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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康欲望学说视角下《奇境》中杰西的悲剧探析

2023-11-27崔瀚予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0期
关键词:欧茨彼得森奇境

崔瀚予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是当代美国文坛上著名的心理现实主义代表作家。作为一位严肃作家,欧茨认为历史是悲剧性的,《奇境》便是欧茨创作的第五篇长篇悲剧小说。小说以主人公杰西1939年到1971年三十年间的坎坷人生经历为线索展开描述,以细腻笔触书写了杰西在现代美国社会中的不幸命运和悲剧结局。本文结合雅克·拉康的欲望学说对《奇境》进行深入阐释,探讨小说主人公杰西的心理世界,说明其在欲望驱使下酿成的悲剧。同时,本文还在此基础上分析了悲剧给予我们的启示,并探讨了一种打破个人中心主义壁垒,实现自我救赎,从而超越悲剧的可能。欧茨通过小说揭露了一个混沌而病态的社会,在这个荒原般的世界,主人公杰西沦为欲望的永恒追逐者,而其悲剧结局的背后实则暗含了整个人类的生存困境,即人类主体的永恒异化。

欧茨在《奇境》中不仅生动形象地揭露了人物复杂多变的心理世界和梦魇般的悲剧生活,还成功地描绘出了一幅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到动荡不安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社会生活的百态图。小说主人公杰西一生漂泊动荡,在不断追寻其无法满足的欲望的同时,也为他者的欲望不断改变自我,当他在受到压抑的同时,也成为他人欲望的载体,其对于温暖家庭和財富地位的理想追求也最终幻灭。

欧茨的这部小说一经出版,就得到了许多评论家的关注。一方面,对于小说叙事艺术的出色表现,国内学者都力图对其进行深入的挖掘,如郭栖庆、许晶在《〈奇境〉的叙事诗性》一文中,研究了小说的叙事诗性和语式的狂欢,指出小说的角色在分裂与癫狂中以生命对抗死亡,展现出了一股蓬勃的生命之力。另一方面,欧茨本人曾说:“我有一个巴尔扎克式的野心,想把整个世界都放进一部书里。”作品中关于史诗般美国社会众生的书写也得到了许多学者的关注。国内学者汪海如在《人生的探索,艰难的历程—读欧茨的小说〈奇境〉》中,探析了混沌社会下人物的生活百态。此外,小说中关于人物悲剧命运和作者悲剧意识的展现也引起了学者的关注。国内学者王丽恒在《〈奇境〉的悲剧艺术》中探析了欧茨恒久的悲剧艺术魅力;王丹还在《论欧茨悲剧小说〈人间乐园〉和〈奇境〉中的超越》中探讨了欧茨对于主客体对立的二元论哲学的超越,将欧茨视为一位怀抱超越观的严肃悲剧作家。到目前为止,鲜有学者探讨欲望对杰西悲剧结局的影响。因此,本文运用拉康的欲望学说分析杰西悲剧命运的成因,同时探讨一种超越悲剧的可能,从而为读者提供一个相对新颖的角度来理解作品。

一、欲望的辩证法

欲望学说是法国籍精神分析学家拉康理论中的关键概念。“人的欲望就是大他者的欲望”(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这句格言是拉康欲望理论的一个基本原则,是他的欲望辩证法的第一法则,也是他用来测试自己的理论和实践的一个试金石。在拉康看来,主体一般是作为“大他者”来欲望的,主体从另一个主体的角度来欲望,其结果是“人的欲望的对象……本质上是别人所欲望的对象”(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

同时,拉康认为欲望也为社会作为“大他者”的欲望,欲望主体出生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其欲望形成于个体所生存的社会关系中,需要社会“大他者”的认可。作为主体的人总是会主动接受主流社会的规训,使自我在“大他者”的欲望和凝视之下分崩离析。

此外,在拉康看来,主体对欲望对象获得有着一种坚不可摧的执着,如果获取失败,主体只好重新寻找,但仍将以失败告终,最终主体找到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替代对象,通过让某一对象暂居欲望对象的位置来满足主体力比多能量的投注要求。所以,主体对欲望对象的寻找过程其实是转喻机制在主体身上的不断运作,用拉康的话说,欲望是一种转喻。

总之,欲望的辩证法就是主体异化的辩证法,是主体为自己的原初丧失而举行的一次次哀悼。在此情景下,人也由此卷入了永恒的异化旋涡之中,直至酿成主体的悲剧。

二、杰西作为欲望主体的命运悲剧:欲望着他者的欲望

主人公杰西生活在一个受父权制度和理念影响的美国社会,在这样的传统社会中,定义一个男人是否成功的准则在于其是否具备强大的竞争力。受这一观念的影响,杰西的内心始终焦虑不已,在经历人生变故且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之时,面对未来养父彼得森医生“你愿意尽你所能……发挥出你所有的聪明才智”的询问和一系列话语规训之时,纵使他内心胆怯,但杰西还是渴望成为彼得森的养子,他希望自己可以通过不懈的努力在竞争激烈的社会中脱颖而出。此外,在父权制社会,男性气质的关键体现就在于进攻性十足的硬汉形象,而暴力就被视作是硬汉的象征。小说中,杰西对自我的外在形象并不满足,从“为什么?为什么他这样瘦,这么瘦骨嶙峋?”和“身体这么虚弱,这样精瘦,多丢脸啊!”的自我发问中便可窥探出杰西对于强有力的男性气质的渴望。而杰西的视线落在父亲杰拉德身上时也大多聚焦在其“高大的个子”“宽阔的肩膀”“脖子上的肌腱和动脉”,以及其展现出来的暴力行为上,可见其对美国式硬汉形象的崇拜。

杰西的欲望对象在欲望能指链条上永久滑动,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欲望永远是他者的欲望。在杰西的世界里,父亲杰拉德用暴力的方式杀害了有孕在身的妻子和儿女,只留杰西一人侥幸生存。失去父母的杰西除了性格古怪的外公沃格尔之外就没有其他亲人。然而,人的社会性注定了欲望主体必然是在他者那里追寻爱的满足。在杰西的内心深处,他仍旧十分盼望着父母的爱,而对爱的需求无法得到满足的部分便转换成为欲望。他的原始缺失实则源于对母亲的最原始的欲望,当察觉到这一原始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时,主体便会以一系列他者来实现欲望的转换,从而替换欲望对象,以此来弥补对母亲原始欲望的不可得。在小说中,杰西就渴求通过成为一系列的理想他者来追寻一个完整的自我,梦想着取得美国梦式的成功,成为人人仰慕的对象。

具体来讲,从杰西的视角出发,小说中的理想他者主要包括养父卡尔·彼得森、医学博士卡迪和珀劳特医生。杰西的养父信奉着“强权论”和“超人学说”,并将自己的理念准则强加在杰西身上,设想杰西“你会达到我这样的地位,完全成为我这样的人”,而杰西也对养父的欲望全盘接受,甚至就像彼得森医生本人一样“缓慢地、庄重地点着头”。在这一过程中,杰西欲望着彼得森的欲望,渴望着彼得森的认可,不断试图压抑自我,在他者的凝视中塑造自我形象,甚至认为“别的人都不是真实的;他没有时间去考虑他们……只有彼得森医生的声音是真实的”。杰西把养父的一言一语都铭记在心中,其行为习惯、人生观、价值观都全然是养父彼得森的翻版,自我的分裂和异化愈演愈烈,这也使得杰西更加无法逃离作为欲望主体的悲剧结局。而在杰西被养父逐出家门之后,其欲望对象又转向了奉行“人类机械论”的医学博士卡迪,其“个人缓慢、文雅的举止,绅士的风度让杰西非常钦服”。杰西常常一夜未睡就来听卡迪博士讲课,但其注意力却仍旧集中得如同着了迷一般。不难看出,杰西实则是以欲望着他人的欲望的方式来追寻理想的自我。卡迪博士所信奉的理念甚至让杰西感叹道:“精神也自动化了、机械化了。功能完全正常,可以说得心应手。”在他者的凝视和对他者欲望的执着追求之下,杰西甚至发出了“我希望我的存在抛掉了自我,别人看不见。我不要任何自我,只要有了自我,事情就会混乱不堪”的言论。笔者从这里也可窥见杰西在他者欲望塑造下自我本质的丧失。而杰西在同卡迪博士的女儿海伦结婚后,他的欲望对象又指向了一同共事的医生专家珀劳特医生。珀劳特将人视作没有情感、没有思想的生物,深受工具理性思想的影响。而杰西对此不加怀疑,十分钦佩和崇拜珀劳特,认为“人类语言显得微不足道了……手指头在离开自己,离开他的最深的、最迟钝的、最小的自我”。在珀劳特的栽培下,杰西最终成为一名出色的脑外科专家,但其自身的欲望也始终依赖于他者的欲望,自我也就演变成了珀劳特的复制品。

以上可見,杰西一生都在追求他者凝视中的自己,渴望他人的认可和仰慕,也为千方百计追逐的欲望而挣扎和痛苦,从而不断地迷失在了他人的欲望之中,但杰西的欲望也并没有给他带来渴望的幸福,他的命运悲剧也是人共性的体现与映射。

三、论一种超越悲剧的可能:打破个人中心主义的壁垒

苦难、斗争、超越往往是欧茨悲剧观的核心内涵。欧茨认为悲剧不仅要描绘人的受难经历及其苦痛,更关键的还在于悲剧的主人公不能一味地承受苦难,强调个体应当勇于同命运作斗争,以实现自我的转变和超越。

一方面来讲,在欧茨的早期作品中,可以说暴力是欧茨作品中的角色在遭遇压迫时最常采用的手段。在《奇境》中,无论杰拉德、彼得森医生还是杰西,他们都往往诉诸暴力手段来实现对周围人的掌控,其自我欲望的过分膨胀给自己、家庭,以及社会带来了灾难。另一方面来讲,诸多暴力行为的书写体现了欧茨的深层次思考,从《奇境》开始,她更加理性地探索超越人生悲剧的其他办法,认为人在苦难之际除了以暴制暴,更应通过爱来实现救赎,完成对个人中心主义的超越。小说中,个人中心主义使得人际关系恶化,恶性的社会竞争层出不穷,个体欲望的无限膨胀为人类社会带来了悲剧。借此,欧茨探讨了个人中心主义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自我的异化,指出了一种超越悲剧的可能。《奇境》正是欧茨这一理念的有力体现。作品中,杰西为了挽救陷入虚无主义、沉迷毒品的女儿谢莉时,第一次意识到人只有通过爱,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当杰西穿过多伦多喧嚣嘈杂的嬉皮士社区去寻找谢莉之时,他的脑海里面浮现的是以前种种虚假的自我形象,意识到自我欲望的恶性膨胀只能给自己和家人带来无法挽回的伤害。当杰西将自己的外套和过往的身份证明都抛入垃圾箱时,便意味着他已放弃从前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开始接纳一个崭新的自我—那个通过爱来实现自我转换和自我超越的杰西。

欧茨在其悲剧作品中往往倾向于通过探索人类最深层次的生存问题来书写当代人在荒原式的现实社会中梦魇般的苦痛遭遇。然而,欧茨的创作观并不是完全悲观的,她能够觉察到个体蓬勃的原始生命力,对于人的求生意志和自我超越的可能性,欧茨自始至终都怀揣着积极的态度,她认为人只有内心充满爱意,勇于超越自身局限,才能实现自我的超越。从这一层面来讲,苦难只是欧茨悲剧书写的一大媒介,其目的还是为了唤起读者对生活本身的一种悲剧意识。在杰西生存的世界中,喧嚣繁杂的社会表象之下实则处处充斥着恐怖邪恶的一面,大多人身处悲剧当中却毫无感觉,这是个体的悲剧性的一种存在。通过书写种种悲剧式的人物,欧茨以此来向读者揭露了人生活的悲剧本质,让人感受到苦难的同时实现对悲剧的超越,体现了哀而不伤的奇特艺术效果。

在《奇境》中,主人公杰西在人生道路上遇见的许多父亲式角色将自己的信念和权威强加于杰西之上,杰西的欲望对象随之不停转换的同时,他的自我意识也不断受到压抑,直至他完全迷失在了他者的欲望之中。可以说,杰西正是在他者的欲望中建立了自我形象,沉沦于欲望的旋涡之中无法自拔,这也导致了整个悲剧的产生。然而,小说中以暴制暴的悲剧结局最后还是被杰西所改写。他最终打破了个人中心主义的牢笼。结局最后的自我反思也让读者看到了超越悲剧的希望。通过对《奇境》中杰西的悲剧进行分析,笔者希望给现代人以警醒,要警惕极端的个人中心主义,通过爱的救赎来改变自我,睿智地探索超越困境的办法,避免悲剧的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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