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弗里达·卡洛看女性与自然的社会性同构关系
——基于生态女性主义视角
2023-11-27孟军
孟 军
(山东大学艺术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生态女性主义发展至今,所关注的群体包括女性与自然,以及社会内外所有远离中心主体位置的群体。所谓“社会性同构”,站在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学者,如格里塔·加德(Grеtа Gааrd)①等人的立场上来说:“女性与自然因为受到同一套统治逻辑的压迫而自发形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这种共同体是后天构建的、而非先验的、本质主义的。”[1]换言之,如果对“亲近性”的论证是个“认亲”的过程,那么应该被重视的是女性群体与自然在生存过程中被迫保留的社会性基因,而不是她们天生携带的生物学基因。女性与自然在逻格斯中心主义的运行体制内遭受了同样的压迫对待,因此形成了一种“社会性同构”的身份,两者均被放置于他者位置,作为承接所有反面特质的容器,在对比中彰显男性与人类的主体性。弗里达·卡洛(Fridа Kаhlо,1907-1954)正是在这种情境下感受到女性与自然的社会性同构关系,因此选择靠近自然以获得精神上的力量,这是其作品中大量自然符号反复出现的根源所在。
弗里达·卡洛所处的20世纪是世界历史变革最剧烈的时代。全球化时代到来,两种崭新的哲学思想走上舞台——过程哲学与实用主义哲学,该哲学不再承认不变真理的存在,提出人类想要理解世界应当将重心转移到不断变化的经验与形而上的过程中来。[2]而在美学领域中,表现的原则开始踏上历史之途,它无视、否定客观世界,开启了极端依赖创作者主体性的先河,并抛弃了传统的再现论和模仿论,审美和艺术首次拥有了自己的独立地位,不再像古典艺术一样依赖于诸权威的支持。[3]政治、经济、科技、哲学上的激烈变革使西方现当代艺术呈现出不同以往的崭新面貌。
在这种大环境下,身处现代艺术繁荣时期的弗里达,在创作中将现代与后现代的激烈碰撞相融合,其作品不仅带有墨西哥本土意识,而且还蕴含着外来的欧洲文明。透过弗里达杂糅的艺术风格,本文梳理出她对“父权社会中的女性身份”这一议题所作出独特、坚定而又超越时代限制的答案。同时,更进一步地对其作品中关于“女性与自然的关系”这一问题的回答进行剖析,以期更好的解读何为“社会性同构”的关系。
一、社会性同构的概念
“社会性同构”是生态女性主义发展到20世纪末对于女性与自然关系的新认识,认为女性与自然间所谓“更亲近”的关系,是由于处在同一统治逻辑下而产生的,这是一种社会性的同构关系,而非本质主义、先天存在的同构关系。在此之前,部分生态女性主义者对于女性与自然关系的认识更偏向本质主义,认为女性与自然存在某种固有的天然联系,所以两者关系更加亲近——这是一种具有局限性的认识。
生态女性主义在西方被视为是一场运动,诞生于20世纪末的女权运动是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形成的基础,该理论最初以为妇女争取堕胎权、离婚权和平等权作为主要目标,而后发展了与生态有关的内容。其兴起的总体语境是试图破除二元论思维模式的后现代思潮,反对人类中心论和男性中心论。生态女性主义在倡导阶级平等、解决生态危机、推崇种族平等和追求妇女解放的斗争中应运而生。
以苏珊·格里芬(Susаn Griffin)为主要代表的研究者提出,自然与女性之间存在一些明确的相似特征,且其是自然与女性固有的,因此女性先验的就更接近自然,这种观点长期以来使生态女性主义被与本质主义标签联系在了一起,而本研究对此是不认可的。长期以来,妇女一直与自然相联系,例如“自然母亲”“地球母亲”等。凯伦·沃伦(Kаrеn Wаrrеn)指出了用来描述妇女、自然和核武器的语言往往是性别歧视和自然主义的。妇女被用动物术语描述为宠物、奶牛、母猪、狐狸、小鸡、蛇、母狗和兔脑。在父权制文化中,动物被视为比人类(特指男性)低等的存在,将妇女动物化,强化并授权了妇女的低等地位。同样,也加强和授权了对自然的统治。“自然母亲”被强奸、征服、开采;她的秘密被“穿透”,她的“子宫”将为“科学的人”服务,对自然和动物的剥削是通过将它们女性化来证明的;对妇女的剥削是通过将她们自然化来证明的。[4]
这种先验的将女性与自然相联结的行为,会最终导致自然与妇女的边缘化状态变为“理所当然”,并进一步加强妇女和自然的“他者”身份;这会将自然与女性被放置于男权统治文化的对立面,使两者再次落入父权制社会文化二元论的窠臼,造成对女性性别的进一步贬低。结果是,在解决方案上只能提出一些治标不治本的改良方案;在思考逻辑上最终走向赋予被压迫者以主体地位的道路。如果从校正父权制社会低估女性价值与轻视女性气质的层面来思考,上述视角存在合理,但当该理论被放置在实际情况中时,就会有极大可能被当作宣扬女性优越论的注脚。[5]
因此,在当代社会中,许多女性主义者们都在尝试消除这一看似历史悠久、根深蒂固的联系,社会性同构的认识就是在这一情况下诞生的。
人类学家卡洛琳·麦茜特(Cаrоlyn Mеrсhаnt)指出“自然和妇女都被认为处于比文化更低的水平,而文化在象征性地和历史上都与男性相关。由于妇女的生殖、养育和育儿等生理功能被视为更接近自然,因此她们的社会角色较低,在文化尺度上,女性比男性更受重视。妇女因其任务和角色而被贬低,因其被排除在权力来源的社区职能之外,并通过象征主义而被贬低。”[6]
另外以凯伦·沃伦(Kаrеn Wаrrеn)为代表的注重哲学思辨的学者阐释了自己不同的见解,她认为女性亲近自然可以治愈由父权制社会带来的伤害,并得到精神上的慰藉。[7]2000年她进一步指出“女性对自然的亲近性是女性反抗并幸存于父权社会的一个重要政治策略,它使女性有潜力干预并创造性地改变男权或其他社会的压迫制度。”[8]这也是弗里达等女性艺术家在创作中或有意或无意地将女性与自然进行联结的根本原因所在。沃伦的观点表明,本质主义的、文化性的生态女性主义是该思想/批评潮流的一个分支,在运动实践的早期作为一种斗争策略发挥着巨大作用,这引起人们对该问题的广泛关注并进而做出更加深入的思考。即使在当今,对本质论主义生态女性主义进行评价时,学界对于其在环保和女性解放中的实际效应仍持有肯定或者一分为二的评判态度。
诚然,考虑到这一步,如果妇女公开认同自然,那么两者在现代西方文化中都会处在一种被贬低的境地,但这种努力并非毫无益处。女性亲近自然尽管在理论上来说会导致女性和自然强化自己的他者身份,并始终处于文化二元论的桎梏之中,但这作为一种前期努力,并非毫无作用。单纯选择拒绝生育、远离女性的自然属性、割断女性与自然之间的联系也是另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做法,这无异于是一种“站队”行为,一方面与男性一样选择来边缘化自然,另一方面也延续并加固来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女性通过撇清与自然的关系而脱离边缘地带,是以一种歧视置换另一种歧视的错误策略。[9]
对于女性与自然的关系,“社会性同构”尽管相比于生态女性主义在当代的最新理论成果来看还不够完善与成熟,但这确是生态女性主义发展至今的重要基石,也是其理论完善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弗里达也正是在认识到女性与自然的社会性同构关系后,才逐渐形成了亲近自然的创作倾向,且开始思考在她所处的时代,父权制社会中女性位置和女性身份的正确性。
二、“社会性同构”对于弗里达·卡洛的意义
艺术具有社会意义和社会功能,可以被定义为将欲望转化为现实,将现实转化为梦想和变化、然后再返回到现实的一种方式。有效的艺术是为感知和理解现实世界提供一个载体,从直接的社会变革、到情感的变动隐喻、再到视觉形式的抽象概念。[10]
从历史上看,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包含强烈的社会、政治和文化信息,她们通过自己的艺术经历为我们提供了额外非主流化的视角和关于女性经验的多种观点,这些观点可能具有共同的信仰、经验和重点。其艺术传达了她们的社会和政治立场,并挑战了现有的艺术类别和等级制度的现状——弗里达便是其中的一员。
从现代艺术到后现代艺术再到当代艺术,创作具有生态女性主义视角作品的女性艺术家众多,若将她们作为一个群体样本进行研究,会发现一些有趣的共同点,比如她们大都会不约而同地强调妇女与自然的联系、强调女神崇拜、强调政治倾向和个人生活经验。如弗里达在《根》《受伤的鹿》中所强调和展现的与自然共生的意识。在这两幅画中,不论是把自己与大地的根茎枝叶并置还是将自己比喻成人首鹿身的动物,弗里达都将自我与自然融为一体。她既可以感受来自土地的力量与生机,也可以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动物被箭射伤的肉体之痛。这是一种明显将女性与自然并置于社会性同构关系中的创作思想,同时也是一种带有自然主义倾向的、动物化自我的行为。该创作角度和方式在弗里达的作品中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反复出现,因此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成型且被她自己在创作中反复确认的、有意为之的认识结果。深入解读此类女性艺术家的创作背景和文化根源以及个人经历后,会发现她们虽彼此相互独立却都会不约而同地在作品,阐释一种女性与自然在无意识状态下的相互救赎行为。其原因在于,女性与自然所受到的压迫是同一逻辑下的建构性压迫。
在西方的历史语境中,逻各斯(Lоgоs)②无疑是作为普遍真理而存在的,以该理论为核心而向外发散形成的完整话语体系同样占据着权威的位置,因此与其核心理念相斥的理论思想则均被驱逐在正统体系之外。[11]本文的论述对象:自然与女性在这一逻辑中都处于客体和他者的地位,因此上述女性艺术家才会在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创作动力之下,将自己的女性气质和自然特征相结合,并使用艺术语言将其建构为同类,表达出一种女性与自然间貌似天然存在的亲近,促成其“命运共同体”的关系。而这种对“女性与自然的关系认知”是生态女性主义,也是众多女性艺术家在女性意识觉醒过程中的必经之路。
因此,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与自然的“结盟”也许在理论上会导致两者强化自己的他者和客体身份,并最终走向本质主义,但这一“亲近性”的关系代表着生存遗传过程中所被迫继承的社会性基因。女性如果通过撇清与自然的关系而脱离边缘地带,便是以一种歧视置换另一种歧视。故像弗里达一样的女性艺术家在其作品中阐释一种女性与自然在无意识状态下的相互救赎行为,并与自然形成一种社会性同构的关系是一种必然性过程,只有女性群体先产生想要与自然相互救赎的想法,才会有机会在与自然进行结盟的过程中认识到这一选择的本质主义缺陷,进而跳脱出来。
结语
与弗里达的认识过程一样,生态女性主义发展初期对于女性和自然关系的认知更偏向于先验的、本质主义的二元论方向,强调自然与女性两者之间的联系是固有的且先验的。这种先验的将女性与自然相联结的行为,会最终导致自然与妇女的边缘化状态成为一种“理所当然”,并进一步加强妇女和自然的“他者”身份。在随后的发展中,新的研究结果被提出,研究者认识到所谓“女性与自然间更亲近的关系”,是两者处在同一统治逻辑下的结果,即一种“社会性的”同构关系,而非“本质主义、先天存在的”同构关系。理论成果的出现相较于艺术对社会现实的反映,在时间上具有相对滞后性,因此,后世研究者们可以在像弗里达·卡洛一样女性艺术家的作品中发现,她们对于女性和自然关系的思考也经历了两个类似阶段,她们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结果转化为可见的情感与形式,以具象化的形式向同时代与后世的观者们阐释了个体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故看似走向了错误道路的艺术尝试,实际上是一种走向正确道路的必经之路,因为在成熟的社会统治逻辑下,女性与自然的“抱团取暖”是必然结果,或者换句话说,任何边缘群体与自然的“抱团取暖”都是必然结果,这是由他们的社会位置所决定的。
注释:
①当代西方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和批评的杰出代表,其全球性跨文化生态女性主义伦理观、第三世界妇女解放及物种公正、生态女性主义创作与批评等建树,极大地推动了全球生态女性主义思想、创作与批评的发展。
②“逻格斯”本义为言语、思想、思维、理性。作为哲学术语,最早由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在他的著作中运用,意思是指万物发展的普遍规律他认为万事万物都是按照逻格斯而产生的。逻格斯一词后来被唯心主义歪曲利用。斯多葛派认为逻格斯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和神秘理性;普罗提诺认为逻格斯是从神流出的理性,用以产生万物的理念,在黑格尔哲学中则把逻格斯解释为存在东西的理性,即绝对精神。引自彭克宏主编.社会科学大词典[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