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亭台楼阁记命名研究

黄丹阳

记体文是中国古代散文中的重要文体之一。杨庆存《宋代散文研究》中对唐宋名家的记体散文做了统计，其中欧阳修有四十五篇，仅次于苏轼。刘祎《北宋亭台楼阁记研究》对北宋重要作家的亭台楼阁记创作情况做了统计，结果显示欧阳修有十七篇，在其记体散文中占比达到百分之三十八，位居北宋六大家之首。可见在北宋散文名家中，欧阳修的记体散文占比最高，选取他的亭台楼阁记进行研究具有代表性。

欧阳修对亭台楼阁记进行命名时，或即景即事，或寓理于名，或记人记事，或单纯地按地域方位命名，这些命名方式的背后亦体现出他在审美心態、性格志趣等方面的特点，以及当时的社会文化氛围。基于此，本文从欧阳修对亭台楼阁的命名入手，分析欧阳修亭台楼阁记命名情况，并探讨其命名背后所蕴含的思想内涵，以期使读者进一步了解欧阳修的文学思想与审美心态。

一、欧阳修及其亭台楼阁记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自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北宋著名文学家与政治家，是宋代古文运动的领袖人物。欧阳修一生著述甚丰，于散文创作方面有《欧阳文忠公文集》传世，文风平易自然，对宋代散文创作有着深刻影响。

亭台楼阁记指的是以亭、台、楼、阁等建筑为描写对象的记体散文，学术界对它其实没有固定的称法，比较常见的一种是“台阁名胜记”，但是这种称法包含了亭台楼阁与名胜古迹两种类型的事物，如果用来专门指称亭台楼阁记的话稍显不妥。而倘若单纯从名称上进行分类，将研究范围仅限于亭、台、楼、阁建筑，又过于单一。因此，笔者在本文中沿用刘祎的说法，以“游燕观休”的功能与“闲”的特点为依据，将研究范围限于亭、台、楼、阁为代表的游观建筑和以斋、堂、轩、馆为代表的燕休类宅室建筑。以此为标准，笔者在《全宋文》中对欧阳修散文中的亭台楼阁记进行统计与整理，共寻找到十七篇符合要求的作品。这些亭台楼阁记中多篇提到了对文中所记园林建筑的命名，虽然它们作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涉及不同种类的建筑，所表现的主题和内容也不尽相同，但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欧阳修的思想和心态。

二、欧阳修亭台楼阁记命名情况分析

欧阳修亭台楼阁记所记园林建筑按照命名原因的不同，可以划分为四类：即景即事命名类、寓理于名命名类、记人记事命名类、地域方位命名类。

（一）即景即事类

欧阳修喜好游山玩水、观览台阁，许多作品都是在遭逢贬谪时所作，但是分析其中所表现的内容与传递的情感，却并非单纯地由于政治理想受挫而寄情山水，而是对当前的境遇保持悠然自得的心态，以平和坦然的目光去关注与欣赏所见的美好事物，并将它们写入散文中。

目前留存的欧阳修的亭台楼阁记中，即景即事为相关的建筑命名的作品有四篇，分别是《丛翠亭记》《画舫斋记》《丰乐亭记》《有美堂记》。

《丛翠亭记》是典型的即景命名建筑。欧阳修在文章前半部分描写山川雄深伟丽之貌，再将视角转为从亭中望出所见，最后回归到对建筑的命名上，“世所传嵩阳三十六峰者，皆可以坐而数之。因取其苍翠丛列之状，遂以丛翠名其亭”。

《画舫斋记》是欧阳修在滑州时所作，所记的“画舫斋”即他在滑州的住所。斋是居住的地方，而舟是出行工具，欧阳修以舟名斋，是因为他在斋中休息时，所见的景物与泛舟水上所见相似，并且古代隐世之人在顺风恬水时安然行舟、一日千里，这与他在斋中宴嬉相似。全篇围绕斋的命名问题，从斋的结构特点与所见之景出发，再通过舟的象征含义延伸到对自身的命运遭际回顾，亦有警醒之意。

《丰乐亭记》是欧阳修在滁州时所作，欧阳修称：“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可知命名的原因包含两个方面：一是风景秀美，“风霜冰雪，刻露清秀”；二是百姓安居乐业，官民亲厚，兼有歌功颂德之意。虽然记的是命名这件小事，但其中的用意很深刻。

《有美堂记》中，“有美堂”并非欧阳修命名，而是梅挚所作，命此名的原因是“天子宠之以诗……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在这篇散文中，欧阳修对“有美堂”一名进行了更加深入的阐释，他认为有美堂之所以得名“有美”，在于它兼具了风景形胜之美与游人赏玩之乐，表面上是在夸赞有美堂，但在最后笔锋一转，将建筑之美与主人的品性联系起来，赞颂梅挚其人。

（二）寓理于名类

目前留存的欧阳修的亭台楼阁记中，通过为相关建筑命名来寄寓说理的有两篇，分别是《非非堂记》《游鲦亭记》。

《非非堂记》中的“非非”取的是修正错误的意思。欧阳修以秤、水、耳目三重比喻说明“静”这种状态的重要性，他认为人在处于心静的状态下时更能做到明辨是非，而“是是非非”中又以“非非”更为可贵。接着，欧阳修说明了其为西堂命名“非非”的原因：“以其静也，闭目澄心，览今照古，思虑无所不至焉。故其堂以非非为名云。”因为西堂环境清幽，欧阳修处于其中时更能静下心来思考问题，其实是欧阳修借为西堂命名这件事表现他尚静的思想。

《游鲦亭记》记的是欧阳修的兄长欧阳昺所建之亭。与常规的文章写法不同，欧阳修在此文中先写长江之波澜壮阔、气势雄伟，再介绍其兄欧阳昺的个性、抱负，以及他不得志的原因，然后写到欧阳昺居于荆州，但不热衷于欣赏长江之壮阔，而是乐于在自家庭院里修池建亭的情况。欧阳修有感于欧阳昺“不以汪洋为大，不以方丈为局”的思想，为他的亭取名为“游鲦亭”。“游鲦”指的是水中悠然自得的游鱼，这既是在亭中看到的事物，也是亭子主人人格的投影。在前文中，欧阳修特意着墨描写长江雄伟壮阔的景象，将其称为勇者之所观，是为了凸显欧阳昺在亭池间的怡然自乐，并且借用了庄子的典故，赞扬欧阳昺像游鲦一样身处困厄之地却知足常乐的个性，才是真正的“勇”。实际上，这也是欧阳修自身的思想，他借为亭命名巧妙地赞扬了这种宠辱不惊、悠然自得的旷达的人生态度。

（三）记人记事类

欧阳修不仅热衷于为自己所修建的亭台楼阁作记，也时常应邀为他人的亭台楼阁作记，记载其人其事，予以赞扬，从而达到干谒与交往的目的。目前留存的欧阳修的亭台楼阁记中，因记人记事而提及相关建筑命名的有六篇，分别是《醉翁亭记》《夷陵县至喜堂记》《峡州至喜亭记》《御书阁记》《相州昼锦堂记》《陈氏荣乡亭记》。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散文中最为出杰出的篇目，醉翁亭也是其中唯一一座以欧阳修自己的号命名的建筑。醉翁是欧阳修对自己形象的描述，以醉醺醺的老翁形象作為亭名，似乎是不够文雅与诗意的，但是欧阳修所记的醉翁不同于平常所见的醉翁，甚至因为这篇文章的影响，后世对欧阳修最为广泛与深刻的印象，就是一个钟爱山水、与民同乐的醉翁。文章以为亭命名的原因为引，以亭名“醉翁”为文眼，围绕“醉翁之意”与“醉翁之乐”表现了作者复杂的思想感情。

《夷陵县至喜堂记》与《峡州至喜亭记》都是记朱公建造的建筑，前者是因“凡为吏者莫不始来而不乐，既至而后喜也”，后者则是“且志夫天下之大险，至此而始平夷，以为行人之喜幸”，取的都是到达此处即感到喜悦之意，借此赞扬朱公的功绩。

《御书阁记》记载的是醴陵县登真阁被赐御书飞白字之事，欧阳修借此发表自己对佛老之学的看法。《相州昼锦堂记》是欧阳修为韩琦在故乡所修建的昼锦堂所作的一篇传记。“昼锦”指的是在白天穿锦衣，借用张既衣绣昼行的典故，形容衣锦还乡，荣耀无比。韩琦在回乡后建昼锦堂以为戒。欧阳修所记的即此事，在文章中将韩琦与其他富贵还乡之人进行对比，赞扬其品德。《陈氏荣乡亭记》所记的是什邡陈君为他考中进士的儿子陈岩夫建亭纪念的事，欧阳修受陈岩夫所托为此事作传，并为此亭取名“陈氏荣乡亭”。“荣乡”即荣耀乡里的意思，意在赞誉陈君与陈岩夫的美好德行。

（四）地域方位类

目前留存的欧阳修的亭台楼阁记中，还有五篇是以所处地域与方位来为相关建筑命名，分别是《泗州先春亭记》《李秀才东园亭记》《东斋记》《真州东园记》《岘山亭记》。这一类的亭台楼阁记都是欧阳修应邀作记或为纪念友人而作，在思想内容和表达技巧方面有一些差异，但都是通过地域方位命名的。

三、欧阳修亭台楼阁记命名背后的思想文化内涵

北宋时期经济繁荣，人们对于休闲娱乐的需求逐渐兴盛，文人雅士拥有更加优越的物质条件，加之宋代文人注重才识学问的整体氛围，使得他们更注重精神上的愉悦，希望能够满足其携友赏玩、吟诗作对等休闲文化需求，于是形成了兴建亭台楼阁等园林与宴嬉建筑的风气，亭台楼阁记也因此得以发展。

亭台楼阁建成之后，如何为其命名又成为北宋文人重视的问题，如洪迈在《容斋笔记》中曾提到：“立亭榭名最易蹈袭，既不可近俗，而务为奇涩亦非是。”欧阳修作为北宋时期的文坛领袖，对亭台楼阁记的命名自有心得。

何婵娟在《北宋亭台楼阁记文化内蕴探究》中认为：“亭台堂阁这类记体文从唐代伊始发展至宋代堂庑扩大，内涵深广，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文化精髓，同时也印证了文学的发展，体现了一代士人的独特风神。”亭台楼阁记的创作与当时的社会风气和文人心态有着密切的联系，分析作者为这些散文命名的原因，也可以进一步了解欧阳修的审美心态与当时的社会文化风貌。

其一，通过寄情山水、宴饮游乐的诗意生活表现对美的追求。欧阳修在其亭台楼阁记中多次对所记建筑及周围的景物进行描写，并以此作为命名的依据。因为斋中所见之景如水上行舟，而为所住的斋屋命名“画舫斋”，也会因入目所见的群山环列、景色苍翠而将其命名为“丛翠亭”，这些充满诗意的名字，都反映了以欧阳修为代表的北宋文人追求清新雅致的审美心态。

其二，借助寄意于文、含蓄说理的表达方式表现性格志趣。在欧阳修的部分作品中，为亭台楼阁等建筑命名的用意并不是单纯的即景或记人记事，而是将情感与道理寓于为亭台楼阁命名这一类小事之中，试图通过一个别有深意的名字来阐发道理，表现自己的性格志趣与处世之道，由小题写大意，从细微处着眼，说理自然，不落俗套。例如，欧阳修借“非非堂”之名说明静心思虑、反思修正过错的重要性，借“游鲦亭”赞扬怡然自得、旷达超脱的精神境界，或是借“醉翁亭”塑造一个寄情山水、与民同乐的自我形象，表现出自己即使遭逢贬谪但仍悠然自乐的态度。这些其实都是欧阳修自身性格特质的映射。

其三，交游来往、干谒应酬的交际需要。在欧阳修的作品中，为他人亭台楼阁作记的篇目占据了大部分。他在文章中的核心思想在于赞扬主人的美好品行，记录功德，涉及对象众多，并且身份各异，其中有欧阳修的亲友欧阳昺、梅挚等人，也有关系并不十分亲厚，只是应其邀作记的许子春，还有位高权重的大官韩琦。欧阳修为他们的亭台楼阁作记，甚至专门命名，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宋代文士之间雅好交游，甚至以此作为维持人际交往与干谒应酬的工具的风气。

总体而言，欧阳修的亭台楼阁记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闲来游赏亭园，寄意自我情怀，交往应酬，这些不仅构成了欧阳修亭台楼阁记的写作内容与命名缘由，同时也是北宋时期以欧阳修为代表的文人群体审美心态的体现，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社会上的文化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