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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苏轼贬谪儋州期间诗文的生态书写

2023-11-26程海涛

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儋州贬谪苏轼

程海涛

(山西开放大学,山西 太原 030027)

苏轼作为位列“唐宋八大家”的文坛领袖,其诗词文章深受历代学人与百姓的喜爱。与苏轼杰出的文学成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坚贞不屈的品格和高洁的政治操守,在新旧党争不断、错综复杂的北宋政局中,因屡受牵连而仕途颇多失意坎坷。苏轼晚年曾在其《自题金山画像》中这样概括自己仕途不畅连遭贬谪的苦闷经历:“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然而,纵然仕路曲折乃至贬谪至天涯海角的绝远之地,但苏轼始终能够以通达的态度和务实的精神予以面对。恰恰秉承着这种通达的态度和务实的精神,在苏轼到任之处皆能悉心体察当地民风民俗,切实做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虽然在初到黄州时也难免发出“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清冷慨叹,但在到任惠州后,仍在《惠州一绝》中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抒发了自己对岭南惠州之地独特环境与优美景致的由衷热爱。我们在诵读苏轼诗词作品的同时,也能通过清晰明确的文字载录,领略到这些作品中对其任职地方有别于中原传统地域风貌的独特描写。

一、苏轼儋州生态书写的独特价值

苏轼诗词文章中的这种独特描写可谓包罗万象,山川地理、历史掌故、民风民俗、乡土物产等等皆囊括其中,特别是在贬谪儋州期间,渡海登临遥远的南国海岛,岛上琼州、崖州、儋州、万州四州首尾相环,独特的热带气候和地理环境,以及与内地迥然不同的风俗习惯,不仅在苏轼的内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更在其诗词作品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南国特色。从传统文学批评的视角出发,其中的颇多文句属古典山水的自然描写,而从当下文学批评的新视角出发,这其中已然可归入富有我国古典特色的生态书写范畴了。

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以及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生态责任、文明批判、生态理想和生态预警是其突出特点[1]。现代文明体系下的生态书写理念,是基于后现代社会对工业化进程中造成的人与自然冲突和各类自然环境问题而产生的反思与内省。而与之相对应的,我国古典文学中的山水田园文学,或者古代诗文中的“生态书写”则是基于我国古代传统农耕文明体系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朴素认识与自觉书写。着重梳理苏轼贬谪岭南期间,特别是在儋州期间的诗词文章作品的“生态书写”,不仅有益于从今天的视角重新审视苏轼作品的思想内涵与文化价值,更有益于我们立足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积极建构基于我国自身文化特色的文学批评认知与实践体系。苏轼贬谪儋州期间,随着对儋州特殊自然地理及人文环境认识的逐步深入,在充分立足儋州实际的前提下,将中原文化与儋州自然环境有机结合,积极推动了儋州地方社会经济文化的全面发展。

二、苏轼贬居儋州生态书写考

苏轼贬谪儋州的时间约为三年。《苏轼年谱》有载,绍圣四年(1097)苏轼由惠州贬谪儋州,即今天海南。《和渊明移居》诗序:“丁丑岁,余谪海南,子由亦谪雷州。五月十一相遇于藤, 同行至雷。六月十一日相别渡海。”丁丑岁,即绍圣四年。据此可知苏轼是从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渡海前往儋州的。又据《夜梦》诗序:“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余日矣。”可知苏轼达到儋州治所当在绍圣四年(1097)六月底至七月初之间。又据《苏轼年谱》有载,元符三年(1100)“有诏徙廉州,向西而辞。”六月过琼州,于是渡海返回。详考相关史料可知,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宋哲宗去世,哲宗异母弟赵佶继位,是为宋徽宗。北宋朝局再一次发生了变化,曾遭到迫害的元祐旧党渐次得到起用。五月苏轼内迁廉州的公文下达,苏轼于六月初离开任职三年的儋州,并于同年六月二十日夜渡琼州海峡北归。

综合《苏轼年谱》和相关诗序中的重要载录,可知苏轼于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渡海赴儋,三年后于元符三年(1100)六月二十日离儋。苏轼三年在儋,纵然初到之时胸中亦难免有“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的沉郁和困顿。但很快又以其特有的胸襟和气度重拾乐观的心态,纵然遭贬于绝远之地,亦能不失洒脱与旷达,居官儋州期间为后人留下了数量可观的诗作。儋州地方名士及曾在海南任职为官之人,十分珍视苏轼在儋期间的诗词作品,将其收录编辑为《居儋录》和《海外集》,成为海南历史上最早的诗文集,苏轼的诗词文章便是其中文学价值最高部分。此集问世后,深得世人喜爱,至清乾隆四十年(1775)之时,儋州郡守萧应植在《海外集序》中说:“夫坡公诗文,地负海涵,雄视百代,学者固当力窥全豹……资其言论文章,以为高山景行,则一鳞一爪,未尝不可会神龙之全体,幸勿以崑山片玉而少之也。”[2]以致在北宋末至南宋初年之时,苏轼的海外诗大兴于世:

崇宁、大观间,海外诗盛行,后生不复有言欧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东坡诗,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3]

从当时的视角出发,文人雅士争相传诵《居儋录》和《海外集》的风潮,一方面应当源于对苏轼诗文和人生态度的仰慕,而另一方面应当亦不能排除这些作品中包含的“南国风味”给时人带来了清新卓异之感。从今天的视角出发,尤其是以今人的视角审视古人的诗文作品,就越发能体会苏轼居儋诗文作品中这股“南国风味”,实是源于中国古代农耕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理念下,苏轼以旷达乐观的心态去体察儋州的自然山水与乡土社会。质而论之,即为中国古典文明体系下独特的“生态书写”。

考诸《苏轼年谱》,可知绍圣四年(1097)苏轼居儋诗文作品有《夜梦》《与程全父推官书》《与程儒书》《天庆观乳泉赋》《桄榔庵铭》;元符二年(1099)有《己卯正月十三日录卢仝杜子美诗遣懑》《二月望日书苍耳说》《儋州诗》《作墨说》《题程全父诗卷后》《辟谷说》《与姜唐佐简》《十月十五日与姜君简》;元符三年(1100)有《和戊寅违字韵》《五谷耗地说》《记唐村老人言》《养黄中说》《跋姜君弼课策》《赠姜君诗》《书传》《与姜君弼书》。当然,囿于年谱体例,并不能将苏轼居儋时期的所有诗文作品悉数著录。据不完全统计,苏轼在儋期间诗作不下百余首。除去诗歌之外,翻检《苏轼词编年校注》,绍圣四年(1097)《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元符二年(1099)《减字木兰花》(春牛春杖)、《千秋岁》(岛边天外)、《踏青游》(改火初晴);元符三年(1100)《减字木兰花》(海南其宝)、《鹧鸪天》(笑捻红梅亸翠翘),除去这些杰出的词作外,亦有不少词作并未收录其中。

儋州之地位于国境之南的绝远之地,气候风俗与中原之地迥然有别,甚至可以用恶劣来形容,《儋州志》有载:

盖地极炎热,而海风甚寒,山中多雨多雾,林木荫翳,燥湿之气郁不能达,蒸而为云,停而在水,莫不有毒……[4]

苏轼被从昌化军的官舍中驱逐之后,搬进了当地百姓为其搭建的“桄榔庵”中,颠沛流离暂得安宁之余不禁感叹:“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足见其内心的无助和对此地的陌生。

然而,苏轼秉承着畅达乐观的心态,通过留意观察,很快发现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奥秘。苏轼对儋州特殊的自然环境和当地人长寿人群的观察后,并未被自己既往的认识所左右,而是以客观公允的立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尤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夭不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尝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岂足道哉![5]180

从苏轼分析的文字中,我们不难看出,一句简单的“习而安之”,包含了多少历经沧桑后的冲淡和泰然,始终能够以积极乐观的心态面对一切。是的,不管是何种酷烈的环境,只要有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那么先“习之”而后“安之”,则自然可以度去眼前和心中的一切苦厄。因而,苏轼对儋州之地气候的认识也不再是传统中原士人带有偏见的“卑湿水热”,而是用心接受的“习之”、用心融入的“安之”,最后能够以允当平正的态度去审视这里的环境。(正德)《琼台志》有载,苏轼贬谪此地事曾盛赞此处“夏无蚊蝇,可喜”。究竟是不是熬人的暑热退却了蚊蝇,这个我们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贬谪至这绝远之地自然是少去了无数党同伐异、朝堂纷争。

在“习之”和“安之”的深度接受后,苏轼开始以积极乐观的心态快步融入儋州当地的乡土生活。苏轼入乡随俗,很快地按照当地人的日常习惯打理着自己的贬谪生活,并效仿当地人晨起洗漱、中午小憩、晚上泡脚的习惯。

从《旦起理发》[6]中不难看出,苏轼已然可以在这绝远的贬谪之地“安眠”了,保持了多年早起梳头的好习惯,逐渐熟悉了儋州的生活,亦可“习习万窍通”渐入佳境了。面对儋州炎热的气候,尤其是酷暑难耐的午后时光,苏轼也逐渐养成了和当地人一样午后坐睡以消暑热的习惯,苏轼《午窗坐睡》有载:

蒲团盘两膝,竹几阁双肘。此间道路熟,径到无何有。

身心两不见,息息安且久。睡蛇本亦无,何用钩与手。

神凝疑夜禅,体适剧卯酒。我生有定数,禄尽空余寿。

枯杨下飞花,膏泽回衰朽。谓我此为觉,物至了不受。

谓我今方梦,此心初不垢。非梦亦非觉,请问希夷叟。[6]

从诗句中我们俨然可以看到那个南国炎热午后,独坐蒲团之上,手凭竹几,闭幕小憩,怡然自得,回顾生平经历的坎坷风雨,半含幽怨、半含调侃,直至达到了“非梦亦非觉”的心神超然物外之境。当然,苏轼适应儋州的生活除去早起梳理头发、中午坐睡小憩,更有晚来热水与冰水的交替濯足。

苏轼《夜卧濯足》有载[6]儋州之地暑气蒸腾,人们虽未养成沐浴的习惯,但每晚休息前必定以冷热水交替洗脚。苏轼一面听着水即将烧开的“松风声”,一面用着当地人使用的粗制器物“瓦盎”,让双脚在及膝的水中,用冷水、热水交替冲洗,儋州的“瘴云”“海气”等湿滞之气尽可祛除,因而才会得出“土无重膇药,独以薪水瘳”的独到感悟。原来此地暑热湿气导致人们腿部肿胀之症状,即可用此冷热交替之冲洗得到缓解。这不能不说是苏轼对儋州生活的真正接受与融入。因此,此后文人便将《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足》这三首诗合编为《谪居三适》,用以深入体会苏轼对贬谪儋州生活的细腻体验。

伴随着对儋州气候和生活的熟悉和深度融入,苏轼不仅亲事农耕,还结合儋州当时、当地实际,在《和陶劝农六首》中表达了自己革新当地农业生产的全新建议。针对儋州的地形地貌,提出“岂无良田,膴膴平陆”,认为应当加大对平原地区肥沃土地的开垦力度;针对儋州家族协作能力不足,颇多游食之民的现状,提出“父兄搢梴,以抶游手”,尤其应当加强家族内部分工协作,并劝民务农;针对儋州主要口粮要依靠内地海运,本地作物产量不足的问题,提出“惊麏朝射,猛豨夜逐。芋羹薯糜,以饱耆宿。”一方面可适当捕猎猛兽以飨百姓,另一方面在主要口粮方面就地取材以足民食。深处儋州这样的绝远之地,苏轼始终以畅达的胸怀和乐天的品格,坚持苦中作乐,在儋州城南的桄榔林下的“桄榔庵”中,始终坚持躬亲垂范,劝课农桑,勘察水利,将中原地区先进的农耕和水利技术带给当地人民。并且,面对粮食供应仰给海运,又常常为风雨阻断的情况,苏轼对于口粮的就地取材亦和当地人民保持一致,在融入当地生活之后,和其子充分利用了当地的“芋羹薯糜”创制了一道富有地方特色的美食,并取名为“玉糁羹”。苏轼更是盛赞此佳肴“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7]当然,在创造这些美味的同时,苏轼亦通过他的文笔记录下了当地颇具地方特色的“乡土美食”,在《闻子由瘦·儋耳至难得肉食》一诗中,他写道:“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8]苏轼在生活困苦的条件下,究竟是否品尝了这些美食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总能以乐观包容的心态将这些当地的民俗文化、生活习惯,在其诗文中予以记录。

三、结语

苏轼不仅在物质层面充分融入了儋州的自然环境,更在精神层面充分融入了儋州的人文环境。苏轼一方面为儋州带来了中原的先进文化,兴教育、办学堂、助科举,更对儋州乡土社会的人文风俗持以开放包容的态度,进而与之交往、交流实现和睦共处。据《琼州府志》记载:“此地有黎母山,诸蛮环居其下,黎分生、熟。生黎居深山,性犷悍,不服王化。熟黎,性亦犷横,不问亲疏,一语不合,即持刀弓相问。”[9]对于此种情形,苏轼亦并未持以不解乃至偏激的态度,而是在《和陶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诗中写道“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鴃舌倘可学,化为黎母民。”[5]55在表达了尊重本地土生土长少数民族的语言的同时,更表明了自己对儋州当地不同不足文化的理解与包容。总体来看,苏轼在儋期间诗文中的这些生态书写,实是基于中华传统文化视域下的生态书写,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书写,是生活在一起的不同族群和睦相处的生态书写,有助于今天我们从经典作品出发,切实体会中华古典优秀作品在当下文学理论建构中的现实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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