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的酒文化与魏晋士人品格
2023-11-27王慧
王慧
自商周有酒以来,中国的酒文化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从《诗经》的记载来看,酒最原始的文化含义当为祭祀之用。《诗经·楚茨》中的“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描写出一场盛大的祭祀,秋冬时节,尊贵的王者用美酒祭祀先祖,祈求国泰民安。然而,《楚辞》对酒文化的贡献也不可小觑。《招魂》中的“铿钟摇簴,揳梓瑟些。娱酒不废,沈日夜些”,描写出楚国人浪漫奢华,琼浆玉液已成为当时贵族聚会的必备佳品。到了东汉魏晋六朝,酒的文化含义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曹操的《短歌行》中写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酒,开始寄托文人青天大道独不得出的苦闷情怀,也开始承载文人对生命意识的觉醒,对宇宙时空的思考。
自孔子算起,中国的士文化应当有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中国古代的“士”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知识分子。不同历史时期,“士”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先秦时期,“士”即为游士,如张仪、苏秦;秦汉以后,“士”多为儒家士大夫,如范仲淹、苏东坡。然而,魏晋的“士”颇为特殊,虽然不乏勠力为之的鸿学大儒,而更多地承担教化大任的却是“非汤、武而薄周孔”(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的道家名士们。
《世说新语》更是对魏晋士人精神风貌的集中展示,醉也好,痴也好,醒也好,痛也好,它的真实,展现了人性的喜乐哀惧;它的浪漫,则携一种空灵的智慧,寻自由,觅逍遥,抵达“任自然”的至高境界。陈寔德高方正,谢安仕隐兼修,嵇康广陵绝响,阮籍咏怀逸致,“魏晋风度”成为后世文人理想人格的典范。
一、酒以成礼:君子之德的儒家礼制规范
东汉末年,士族势力壮大,开始与皇权相抗衡,正是天下无道的时期。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真正的君子不会为自己的贫穷落魄忧心忡忡,只会为国家稳定、百姓幸福劳神焦思。
陈寔、荀淑正是这样敢于担当大任,“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名士。《三国志·魏书》评价陈寔“文为世范,行为士则”,《后汉书·荀韩钟陈列传》称荀淑“少有高行,博学而不好章句,多为俗儒所非,而州里人称其知人”,两位都是德行深厚之人。《世说新语·德行》记载:“陈太丘诣荀朗陵,贫俭无仆役,乃使元方将车,季方持杖后从。长文尚小,载著车中。既至,荀使叔慈应门,慈明行酒,余六龙下食。文若亦小,坐著膝前。于时太史奏:‘真人东行。”
陈寔、荀淑都是当时有名的儒士。陈寔一生光明磊落,为官清廉,名望极高,只可惜最大的官也只是太丘长,时人称之为陈太丘。荀淑是东汉名贤李膺的老师,学养丰厚,刚正不阿且教子有方,在文化界和政界都很有声望。
《世说新语·德行》记载的这则故事讲的是陈寔去荀淑家喝酒,当时是礼崩乐坏的乱世,两家都很贫穷,却依旧讲究礼数。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论语·学而》)君子不庄重则没有威仪,天下大乱之时,伦理纲常早已毁弃,而像陈寔这样贫不失道,始终坚守天下大任的人,才是真正的君子。只要君子还想有所作为,儒学就永远不会衰退。孔子主张“克己复礼”,然而“礼”不再是原始时期的盲目的形式崇拜,而是蕴含着仁与德的精神信仰。
君子是不乱饮酒的,斟酒、敬酒、祝酒、饮酒,一切行为都关乎着儒家伦理。其实饮酒作为一种食文化,早在先秦就开始形成一种礼节。酒最早的文化含义是用于祭祀。“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左传·成公十三年》)“戎”是指战争。先秦时期,诸侯争霸,战争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祀”是指祭祀。自远古而来,酒始终是必备的祭品之一。在古人看来,酒神秘而稀缺,应当首先进奉给神灵,而后自己品尝。这时候酒是神圣而神秘的。而后,酒开始与伦理相关,儒家经典课本“三礼”书中,《仪礼》明确记载了详细礼节,《礼记》也作出了解释。在确定了酒的伦理性后,又要求饮酒要节制。《论语·乡党》曰:“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孔子劝诫人们喝酒不要过量,同时不要随便从市场上买来酒喝。喝酒也是一件严肃郑重的事,应当用来祭祀、行礼。由此可见,陈寔、荀淑为何对饮酒这般讲究。
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如果没有坚定的信仰,没有深厚的德行修养,又怎会散发这样由内而外令人深深折服的人格魅力呢?“酒以成礼”,有祭祀之礼,有君臣之礼,为人臣者,当为陈寔、荀淑之流。
二、酒以忘忧:自在悠游的道家逍遥境界
正始时期(240—249),曹氏政权旁落到司马氏集团,司马氏家族弑君篡位,谋害良臣,为世人所不齿。故当时不少名士对政治采取不愿参与的态度。
魏晋人很爱读《庄子》,迫于政治环境的苦闷压抑,现实中无法有所作为,他们更渴望精神世界的自由,向往庄子《逍遥游》中御风而行、随性而动的逍遥境界。
“竹林七贤”经常一起聚会喝酒,与酒的故事实在太多。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刘伶、阮籍。
刘伶貌丑心宽,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流。但是,他肆意纵横,无视礼教,率性放达,不问功名利禄,只求一醉方休,一生嗜酒如命,在名士云集的魏晋,别具一番风采,有点儿庄子“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的意味。旧传下来的禮教,当时的名士多不承认。酒的文化含义也从先秦的祭祀之用转变为借以抒发天性的工具。当时玄学盛行,儒学已不是主流,士人更追求庄周独立飘逸的精神气质,从而表现出有悖常规的行为方式。《世说新语·任诞》记载:“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刘伶以天地为房屋,而以房屋为衣裤,别人讥笑他脱衣裸形,他反倒讥笑别人为何跑他裤子里来了?这样天人合一的时空思维,使人很自然地想起庄周推崇的尊崇自然,万物平等。
阮籍的放浪丝毫不输刘伶。阮籍在《先生大人传》中说道:“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有这么一个伟大的人,与大自然同样的形体,与天地一起出生,他是那么逍遥,与道合而为一,变化无端,没有固定的形态。阮籍认为,与道结合的逍遥,是自由的最高境界。而阮籍要的自由,绝不是贪婪自私的随心所欲。《世说新语·任诞》记载:“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他蔑视礼教,居丧无礼,在母亲去世服丧期间,照样喝酒吃肉。阮籍不认可社会的礼仪规范,厌恶一切礼的束缚。其实在他眼里,悲痛早已让他忘记了自己吃的是什么,真挚的感情不需要弄虚作假的形式去证明。
魏晋名士的饮酒方式,既可以用短暂的麻痹来躲避现实的祸端,也可以形神相亲抵达精神的自由。
三、酒中豪情:无谓成败的自由潇洒风神
魏晋是一个崇尚英雄的时代。在特立独行的魏晋士人眼中,英雄,绝不是孔孟仁义的道德君子,更多的是高朗疏率的气质风神。
中流击楫的祖逖,原本形同劫匪;枕戈待旦的刘琨,更是一个风流才子。可是在中原陷落之际,他们仍不忘英雄之志,闻鸡起舞,意图铲除蛮族。尽管结局祖逖忧愤而死,刘琨被人冤杀,可是由推崇圣贤到推崇英雄的魏晋人,看重的不再是名垂千古的赫赫功业,也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忠贞节操,更多的是对外在权威的蔑视和内在人格的觉醒。
魏晋时期的政权很有特点,是君臣共治模式。晋元帝司马睿时期,王导内执朝政,王敦外掌兵权,时人称“王与马,共天下”。王敦慷慨豪爽,雄健偉岸,深得当时人喜爱。当时,司马睿为了抑制王氏家族的势力,重用刘隗,疏远王导,并暗作军事部署。《世说新语·豪爽》记载:“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王敦愤愤不平,每次喝完酒,都要用玉如意敲击玉唾壶,一边敲一边吟诵曹操的《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王导一生如同诸葛亮一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王敦更想成为曹操式的乱世英雄。
《世说新语·汰侈》记载:“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这记录了当时的洛阳首富石崇,豪奢无度,每次请客宴会,常常让美人劝酒,如果哪位客人不干杯,劝酒的美人就要被处死。有一次,丞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一同去石崇家赴宴,一贯不能喝酒的王导,只好勉强自己喝,直到大醉。而轮到王敦,他坚持不喝,来观察情况的变化。哪怕石崇已经连续杀了三个美人,王敦依然神色不变,始终不肯喝酒。王导责备他,王敦说:“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关你什么事!”王敦的面不改色,着实令人钦佩。只可惜他骄傲自大,起兵造反,最后落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魏晋士族,看重的不是贵贱,而是清浊。读书人为清,暴发户为浊;正直坦荡为清,虚伪邪恶为浊;坚守自己品格与节操的,为清;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为浊。富贵、权位都为身外物,魏晋人只敬重人格的力量,高朗如月,丘壑独存。
四、酒中欢谑:诙谐豁达的幽默喜剧精神
魏晋时期,君臣之间相互猜忌,士族之间相互排挤,手足更是为争权夺利互相残杀。高标自省的文人们,内心积压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参政与否,都会有生命危险。他们既不愿意得到像嵇康那样遭诬陷被处死的下场,也不愿意像阮籍那样整日买醉,靠装疯卖傻度日。而能像山涛那样志得意满的只有少数人,像傅玄那样寿终正寝的更是奢望。
战乱、疾病、政治灾难、精神的苦闷使得魏晋士人学会讽刺政治,调侃生活,幽默成为他们化解精神危机的一个出口,而荒诞的喜剧精神更是“魏晋风度”的一个重要表现内容。人性的极大解放与自由,才会产生文学的高度自觉。
魏晋文人有雅集的风俗,李白《将进酒》中的“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说的就是陈思王曹植当年在平乐观宴饮群豪,让宾主尽情欢乐的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是为了记录永和九年上巳节雅集,大家排列坐在曲水边,饮酒赋诗之事。确实,“酒正自引人着胜地”(《世说新语·任诞》),饮酒能使人忘却世间一切烦忧,带人进入一种美妙无穷的境地。
《世说新语·排调》:“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饮酒是“竹林七贤”重要的生活内容,嵇康简傲,至死不与当权者合作,却较为理性,饮酒不多,注重养生;阮籍借酒避祸,借醉态避人世;刘伶嗜酒如命,以求达到物我两忘的状态;山涛是借酒社交,怡情养性,纯属娱乐;王戎是“七贤”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位,早期无意仕途,自诩清高,后期从政圆滑世故,确实是个“俗物”。阮籍嘲笑王戎或许是朋友间的玩笑话,然而毕竟也是在揭别人的短。好在王戎雅量,并不生气。心灵和智慧结合的幽默,才是“魏晋风度”的灵魂所在。
在魏晋时期,无论是君臣,还是夫妻,或是朋友,像这样相互揭短并给出机智回答的情况,实在太多。晋武帝曾让吴末帝孙皓祝酒时作《尔汝歌》,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被羞辱一番。赫隆上巳节饮酒,用蛮语作诗发牢骚,向桓温表达怀才不遇的愤怒。
在《世说新语》中,无论大人、小孩儿,还是男人、女人,每个人都活出了自己的个性和风采。摊开的书页,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市井之中,宫廷之中,每一个人物都活灵活现,闪动着人性与智慧的光彩。
汉末魏晋六朝,战乱、分裂、饥馑、瘟疫,这是最混乱、最苦痛的时代,饮酒、服药、清谈,生命宛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但这也是最好的时代,山水审美、文学评论、人物品藻,艺术找到生长的土壤,蓬勃发芽。一部《世说新语》,留下万千传奇。这是一部文学经典,更是后世文人的精神信仰。进可攻,退可守,或隐逸,或旷达,真名士,自风流!
1.本文系2022年泰山科技学院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创意写作工坊教学法研究—以泰山科技学院为例”(项目编号:2022yb015)的阶段性成果。
2.本文系2022年度泰安市社会科学课题“近现代泰山文化书写中的内涵与时代价值研究”(项目编号:22-YB-099)的阶段性成果。
3.本文系2023年度山东省艺术科学重点课题“泰山皮影戏的保护与开发研究”(项目编号:L2023Z0419092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