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与情感》中的世态讽刺与说教
2023-11-27刘夏霖
刘夏霖
(广东白云学院,广东广州 510000)
风俗喜剧通常被认为是一种诙谐、风趣的喜剧形式,描绘并讽刺当代社会的习俗风尚和矫揉造作。简·奥斯汀的《理智与情感》无疑属于这个类型。在这部小说中,作家生动地描绘了各种各样的喜剧人物,嘲弄她所在的社会上存在的种种蠢行和劣迹。小说题目“理智与情感”表明,她的讽刺聚焦于18世纪的风尚:过度追捧感伤主义,使得时髦的男男女女沉溺其中,到了滥情、荒唐的地步。一个杰出的喜剧作家通常洞察人性的弱点,并带着出色幽默感来加以描摹。简·奥斯汀在创作第一部喜剧时就展示出了这种才华。她以日常的生活为素材,创作了众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漫画式人物,嘲弄世态人情中的粗俗、愚蠢、势利、拜金和虚荣。
另一方面,她受著名的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的影响,认为文学不仅应该娱乐读者,更应该起引导、教育读者的作用。[1]说教的元素在这部风俗世态喜剧中很明显:为了纠正代表“感性”的玛丽安的“错误情感”,作者给她安排了“理想”的丈夫和“合适”的婚姻。可生硬的说教式情节安排反而会让读者对玛丽安额外同情,批评家穆德里克甚至愤怒的评论道:“玛丽安,小说中活力四射的中心人物,遭到了背叛,而且背叛她的并不是威洛比(抛弃她的前男友,而是作者)”。[2]本文着重分析了这部作品中世态讽刺与说教相混合所产生的不和谐效果,这使得《理智与情感》遗憾地成为一部不甚完美的风俗喜剧。
一、“感伤”的风尚和“理智”的婚姻
在品读这部风俗喜剧之前,首先要了解作者嘲弄的对象:18世纪风行欧洲的感伤主义。启蒙思想家卢梭认为人的本心充满高贵的情感,而社会在给人的感性蒙尘。当时流行的浪漫主义思潮宣扬人的感情比理性更有意义。到了18世纪末,感伤小说泛滥成灾,过度感性的女性人物比比皆是。感伤小说的女主角们很容易脸红、哭泣、尖叫甚至晕倒。她可能会歇斯底里地大哭,或者对着美丽的大自然欣喜若狂。[3]这些文学人物放到现实生活中当然显得很夸张,但这类小说的泛滥会吸引女性去模仿多愁善感的小说女主人公,仿效她们的荒谬行为。简·奥斯汀感受到了感伤小说的不良影响,在自己的作品中对其讽刺挖苦。《理智与情感》中的玛丽安就代表了那些过度沉溺于情感的年轻女性,这部喜剧描写了她大量充满激情的行为,讥讽她的蠢行。
婚姻是简·奥斯汀小说永恒的主题,在这部作品里跟“理智与情感”紧密相连。在她那个时代,妇女不能拥有财产,缔结一门好婚姻很重要,能确保她们的生活有依靠。对唯利是图的人来说,攀附有钱人的婚姻也是发财的一种手段。在《理智与情感》中,不同的人物频繁地提到年收入和财产,根据房子、家具、花园、公园、马车和仆人的数量来评估一个人的财富。简·奥斯汀认可婚姻和金钱对女性的重要性。她的每一部小说都以几桩成功的婚姻作为喜剧性结尾,每一桩婚姻都伴随着丰厚的收入。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尽管那个时代的女性需要经济支持。她的小说表达出她对功利婚姻的强烈反对。
二、世态讽刺
简·奥斯汀生活的乡村社区是热衷于传播闲言碎语的地方。她敏锐地观察着人性。《理智与情感》这部风俗喜剧主要是通过讲述主要人物们的恋爱和生活经历,讽刺社会的恶习和时尚,并刻画了一系列小人物的生动肖像,给读者留下难忘的印象。
两位女主角中的妹妹玛丽安是作者要讽刺的“感性”代言人,代表了18世纪深受感伤主义风尚影响的女性。她年轻,热情,热爱艺术和自然。她无法忍受姐姐爱慕的爱德华以枯燥的语气朗读考珀的诗,也曾流着眼泪跟住过的房子和那里的树告别。她深深地沉浸于浪漫的白日梦,想象自己是一个典型的伤感小说的女主人公。她的英雄应该是不同寻常的英俊,满身魅力。后来她遇见威洛比就倾心于他,还赞赏他可以整夜优雅而有精神地跳舞。后来,威洛比离开她去伦敦,她就把自己代入流行小说中的女主角,表现得极度感伤,通宵不愿睡觉,觉得不让自己肝肠寸断就对不起离去的爱人,也对不起旁观的亲朋好友。她歇斯底里,整晚泣不成声。第二天她就头痛欲裂,声音嘶哑,但仍然绝食,使得家人极度担心。
小说的第一主角是“理智”的代言人,姐姐埃丽诺。她对威洛比的为人有一种理性的认识。听到威洛比抛弃玛丽安后发出的忏悔,埃丽诺认为,这个人很早独立生活,跟有不良习气的人混在一起,爱上放荡、奢侈的生活方式,养成冷漠自私的性情,同时还精通人情世故,善于钻营。而玛丽安太年轻,不成熟,热烈的感情蒙蔽了她的心,让她看不清威洛比的本质。
小说的主题不只限于理智与情感,也有与之相关的婚姻和金钱。威洛比和露西·斯蒂尔都是通过婚姻谋利的人。玛丽安这样的年轻女性很容易被威洛比热情体贴的骑士风度吸引,但他的真实本性是个放荡的花花公子,奢侈的生活享受对他来说比爱情更重要。因此,当他因诱拐伊丽莎而被剥夺继承权时,他想通过婚姻重获财富,与玛丽安断然分手,攀上富裕的格雷小姐并结婚,继续沉迷于奢华的生活。
另一个婚姻掘金者露西·斯蒂尔为了发财的梦想,与失去财产继承权的爱德华解除了婚约,嫁了他有钱的兄弟罗伯特。作者对这个拜金女发出了最尖锐的讽刺:“露西在这件事中的整个行为及其获得的荣华富贵,可以被视为一个极其鼓舞人心的事例,说明对于自身利益,只要刻意追求,锲而不舍,不管表面上看来有多大阻力,都会取得圆满成功,除了要牺牲时间和良心之外,别无其他代价。”[4]
作者尖锐讽刺唯利是图的人。除了露西·斯蒂尔与威洛比,简·奥斯汀对埃丽诺和玛丽安的同父异母哥哥约翰·达什伍德和他的妻子范妮的丑陋嘴脸也刻画得极其入骨。小说一开始,约翰·达什伍德垂死的父亲希望他帮助他的继母和两个姐妹,他计划给她们三千英镑。后面他和妻子讨论这件事。其实两人都不想给姐妹和继母一分钱,但是约翰太笨了,想不到理由不给钱,于是求助于妻子。最终,在范妮的启发下,约翰的结论与他最初的决定完全相反:不给钱,才是在帮继母和两个姐妹,才是他父亲的真正愿望。对他们来说,金钱的重要性超过了家族义务,还为内心的贪婪找到了正义的理由。
正直的埃丽诺无法忍受约翰·达什伍德这样的势利小人,同样让她厌恶的还有粗暴无耻的罗伯特,哥哥爱德华的继承权被剥夺后转给了他,他大吹大擂,扬扬得意。埃丽诺的感受也代表作者本人对这类人的态度:轻蔑,憎恨,尽管表情克制。她沉默地观察着他愚蠢的举动,情不自禁地用蔑视的眼神盯着他。她的凝视恰到好处,透露出心底的一丝丝憎恶,又不会明显到让罗伯特可以觉察。
通过埃丽诺的“眼神”,作者的憎恨是针对像约翰·达什伍德和罗伯特这类秉性不良的人,对善良普通人的弱点则是温和地讽刺。小说中许多轻松的笑料来自对后者的喜剧描写,如詹宁斯夫人和约翰·米德尔顿爵士。他们是社交圈里友好的熟人,善良,头脑简单,热心于邻里琐事。詹宁斯夫还把牵线搭桥视为自己的职责,“她撮合起这种事情,只要力所能及,总是热情满怀,劲头十足……自从在约翰爵士家第一次认识布兰登上校以来,詹宁斯太太就急于想给他找个好太太。同时,她又总是急于想给每个漂亮姑娘找个好丈夫。”[5]
这些友善的普通人没什么心机,头脑简单,随大流地跟着当代社会的时尚来生活。约翰爵士痴迷于狩猎和举办派对,他甚至直接以这些爱好来评判人。他认为威洛比是好样的,因为后者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英格兰没有比他更勇敢的骑手。”[6]他还欣赏威洛比跳舞的才华,因为后者曾经在一次圣诞舞会上通宵跳舞,不知疲倦。作者嘲笑这些普通人的愚蠢和简单的逻辑,展现人性可笑又可爱的一面。
三、说教
在这部风俗喜剧中,有些人物不是讽刺的对象,而是作为理智的化身来履行说教的功能。埃丽诺是作者心目中理想的人物。作者描写她的形象时,几乎在每一个方面拿玛丽安的行为作为反面教材,反衬姐姐的完美。埃丽诺对爱德华的爱是基于对他人品正确的判断,终得以圆满;而玛丽安对威洛比的爱是出于冲昏头脑的激情,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玛丽安失恋后过度的悲痛感伤让全家人都极其担心,而埃丽诺失意时则一直自我克制。玛丽安性情自我,关注于自己的感受,没顾及对家人、对别人的责任,而埃丽诺则心甘情愿地承担所有的责任。她甚至支持布兰登上校为爱德华提供牧师职位,尽管这将使爱德华有固定收入,能够迎娶露西。
事实上,人性很难如此理性,人终归是带着感情和血性而生活的。玛丽安自我、任性,带着年轻人火热的感情。比起埃丽诺,前者更像我们所熟悉的有血有肉的人。对于可憎的约翰·达什伍德,埃丽诺只能愤恨地沉默以对。玛丽安则不会隐藏自己的感受,她讨厌势利小人,见爱德华傲慢的母亲赞赏别人来贬低埃丽诺,她勃然大怒,直率地叫嚷:“莫顿小姐算老几?谁晓得她?谁稀罕她?”[7]她为姐姐辩护的方式很笨拙,不顾礼仪和场合,但她真诚,毫不做作。相比起来,埃丽诺完美的自我克制反而不如玛丽安的感情喷发那样有感染力。
两姐妹各自的结婚对象,爱德华·费拉斯和布兰登上校,是作者塑造的完美绅士,形象却缺乏吸引力。爱德华给读者的深刻印象应该是他的矜持,很多时候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布兰登上校是老派的英国绅士形象,按照当时绅士的准则行事。他认为尊重伊丽莎的名誉很重要,因此不愿揭露威洛比诱骗妇女的秘密,使得这个花花公子得以继续欺骗玛丽安的感情。简·奥斯汀用笔下道德“完美”的人物进行说教,这种“正派人”的行为会处处维护当时社会的规范。简·奥斯汀还有她的偶像约翰逊博士认可这些“普世规范”,但对于现代读者来说,这些“完美”的人物遵循的某些处世规范可能显得过时、僵硬。
此外讽刺的是,严肃、理性的布兰登上校讲述的伊丽莎的故事,其叙事却属于典型的伤感小说方式,可作者本来是打算以这部风俗喜剧嘲笑感伤主义的。这个喜剧里的小插曲是一堆感伤的陈词滥调:一位母亲悲惨地死去,她留下的孤女被恶棍毁了,还生下了私生子。布兰登上校作为小说里理性和常识兼备的完美绅士,按作者的安排,经由他之口讲述一个荒谬的感伤故事,而且这段文字是由打算嘲笑感伤小说的作者自己撰写的。这无疑是一个反讽,使得小说的说教显得滑稽。[8]
这部喜剧的主要情节以埃莉诺和玛丽安两姐妹的爱情故事开始,以她们的婚姻结束:理智的姐姐得偿所愿,与爱人结合,感性的妹妹得到的是理智的丈夫。喜剧需要大团圆结局,但玛丽安的婚姻完成得很匆忙,她还没有对布兰登上校产生发自内心的依恋。作者的安排近乎一桩包办的婚姻,玛丽安必须接受这个“理想”的丈夫。她经历感情创痛后,温顺地呼应亲朋好友的热切期待,接受了一个理智但固守规范、无趣的丈夫。批评家穆德里克认为,玛丽安年轻而炽热的心最终被埋葬在“习俗规范的棺材里”。[9]为了纠正感伤主义在年轻人身上的不良影响,以一桩基于理性的婚姻来强行扭转她的命运,如此明显的说教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了这部作品作为风俗喜剧的讽刺效果。
结语
《理智与情感》是简·奥斯汀的第一部喜剧,创作技巧还不够成熟,作者既有逗笑的冲动,又有道德说教的意愿,而这两者处理得并不协调。[10]三位主要角色的“完美”形象用于树立理性榜样来进行说教,但与其他生动的喜剧人物相比,他们脸谱化的“完美”显得不真实、不自然,缺乏生命力。说教的成分削弱了对感伤主义和不良世态风尚的讽刺效果。这样的人物在奥斯汀后来的小说里就几乎不再出现。简·奥斯汀的才能正在于对平庸日常生活的敏锐观察,并将普通人和社会风尚的各种愚蠢和荒谬之处写成喜剧。这部作品的巨大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此。
那风俗喜剧中是否能包含说教,或者说,应该如何在这类作品中达到教育、引导读者的目的呢?笔者认为,《理智与情感》生动地描绘了威洛比、露西·斯蒂尔和约翰·达什伍德等负面人物,用最尖锐的口吻揭露和讽刺这些人的卑鄙和粗鲁,这些出色的世态刻画既让读者会心大笑,又使人警醒,已然起到了劝善的功能。文学史上诸多例子表明,作品真正打动人的力量来自真实,而不是作者的道德信念的宣示,尽管这种真实不见得就是生活本身的真实,而是经过提炼、升华的艺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