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的承远庐
2023-11-28张本义
□ 张本义
新千年春节前,我回到金州,再次瞻仰了已故书法篆刻家刘占鳌先生的书斋——承远庐。寂寂的承远庐,曾伴随刘占鳌102个寒暑。老人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终卒于斯。而这个102年,横跨纪元上的三个百年,两个千年,非同寻常。我敢断言,承远庐是大连当代历史上最悠久的书斋之一。
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五月四日,刘占鳌出生在金州城东街一个典型的辽南平民宅院内。他11岁开始发蒙读书,苦好学,在塾师王锡芝的影响下,对书画篆刻产生了浓厚兴趣。后拜当时名震辽东的金州籍书画家李西(东园)为师,学习篆刻。为了学习,他在自家低矮而狭小的厢房里腾出了一间屋子,作为书斋。又制作了一架木匾,请王锡芝题写了三个大字——承远庐。从那时起,这个斋号一直沿用至今。
刘占鳌 饮瓢书屋 纸本 1998年释文:饮瓢书屋。戊寅年夏,百岁叟占鳌书。钤印:刘占鳌(白)半农(朱)百岁翁占鳌刊(白)心平气和(朱)
“承远”一词,其意非常明了,即承继传统,也即曾子所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孟子所谓“启贤,能承继禹之道”之义也。由此可见,刘占鳌年少时即立志高远,气象不俗。
刘占鳌 百年人物存公论 四海虚名只汗颜(附原石)
刘占鳌 得无上道(附边款)
刘占鳌 莳花种草养天和(附边款)
刘占鳌 台山秋月(附边款)
刘占鳌 静观(附边款)
刘占鳌 承远庐(附原石)
刘占鳌 三人行必有我师(附边款)
刘占鳌 为人类解放而献身(附原石)
刘占鳌 万众攀高峰(附原石)
刘占鳌 若石(附边款)
少年的他,靠父亲种菜为生,家境并不宽裕。学习篆刻,买不起石料,就到城东去采集勉可奏刀的“紫金石”用来练习。偶尔得到一块类似滑石等好一点的石头,他竟可以高兴好几天。只有夜里,才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那时,静寂的承远庐内,常常是沙沙的磨印声和哗哗的奏刀声伴着孤檠,迎来黎明。
家境稍渐宽裕后,承远庐的木匾由厢房移到了正房——尽管是草房,但毕竟宽敞明亮多了。由于自己的努力,此时的他不仅书画篆刻在人文荟萃的金州城很有名气,而且还由于热衷参与各种善事而受到人们的普遍称赞。当时金州城乡各种助贫帮困的场合,经常见到他的身影。
虽然年龄不大,但许多名噪一时的书画名家都愿意与之交友,有的甚或结为忘年之交。承远庐内,留下了他们过从的身影。例如爱国诗人、著名书画家张之汉,在承远庐内,欣然为年轻的主人写下了“吉金乐石有真好,校碑读帖无俗情”的楹联。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刘占鳌曾经入长春艺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曾经挚友、名宿毕维藩介绍,向鲁迅写信请教木刻艺术问题,并有幸得到鲁迅的亲笔回信(可惜信在1937年翻建承远庐时遗失),还曾随王锡芝一起拜访过来金州讲学的康有为和罗振玉。
古语曰“天道酬勤”,由于孜孜不倦的努力,刘占鳌在艺术上日臻成熟。1928年,刘占鳌的篆刻作品集——《承远庐印存》(四册)付梓刊行。大连地区以外的书画同仁们,知道了金州的“承远庐”。当时著名的《湖社月刊》发表过他的作品。北京、长春、沈阳的展览会上,也常见到“承远庐”斋号。
1949年后,刘占鳌曾担任大连市群众艺术馆的国画讲师。1961年被下放到金州三里村,其间他仍未放弃对艺术的追求。他曾回忆道:“那时,不能画和刻了,但却照样可以看和想,这样仍然可以长进。”刘占鳌老家与我家相距不远,这使我想起20世纪60年代初的一个暑期,还是小学生的我,在自家院内练习书法时,一个挑着臭烘烘粪桶的老头在我身旁驻足看了好长的时间,眼里分明闪着惊喜的目光——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刘占鳌。
刘占鳌 桂花八哥图 纸本设色 1948年款识:枝生无限月,香满自然秋。占鳌涂。钤印:刘学魁长年寿(白)占鳌金石书画(朱)
70年代末,刘占鳌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承远庐,刘占鳌与我的忘年之交也始于此时。记得那时,刘占鳌的再继夫人去世不久,且生活无着,他很是孤寂,为了补壁,向我要了一幅书法作品,我遂书录了唐人高适的一首诗:“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个条幅他请人裱好后,挂在承远庐最显眼的地方,这是对我的鼓励。
承远庐原来的木匾不幸毁掉了,每念及此,他都惋惜不止。80年代初,由我转请于植元重新题写了承远庐匾额。他非常珍爱这架匾,悬挂至今。
改革开放以后,政通人和,是刘占鳌最惬意的年代,也是承远庐最美好的时光。承远庐内,书画满目,翰墨飘香。屋外是他亲手用木栏隔开的平整的花圃。春天,牡丹、芍药,鲜艳夺目;夏天,各种叫不出名的花、草争相开放;秋天,葡萄、大枣挂满枝头;而到了冬天,虽然外面飘着雪花,但室内暖气融融,先生精心莳养了几十年的腊梅正含苞欲放……当斯时也,在静静的承远庐内,与先生品茗倾谈、推敲诗文、鉴赏书画、小试丹青,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享受。
我曾对先生说,承远庐朴实无华,古意盎然,令人无限神往。先生笑道:“最难得高人来往,不足供大雅留连。”我当时只觉得这句子平淡自然,竟忘记请教谁人所作。尽管先生“书作传海内,印名动辽东”,但他从无名家的架子,对后学晚辈一概极力奖掖。记得80年代初,大连成立青年书法篆刻学校,我们聘请先生教授篆刻学。他不顾80多岁的高龄,认真备课,写下了近万字的《篆刻心晤》,将几十年篆刻心得毫无保留地写了出来,并自己求人打印,发给学员。那时的承远庐,俨然是书画爱好者的免费学堂。但其主人,却常常为接待各地的造访者而一饭三吐哺,甚或一天吃不上一顿安生饭。
在书画篆刻方面,先生的成就卓然。他的印作,常以小篆入汉印,质朴平淡,熔浙、徽二派为一炉,推陈出新,颇得上古神韵。但他对自己的作品竟从不看重,更未见过他出鬻书画印作。1991年12月,我们曾为先生举办过篆刻艺术展览会,当时可谓费尽心力,搜集了他二百余方印蜕。这些印蜕,很大一部分为其早年作品原拓,弥足珍贵。
我记忆中的先生永远都是乐呵呵的。至于为什么他能享期颐大寿,有人说缘于他一生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我认为这固然不无道理,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淡泊宁静的处世态度和对艺术的孜孜追求。先生喜欢种花养草、雕琢奇石、构造盆景。记得1981年,我曾随他到响水观后山捡一种可以作盆景的上水石。十几里山路,80多岁的老人,骑在自行车上谈笑风生,却毫无倦态。而刚过而立之年的我,却吁吁气喘,已作汗颜了。我向先生请教健康之道,他告诉我:“子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说的是一种忘我的精神。当脑子里只想写字、画画、篆刻,把什么都忘了以后,自然就健康了。”
先生性情豁达,身前身后的事情都想得开。先生去世后,我秉承其意连夜撰写了一副挽幛献祭老人,联云:“曰书曰画曰诗曰印,古道照人,七十年前出专集,辽左能有几;于国于乡于友于徒,光风霁月,百载之后论耆旧,南金哭先生。”悬挂于先生遗体告别仪式上,聊作一瓣心香而已。
近来,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出承远庐窗外那清旷寒冷的夜色。寂寂的承远庐啊,你在承载了一个世纪的凄风苦雨、笑语欢歌之后,是否太累了,该休息了?然而,我却期冀承远庐的故事能继续下去——尽管这不可能。但至少,这个普通而寂寂的书斋和他的主人,能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作为我们这个城市人文精神的一个新旧交汇点,启近而承远。
刘占鳌 春色满人间 纸本设色 1979年款识:到处莺歌燕舞,迎来春色满人间。一九七九年五月廿六日,刘占鳌。钤印:占鳌(手绘印)
刘占鳌 深谷幽禽图 纸本设色 1993年款识:紫藤盛开花似锦,山涧鸲鹆喜相欢。九十五叟占鳌画。钤印:老刘(白)占鳌(朱)乐此不疲(白)
刘占鳌 三秋图 纸本设色 1964年释文:三秋佳色白兼黄,唯有碧绿傲晚霜。甲辰秋仲,占鳌作。钤印:刘占鳌印(白)半农(朱)己亥生(朱)
刘占鳌 春花秋艳图 绢本设色 1987年释文:春花秋艳。丁卯仲秋,应淑珍同志雅正,八十九叟占鳌左绘于南苏。钤印:老刘(白)占鳌(朱)乐此不疲(白)三人行必有我师(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