体的神韵、隶书的笔意、钟鼎文的气势和谐地融为一体,创造出了自成一家的“簠斋体”。他的“簠斋体”,既有钟鼎铭文的古朴,又有遒劲豪放的力度,凝重洒脱,端庄典雅,刚柔相济,体现着严谨的学者风范。他曾说:“古人一笔,便多一法,一字有十笔,便有十法,一笔有数写法,更多变化诸法奔赴腕下,无一不善,必成大家。”陈介祺书法艺术实践是沿着这一思路进行的,从而使其成为深受书法界尊敬的“大家”。当时著名的书法家何绍基称赞他的字“古逸绝伦”,可谓知言。陈介祺在古文字研究的过程中,常将“义理”放在首位,这也是陈介祺书学观的前提:窃谓古学之长必折衷于理,博而不明不能冠也,辞赋之胜亦必以理,汉学之杂必择以理,读古人之字不可不求古人之文,读古人之文不可不求古人之理,不可专论其字,窃向往之而愧未能也。

陈介祺也曾多次强调“义理”在古文字研究中的重要地位,他认为“古文字义理第一,文法第二,书法第三”,而“于古人之作字,则求之于其义”。古文字研究的目的便在于探求蕴含在古文字中的“义理”,古人在创造文字时必然遵循一定的法则,是“理”的体现,而随着时代的变化,文字的结构与书写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古人造字的法则。在陈介祺看来,三代钟鼎铭文最接近文字的本来面貌,很好地保留了文字创造时所遵循的规律,故而有“唯圣人书有义理,吉金是真本,故犹可重也”之论。从“义理”出发,便能很好地理解陈介祺研究古文字并上溯三代的崇古书学观。

[清]陈介祺 世说新语补二则 纸本 潍坊市博物馆藏释文: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陆士衡入洛,拟作三都赋,闻左太冲作之,抚掌大笑。与弟士龙书曰:“此间有一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以覆酒瓮耳。”后左赋出,士衡绝叹伏,以为不能加,遂辍笔焉。闰四月十八日录世说新语补二则。季宇四弟拂暑。兄介祺。钤印:介祺(白)

对“义理”的要求使得陈介祺追寻书法的源头。在陈介祺看来,三代钟鼎铭文是最能够表现“理”的,在其中,“古法”便是“理”在书法方面的具体表现形式,是世人普遍认可的规律及规范。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在日常书写中对便捷性及艺术性的追求,推动了书体的演变,而尚新尚奇的观念使得“古法”在文字中的作用逐渐被掩盖,陈介祺曾云:“昔年亦喜宋帖,今则不及碑矣,碑昔好博,今则不如古矣。有李斯而大篆亡,有蔡邕而汉隶弱,有右军而姿态尚。”

陈介祺自云其早年喜爱宋帖,现存有陈介祺临米芾《韩马帖》,或可证明。陈介祺在书法审美上由宋帖转向碑版,反映出陈介祺书学观和收藏观的转变。在陈介祺看来,书法之所以“今不及古”,究其原因主要分为以下几个阶段:首先,秦统一六国后实行“书同文”的政策,以李斯为代表的秦代规范的小篆风格取代了朴茂的大篆风格,先秦古籍则尽数焚毁,直到三代钟鼎铭文重新进入学者视野之前,都是以二李为代表的“玉著篆”为篆书取法的主流,正如陈介祺所说“秦汉以后之篆与用柔毫之法则必以斯相为宗”。其次,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云:“及中郎,变隶而为八分。”蔡邕的八分书将汉隶进一步规范化,其参与书写及刊刻的《熹平石经》,以标准的八分书写成,工整华美,中规中矩,与秦代规范的小篆相类似,作为统治者为维护统治而书写的官方书体,这种书法风格必然具有一定的程式化倾向。关于隶书,陈介祺对此评价道:“隶虽胜于曹真,究是东汉末书,渐趋于薄矣,法不多、力不足故薄,后代之书只是无法,楷法欲古当求之隶。”陈介祺认为隶书趋“弱”、趋“薄”,是由于其中“法”的缺失,隶书从篆书出,隶书欲古须求之于篆法,书体的演变遵循“理”的客观规律,但尚新尚美的主观要求使得隶书中的篆法逐渐淡薄。第三,书法发展到魏晋时期,时人对于“新体新法”更为崇尚,其中以王羲之为集大成者,王羲之的书法风格相较于钟繇,欹侧的字态更为明显,字内的隶意减少,改变前人横向的字势,转而注重字的纵势,重心提高,从而造成更为研美的字态。在陈介祺看来,好的楷书作品应有隶法,正如好的隶书作品应有篆法,隶书中的篆法愈来愈弱,中锋运笔不能贯彻到底,导致线条“中怯”,点画趋“弱”、趋“薄”。一件好的书法作品,归根到底还应追本溯源,追求文字的本然形态。

陈介祺关注到了篆书取法秦篆的单一性,并将三代金石文字在哲学层面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陈介祺的书法实践及书学观,对清代中晚期金石书法的发展具有特殊意义。

陈介祺书法用笔以简约、流畅为特点,笔笔分明,结字方正、字形偏长、粗细变化明显,也可概括为平正、古朴、静厚⑥。以楷书为主,被誉为新楷派的代表人物。作品注重笔画的力度和结构的完整性,体现了新的审美取向与当时的时代气息。

陈介祺自幼受教于其父陈官俊,从唐楷入手,以颜(真卿)、柳(公权)、赵(孟頫)为主要师法对象,呈现出馆阁体书法取法的倾向,这也奠定了其之后书法风格的基调。随着金石文字研究的不断深入,陈介祺开始将篆书的用笔与结字融入楷书创作中,并尝试加入以三代钟鼎铭文为代表的先秦文字的用笔特征。在陈介祺书法风格的成熟期,篆隶书的用笔与结构特点在字内的表现得更加明显,主要体现在楷书偏旁部首的篆化与隶化,最终形成篆、隶、楷糅合于一体的独特风貌。

随着研究日趋深入,陈介祺于书法取法,有了自己的一套独特论断。在陈介祺看来,若欲求古人笔法,须在楷书中糅以篆隶用笔,陈介祺尝云:“六朝之佳者,不过犹有一二隶笔及无格纸行列者耳,汉之不及三代,六朝之不及秦汉,只是法不及,今也则无矣。”在陈介祺看来,六朝碑刻是书法上溯三代的媒介,这里的篆隶用笔归根结底是以三代古文字为指归的。陈介祺追求写法上变化,认为法愈多、愈古,其书愈善,在这样的审美观影响下,形成了以楷书为本,糅以篆隶用笔与结字的特殊审美风貌。

陈介祺的书法实践首重用笔。赵孟頫曾云“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陈介祺承袭赵氏的书学主张,认为:“作字不过十数年,须一笔一笔求之,所谓‘笔法千古不易’也。结体须多看样式,用心配合间架,取势取神,所谓结体亦须用功也。”

陈介祺这里所指的“笔法”应是指先秦古文字的用笔方法。陈介祺认为:“古人笔法多,后人笔法少,此余所以欲求楷中多得古人笔法,而于篆隶用心,且欲以凡字所有之点画分类,求其法之不同者。”与时人不同的是,陈介祺的书法实践,并非对照三代钟鼎铭文为代表的先秦古文字依样画形,也不是把古法用笔用以改造篆书的风格样貌,而是将其直接加入楷书的创作中,时人为表现楷书中的篆法时,多在保证楷书原有的用笔形态的同时,加强篆书的中锋用笔以表现篆书圆劲的线条形态,而陈介祺则是通过将楷书的偏旁部首及部分结构形态篆化或隶化,使得文字在保证楷书的结字形态的同时,符合篆隶书的笔法规则。陈介祺认为六朝书之佳者,全在于其中有篆隶用笔,而非字形字态的诡奇。早在明末清初,将篆隶笔意融入楷书的书学主张就已经出现,傅山曾云:“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锺、王之不可测处,全得自阿堵,老夫实实看破,第工夫不能纯至耳,故不能得心应手。若其偶合,亦有不减古人之分厘处。及其篆隶得意,真足吁骇,觉古籀真行草本无差别。”又云:“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傅山已经意识到书体演变到楷书,其中有不合于六书、《说文》者,陈介祺继承此说,并进一步追本溯源,以是否符合“义理”的要求为尺度,认为三代钟鼎铭文是最符合“六书”规范的文字形态。

[清]陈介祺 杏花杨柳七言联 纸本 潍坊市博物馆藏释文:杏花时节偏饶雨;杨柳门墙易得春。钤印:海滨病史(白)簠斋(白)君车汉石亭长(白)半生林下田间(朱)

陈介祺虽不以狂怪标榜、创新示人,但其在强烈的崇古思想和深厚学养的指导下,在实践中不断追求开拓进取,创立融会篆隶笔意于一体的别具一格的“簠斋体”。仔细观瞻品味陈介祺的书法可以看出,他虽刻意拟古,实则极重独创,不受成法约束,故形成风格独树的书法新体。

陈介祺主张将笔画拆分,再将其重新组合,在他看来,这是法的丰富性的体现。从其晚年的书法作品中可以看出,其书法楷中求隶,隶中求篆,欲笔笔变化,又欲笔笔皆有所本,从而使得其所书“一字有十笔,便有十法”,形成楷中杂糅有篆隶用笔的新风貌。陈介祺认为篆书的用笔不仅体现在笔画的起收两端,也非常注重线条中段的质量:有法则两端吃劲,中间仍不省力,方是真有法。中间松,仍是下笔力不足,力愈足则愈遒,笔愈竖则法愈真,力愈足,力愈有余,愈遒愈善,用力愈足。在陈介祺看来,汉隶八分参以篆书中锋用笔,方能格调高古。

陈介祺在书法上的成就虽被其金石鉴藏的成就所掩,但书学观念在当代仍具有重要意义,对于推动当今文字研究、书法实践的进一步深化具有独特价值。

注释:

①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西冷印社出版社,1999年,第430页。

②[清]陈介祺著,陈继揆整理《秦前文字之语》,齐鲁书社1991年,第271页。

③谢国桢《吴愙斋(大澂)尺牍》,见《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七十二辑,台湾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73年,第16页。

④陈育丞《记王石经治印》,《文物》1963年第10期。

⑤[清]陈介祺著,陈继揆整理《秦前文字之语》,第220页。

⑥张卫华《陈介祺楷书简论》,首都师范大学硕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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