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乡土人才回流的困境与出路*
2023-11-23梁丽芝
刘 姗,梁丽芝
(湘潭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仍然在农村[1]。自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来,我国农村建设取得了重大进展,农民收入稳步增加、农业发展初见成效、人居环境明显改善。同时,人才掣肘在乡村发展和基层治理中仍是难以攻克的难关,而人才始终是乡村振兴不可缺少的要素,是全面振兴乡村的关键。人才振兴并不是达成乡村振兴后的副产品,而是乡村振兴的题中应有之义,是乡村振兴取得成功的先决条件。人才振兴是乡村振兴的核心关键环节,也是盘活乡村发展的核心变量。
长期的城乡割裂式发展导致乡村治理向心力逐渐式微。乡村劳动人口普遍由农村向城市单向流动,人才流失造成的乡村人才缺口使得乡村发展内生动力不足。长期突出的人才缺口不仅表现在乡村产业发展上,还表现在乡村人才振兴、文化振兴、生态振兴和组织振兴等方面[2]。要实现乡村振兴必须补齐乡村场域内的人才缺口,盘活乡村内在资源禀赋,激发乡村内源性动力,这就离不开“就地取材”,在乡村挖掘和培育一支带不走的新型“三农”工作队伍。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乡村振兴“要发挥好本土人才的作用,他们长期扎根农村,特别是在改革开放初期,一大批本身能力强的基层党组织带头人敬乡爱乡、造福一方,带动了本地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3]。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加快推进乡村人才振兴的意见》同样指出“要培养乡村规划、设计、建设、管理专业人才和乡土人才”[4]。可见,“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本土人才是实现乡村振兴不可或缺的关键群体。
在实践层面,乡村要实现振兴首先就要改变长期存在的人才向城市单向流动的模式,将曾经从乡村走出去的成功人才引回来,引导其参与乡村振兴,发挥“头雁效应”带动乡村全面振兴。乡村人才资源包括村庄当地人才和村庄回流人才[5]。本文探讨的乡土人才是村庄回流人才,主要指出生并植根乡村,熟悉农村环境,经过了农村的内育,在城镇化进程中因求学或者工作从农村流入城市,并经历了城市的培育,再由城市向农村回流的人才结构。这类人才在客观成才经历和主观个人情感的双重作用下,成了乡村振兴的生力军,也是乡村实现“引才”要重点抓好的人才结构。
一、相关研究综述
已有研究主要聚焦乡村产业振兴机制下的政策吸纳力和柔性引才社会秩序下的乡愁乡情动员力两方面分析乡村人才回流影响因素。在政策吸纳力方面,孙瑜认为,地方政府相应的社会政策及产业政策配套是人才回流的基础[6]。葛宣冲、郑素兰认为,创业资本下乡是造福于乡村产业振兴,实现传统农业产业转型升级[7]。彭华涛、皇甫元青认为, “三农”创业能够有效吸引人才回流、汇聚社会资本、培育特色产业、整合闲置资源[8]。在柔性引才社会秩序下,温金海等提出,在引进返乡人才资源时,各地以亲情、乡情、友情为纽带,大力回引本土人才[9]。唐丽桂认为,选择从城市向乡村“逆向回流”者,均怀有美好的乡土情结[10]。田书芹、王东强认为,城市人才向农村流动必须以乡情乡愁为纽带,建立有效激励机制[11]。黄敦平、方建认为,获取提高乡村劳动力回流的途径,要探究乡村劳动力回流意愿和资源禀赋的关系[12]。
现有研究已经充分认识到了乡村人才在乡村振兴中的重要价值。但是,关于乡土人才回流可行路径的深层逻辑并未理清,深度刻画乡土人才回流动力的研究数量甚少,对于如何激发流失人才的返乡意愿、形成群体性动力赋能乡村治理的阐释还不够丰富。因此,以场动力理论为研究视角,立足于乡村“环境场”和乡土人才“心理场”,对乡村人才回流动机进行总体性的探讨,有利于论证乡土人才返乡的内生动力和外推动力,进而明晰乡土人才回流的内在逻辑,指明乡土人才回流的路径依归。
二、乡土人才回流:理论基础及其分析框架
场动力理论作为西方组织行为学的经典理论之一,经过长期的发展和完善,能够有力地解释个体行为产生的逻辑。场动力理论能够在发展过程中动态地契合我国国情,场动力理论在本土化后,对于研究乡村人才群体的流动问题有重要的工具性价值。
(一)场动力理论的内涵及其发展
场动力理论认为,个体“任何一种行为的产生都源于各种相互依存事实的整体,且这些相互依存的事实具有动力场的特征”[13]。美国心理学家和行为科学家库尔特·勒温结合物理学中“场”的概念提出了心理学理论即场动力理论。场动力理论主要包括场论和动力论两大理论,由生活空间和心理紧张系统两大核心概念构成[14]。首先,勒温所提出的“场论”重点在于分析个体心理及其行为所发生的生活空间,勒温将“场”定义为相互依存事实的整体,他所提出的“场”既包括“环境场”又包括“心理场”,即包括可以感知到的外部物质环境,又包括个体自身的认知意义[15]。其次,动力是勒温心理学立论的基础,也是勒温心理学最突出的特征[16]310。勒温认为,动力是分析人做出的一切活动的起点,动力也就是个体的实际需求,“只要在一个人的内部存在一种心理的需求,就会存在一种处于紧张状态的系统”[17]。基于个体需求与环境相互作用而产生的心理紧张系统,是个体心理与行为的动力本质,该理论主要是用于分析个体行为动力产生的原因与运动变化过程。
综上可以看出,个体行为的产生是内在心理生活空间(心理场)和外部环境疆域(环境场)共同作用的结果。个体的内在需求是行为产生的基础,外部环境则是个体行为产生的重要条件,二者缺一不可。同时,个体的心理场和其所处的环境场是动态变化的,也就是上文所分析的动力论中所提及的。在场动力模型(见图1)中,环境场和个体心理场之间存在一种交互性与动力性并存的影响状态,置身于生活空间内的个体一旦有了新的需求则会产生紧张心理。在这一过程中,“双场”平衡逐步被打破(即会引发个体力求恢复平衡的心理张力),个体为恢复心理平衡开始在环境场域中寻求能满足个体需要的目标,释放能量,发动行为去达到目标)。因此,个体行为诱发的关键在于“场”的形成。“场”一经形成,在其内部的个体和环境相互作用就会形成动力,从而驱使个体行为的产生。
图1 勒温场动力理论阐释模型
图2 乡土人才回流分析框架
(二)场动力理论对乡村人才回流的适用性
人才城乡流动具有强烈的地域指向性,人才在选择流动的过程中受到环境空间要素和个体内源性要素的双重驱动。在环境场要素层面,乡土人才作为理性人,其前序流出乡村受到城市空间场域物质要素的外在牵引力和个人谋求发展过程中心理空间内在引距值的共同作用。同样,重新“引回”乡村人才,也要对这类群体的返乡动机进行主观和客观的考量。
首先,乡土人才回流的基本动机与场动力理论相符。场动力理论认为,动机行为的产生是由人的“心理生活空间”(心理场)决定的,同时强调个体心理层面存在需求,内在需求会激活个体行为张力而产生动力[16]306-307。乡土人才在选择回流的过程中,同样受到个体内在需求动机的影响,包括乡愁乡情机制、个人成就感、熟人关系网等。尤其是在当前乡村振兴的大背景下,社会对乡村的整体看法发生了巨大转变,乡土人才前序流出乡村的基本动机的稳定结构也遭到了巨大冲击,这就使得用场动力理论分析乡土人才回流新动机具有较高的可行性。
其次,乡土人才去留的博弈状态与场动力理论一致。场动力理论将个体行为的产生归因于个体内在动机和外在场景的相互作用。长期以来的城乡分化导致乡村资源底子薄、经济发展落后、基础设施建设不完善,无法满足多元化的就业需求,这是乡土人才在对比城乡环境要素后选择流出乡村的诱因。在乡村振兴过程中,乡村环境大幅优化,乡村产业迅速发展,这就综合形成了乡村环境吸纳力。乡土人才流动行为的产生首先受到生活空间场(E)要素的直接冲击,在特定生活空间场要素(E)刺激下,本土人才心理层面产生紧张状态,即心理场(P)要素产生变化,为消除这种紧张状态,乡土人才必须做出继续留在城市或是回流乡村的选择,这是一种“去或留”的博弈状态。
(三)影响乡土人才回流的场域结构要素和分析框架
场动力理论表明,个体的行为表现受到“环境场”和“心理场”的共同作用,人才选择是否流向农村、扎根乡土同样受到这两个场域的影响。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乡土人才的“心理场”大致可以划分为归宿感、安全感、成就感、认同感;借鉴李卓、张森关于乡土人才“乐业”与“安居”两大回流动力的阐释[18],并结合乡村振兴背景下具体的乡村环境状况,可以将乡村“环境场”划分为物质环境和文化环境两个层面,包括物质保障、文化吸纳、价值观念和激励机制四个具体要素。
在实践层面,乡村“环境场”中的物质保障表现为收入水平和公共服务质量等,文化吸纳表现为乡村文化发展状况,价值观念表现为乡规民约的规范性,激励机制表现为对一定形式和程序上的表彰和奖励。乡土人才“心理场”和乡村“环境场”存在一种嵌套关系[19],“双场”在交互过程中产生失衡,主要表现为乡村“环境场”要素发展不充分,导致乡土人才回流乏力。因此,要引导乡土人才回流必须首先完善乡村环境场要素,以环境场要素激发乡土人才心理层面需求的满足,从而实现乡土人才主动选择回流。
三、案例呈现:长乐镇推动乡土人才回流的实践逻辑
为探究乡土人才回流实践逻辑,采用个案研究法,具体遵循理论构建—案例分析—实践检验的分析逻辑。为保证个案研究的科学性和实证性,在案例选取的过程中进行实践深挖和理论构建。一方面,长乐镇的案例具有典型性。2022年,汨罗市入选国家乡村振兴示范创建县名单,长乐镇入选“十四五”期间湖南省乡村振兴示范创建乡镇名单。自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来,长乐镇的乡村振兴工作取得了重要成效,尤其是乡村人才振兴工作成效显著。长乐镇的乡土人才吸纳模式是乡村人才振兴的典型样态,案例集中体现了乡土人才回流的现状和难点,并且能够展现出乡土人才从被动引回到选择主动回流的转变过程,具有进行延伸探讨的必要性。另一方面,长乐镇乡土人才回引工程从行政主导转向市场机制赋能的变化,系统性反映了乡村环境场要素适配(符合乡土人才预期)如何激发乡土人才心理场返乡需求,乡土人才如何在“双场”交互过程中产生回流动力。因此,长乐镇的乡土人才回流案例适合采用场动力理论进行分析。为确保案例分析的信度与效度,通过田野调查、深度访谈和媒体报道等渠道获取资料,对收集的资料进行分类和深挖,能够有效回答乡村环境场和乡土人才心理场如何激活乡土人才回流动力这一关键性问题。
(一)人才流失问题成为乡村振兴的难题
长乐镇位于汨罗市东北部(汨罗市是岳阳市代管的县级市),地理位置优越,东依幕阜山,南临汨水河,辖区面积56平方公里,下辖7个村、2个社区,户籍人口28 390人[20]。长乐镇是具有悠久历史的千年古镇,具有丰富的特色文化资源,近年来随着长乐甜酒、文化旅游等特色产业迅猛发展,长乐镇的经济社会发展态势良好。但受城市“虹吸效应”、产业结构单一、乡村治理方式粗放等影响,长乐镇人才结构性流失严重,并逐渐成为制约经济社会发展的难题。长乐镇乡土人才为获取更多的公共资源选择离土离乡谋发展,这就造成镇域内产生了大量人才缺口,使得长乐镇产业发展转型。长期以来,政府偏重于社会经济发展,积极促进城市资本下乡、人才下乡、项目下乡、商品下乡,试图通过城乡资本要素的双向流动来弥合城乡经济社会发展的差距,忽视了乡土人才对当地经济发展的关键支撑作用,政府对乡土人才的物质保障和激励力度明显弱于对从乡村外部引进人才的物质保障和激励力度,这进一步切割了乡土人才回流渠道,弱化了乡土人才的返乡意愿。
(二)乡土人才回引实践破解难题
自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来,中央和地方政府出台了大量人才政策,强调以城带农,坚持聚合乡土人才、推动人才下乡、吸纳能人返乡创业的引才思路,从而破除人才长期单向流出乡村的困境,以人才振兴赋能乡村全面振兴。为破除人才缺口造成的经济社会发展困境,长乐镇在引才方面多措并举。囿于发展水平欠缺、公共服务质量不足等问题,长乐镇将引才重心聚焦于乡土人才回引,并打造了物质保障、文化赋能、价值重塑和激励并重“四位一体”的长乐引才模式。在物质保障层面,长乐镇发挥甜酒、粽子等特色产业的就业辐射效应,依靠广阔的就业市场和良好的创业环境引回和留住乡土人才。同时,长乐镇因地制宜发展农文旅融合产业,打造农文旅发展助推乡土人才回流新引擎,保障乡土人才回流的安全感;在文化赋能层面,长乐镇有着“群众文化艺术之乡”的美誉,长乐镇重视传统文化的时代价值,整合民俗文化资源并借力非遗传承,在全镇范围内形成了群众自主式组织和参与的大型民俗文艺活动——“长乐抬阁故事会”,在文化传承的同时增进长乐人的凝聚力,通过宣传等形式进一步增强了长乐人对乡村文化的认同感;在价值体系层面,长乐镇积极开展“迎老乡、回故乡、建家乡”系列活动,以乡愁乡情为纽带,开展看乡貌、听乡音、叙乡情的老乡座谈会,唤醒乡土人才的乡愁记忆,重塑乡土人才“爱乡”的价值体系,进一步强化乡土人才回流归宿感;在激励机制层面,长乐镇开展“乡土人才”选拔活动,从土地流转、资金支持和税收优惠等物质激励方面精准施策,挖掘科技特派员、致富带头人、农村经纪人等乡土人才的优势,引回和培养了一大批具有过硬技能的本土人才。同时,长乐镇完善乡土人才的表彰机制,通过公开评选表彰、头衔授予等精神激励方式,激发乡土人才回流成就感。长乐镇积极探索创新乡土人才回引的新模式,激发乡土人才的回流意愿,解决乡土人才流失问题,取得了一定成效。
(三)长乐镇乡土人才回流态势渐趋显现
长乐镇坚持“人才强镇”的发展思路,积极挖掘、着力盘活乡村振兴智库专家和乡土人才。在开展“乡土人才回引”工程后,长乐镇治理水平显著提升,乡土人才回流成效显著。长乐镇锚定产业特色,开展了“汨罗粽子”“长乐甜酒”和“直播带货”等产业领军人才培训班,培训回流产业领军人才80余人。长乐镇以乡愁乡情为纽带,共引进乡友企业20多家,带动辐射500多人就业。目前,汨罗市委、市政府及长乐镇党委政府推动甜酒产业集聚发展,不断提升甜酒产业竞争力,成立了长乐甜酒行业协会,建成了汨罗市年产3万吨甜酒产业园。现在,长乐镇甜酒产业园已入驻多家省内知名企业,总投资超过1亿元,预计实现年产值5亿元,带动就业7 000余人。同时,长乐镇积极构建“产学研”融合发展新模式,成立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产学研”合作基地,结合长乐抬阁故事会在内的非遗项目,回流的非遗人才达20余人。长乐镇乡土人才回流态势渐趋显现。
四、案例分析: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乡土人才回流的现实困境
长乐镇的引才模式是场动力理论的生动呈现,集中展现了乡村环境场要素变化如何激发乡土人才心理场“去或留”博弈的动态过程。人才流失有别于单纯的劳动人口流失,劳动人口流失侧重的是在一定区域内乡村人口数量减少,人才流失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有限区域内人口质量的下降。在系统分析长乐镇引才模式内在机理的基础上,聚焦乡土人才存量,立足乡村客观“环境场”和乡土人才主观“心理场”,深入剖析乡土人才回流动力产生的原因,得出:乡土人才流失是乡村“环境场”和乡土人才“心理场”共同作用的结果。首先,从乡村“环境场”看,乡土人才流失是乡村现有发展模式下乡村人才需求的趋饱和态势所致,这也是乡村“环境场”强推力的直接体现。城市经济发达、工资收入高、公共服务资源丰富、文化吸纳能力强,具有巨大的人才“虹吸效应”,而乡村处于区位劣势,现有生产要素发展不完全,对人才的吸纳能力弱;其次,从乡土人才“心理场”看,现阶段乡村的物质保障、文化赋能、价值体系和激励机制未完全达到乡土人才的心理预期,不能完全满足乡土人才内在的安全感、认同感、归宿感和成就感需求。“双场”要素不适配的现状弱化了乡土人才主动回流的动力。
(一)乡村公共资源匮乏,乡土人才回流安全感缺失
乡土人才心理场要素之一的安全感是指乡土人才回流后获得的生活和工作满意程度。乡土人才是掌握某一领域专业技能的特殊人才,生活和工作满意度是乡土人才选择回流的重要考量标准,会直接影响乡土人才的回流意愿。长乐镇乡土人才流失的关键在于城市的“虹吸效应”和乡村产业结构单一,这两方面是造成乡土人才回流安全感低的主要原因。
首先,从城市“虹吸效应”来看,城市“虹吸效应”的深层逻辑是社会资源配置的城乡偏向问题,这也是城乡分治结构产生的诱因。在城乡二元分治期间,户籍政策与住房、教育、社会保障等众多重要领域的政策存在“粘嵌”[21],在实践中具体表现为城乡之间各项公共服务供给差异。二元户籍制度的最终影响在城乡居民就业和生活空间的选择上体现。我国虽在制度上破除了城乡户籍等级化的桎梏,但多年以来的城乡制度壁垒导致城乡经济社会发展存在巨大鸿沟,这种鸿沟在短期内难以填补。城乡之间存在着显性的经济发展差距和隐性的落户政策限制,这直接造成农业剩余劳动力为获取更丰厚的经济收入和更优质的公共服务而大量流出乡村。从本质上看,农业剩余劳动力流动是推进二元结构转变的重要力量,城乡关系从分割走向融合是消除二元结构的本质要求[22],但是长期固化的城乡制度壁垒和城乡分割式发展状态,是造成乡土人才流失的根本原因。
其次,从产业政策层面看,农业是乡村最重要的产业,小农户分散经营的生产模式是现阶段农业产业实现高质量发展要破解的难题。小规模、分散化经营格局是农业高成本的重要原因[23],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户分散经营模式难以在区域范围内形成聚集性、有竞争力的第一产业。农业分散经营造成了农村生产要素闲置和土地资源浪费,农业产业发展滞后且效益低。并且,乡村产业主要局限于发展粗放型的第一产业,第二、第三产业发展滞后,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格局转型乏力,未打通本土人才回流的产业发展道路。乡村产业发展状况直接影响乡土人才返乡的职业发展空间,不合理的乡村产业结构直接弱化乡土人才的回流意愿。
(二)乡土文化长期失语,乡土人才回流认同感弱化
乡土人才“心理场”要素之一的认同感是指乡土人才对乡土文化的认同程度。乡土人才回流难的内在原因为乡土人才面临着“弱文化自信”为标志的文化缺失。长期以来,大量乡土人才对“三农”的理解存在误区,缺乏对乡村文化的深入理解,认为返乡工作失面子,导致其不愿意回到乡村基层工作[24]。并且,现代城市文化的社会主流地位使得农民普遍将乡村看作是孩子成才的跳板,他们把一切希望寄托于子女们的教育,为的是让下一代跳出农门,争得一份城市的富裕[25]。上述表征是乡村文化自信缺失的印证。现代化进程中乡村边缘化现象严重,乡土文化在城市文化下乡的过程中被挤兑,村民普遍存在将进城视为成功、返乡视为“丢脸”的文化误区,并且这种文化认知误区长期内植于乡村人才的心理场,造成乡土人才在成才之后难以在乡村文化氛围中找到认同感,因此缺乏返乡的内源性动力。
从教育理念层面看,由于乡村社会发展滞后,传统的乡村教育理念缺乏乡土性,并深受城镇文化的冲击。乡村教育理念的“城镇化”取向加剧了乡村文化适应力不足的问题,造成了乡村教育理念在吸收现代化教育理念的基础上发生价值异化,乡村教育理念逐渐偏离乡村本土特性而转向过分关注城市文明。乡村教育理念长期表现为“应试性、城市性、离农性”三大倾向[26],漠视了对乡土文化精化的萃取,乡村教育缺乏强有力的话语体系对本土人才进行培育和引导。乡村教育自信的缺失束缚了乡土人才返乡的意愿,乡村教育在吸收城市教育理念的基础上否定了乡土文化对人才塑造的作用,致使乡村教育成为城市教育的衍生部分,成为培养乡土人才适应城市发展的工具。
(三)乡村社区记忆断裂,乡土人才回流归宿感淡化
乡土人才心理场要素之一的归宿感是指乡土人才融入乡村社会网络的程度。乡土人才长期的离土性淡化了其与乡村社会网络的关联性。首先,从村庄记忆层面看,随着国家行政权力向乡村渗透,大量自然村逐渐叠加合并为行政村,乡村原本的熟人社会开始呈现出“原子化”的特征,维系村民关系的社会要素锐减,村庄记忆也在这一过程中走向断裂。村庄记忆断裂意味着历史上构建起来的乡村社会秩序失衡,乡土人才的宗族意识进一步弱化,归宿感持续减退。乡村社会受到现代化要素的冲击,大量年轻一代向外寻求更多元的工作途径,不再将农业作为谋生的唯一方式,年轻一代缺乏乡土气息,这就直接导致城乡生活方式的同质化,村庄记忆进一步断裂,乡愁乡情机制对乡村年轻一代的牵引力持续弱化,乡村年轻一代在外成才后难以在价值层面找到返乡的理由,占据优势经济社会资源者不仅缺乏回村建立自己生存价值的动力,而且很容易割断与村庄生活世界的价值联系[27]。
其次,从乡村公共精神层面看,乡村公共生活空间压缩,村内集体活动减少,村民行动共同体结构松散,对村务决策的协商意识不强。村民主体性内生动力不足造成村民公共服务精神和集体奉献意识逐步弱化。公共精神流失使得村内原子化程度增强,村民难以感受到在乡村社会的主体价值,难以形成强烈的归宿感和获得感,传统落叶归根的思维被落地生根的思维取代。思维的转变使得传统意义上的归宿感对人才返乡丧失作用力。
(四)激励机制结构失衡,乡土人才回流成就感不足
乡土人才心理场要素之一的成就感是指乡土人才回流后获得的自我价值实现程度。从物质激励层面看,首先,乡村薪酬水平低,工资性收入明显低于城市,工资性收入不足以维持家庭日常开销。这一问题造成乡土人才返乡缺乏显性的物质激励,并且乡村的收入体系不完善,尚未建立绩效奖金相配套的收入增长机制,乡土人才在返乡后没有获得与其能力相匹配的收入,这直接造成乡土人才回流乡村的成就感不足。其次,乡村在设施保障、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建设方面明显滞后于城市,并且基层政府将资源供给的重心放在人口密集的市区。在基层政府难以提供有效的公共服务的情况下,一些涉及村民共同利益的公共服务需要村民自己参与解决[28]。再次,长期在外求学和工作的经历,使得乡土人才已经习惯了城市便捷的公共服务体系,返乡要面临缺失的公共服务和贫瘠的公共产品。尤其是在城市定居并建立了家庭的乡土人才,他们选择返乡要综合考虑孩子的教育资源和家庭的整体意愿。乡村社会的公共服务供给困境使得家庭缺乏对乡土人才返乡的理解和支持,直接造成其回流乡村的成就感缺失。这成为乡土人才返乡工作的关键制约因素。
从精神激励层面看,首先,乡土人才作为已经积累了大量财富和知识的群体,获取声誉已经成为他们现阶段追求的主要目标。乡村社会缺乏助推本土人才返乡的表彰制度和认可激励机制,难以为乡土人才提供积极返乡的社会环境,难以满足乡土人才现阶段获取声誉的需求。其次,乡土人才长期背井离乡,在离乡过程中他们所处的漂泊状态极大改变了其原有的稳定的乡土情怀。乡土情怀的逐步丧失弱化了乡土人才对乡村发展的内在使命感,致使乡土人才参与乡村事务的积极性减退。再次,乡土人才在外已经建立了牢固的人际关系,返乡将面临人际关系的重组与再造。时空的距离将疏远前期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并且,乡村的“半熟人社会”[29]结构使得乡村内生权威结构逐步瓦解,造成了村民利益分散化的局面,乡土人才返乡难以重新构建起新的、良性的社会关系,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乡土人才回流。
五、乡村振兴背景下促进乡土人才回流的实现路径
(一)推动乡村产业发展,促进城乡融合
解决乡土人才不愿回流和回流顾虑问题,必须逐步实现城乡融合发展。城乡融合发展,是将城市和乡村作为一个有机体,促进城乡要素平等交换和公共资源均衡配置的过程[30]。解构城乡二元制结构,促进城乡融合发展的实质就是推动乡村发展转型,明确乡村的功能规划,激活乡村生产要素,破除城乡发展差距问题。乡村振兴对城乡融合发展提出了新的价值定位,主要目标是大力盘活乡村的可持续性动能,健全城乡融合发展的机制,打通城市优势资源下乡的路径,为乡村发展提供与城市平等发展的制度环境。促进城乡融合发展须从乡村经济社会发展和城乡公共服务供给两方面发力,加速实现乡土人才回流乡村。
促进城乡融合发展,乡村产业兴旺是关键。乡土人才回流受制于乡村产业的吸引力和盈利性,扶持乡土人才返乡创业是促进乡土人才回流与聚集的重要路径。要实现产业对乡土人才回流的拉力,首先要改变现阶段单一化的乡村产业结构,依托乡村特色资源和优势,吸引人才返乡和资本下乡,助力乡村产业发展[31];其次要发挥村级组织的动员力,优化利益分配机制。再次,要优化乡村产业格局,扩大乡村就业空间,也扩展乡土人才返乡创业的空间,促进乡土人才回流。
(二)理清现代化教育目标,重塑乡土文化体系
城镇化过程中,大量资源从农村流向城市,乡村成为城乡两极中较弱的一极,长期服务于城市发展。大量农村家庭将受教育视为“进城”的工具,将“跳出”农村作为衡量成功的标准。在城乡教育二元藩篱的背景下,村庄内部对乡村文化认同感的缺失,使得乡村文化进一步衰败。乡村文化是祖祖辈辈集体生活的心理认同,表现为社会群体的内聚力[32],乡村文化的主要功能就是在乡村成员内形成凝聚力。譬如长乐镇以“长乐抬阁故事会”为载体,将特色民俗文化带入课堂,从小培养长乐人的文化认同感。重塑乡村文化认同是增强乡村文化内聚功能的前提。吸引乡土人才回流最有效的途径就是发挥其内源性动力,从“心理场”入手,通过乡村内部价值观的再塑造,唤醒其返乡参与乡村建设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然而,重塑乡土文化体系必须从外部环境入手,重点在于重塑乡土文化场域。首先,要将乡村文化场域作为乡村教育的天然载体,增加富有乡村本土文化的教育实践活动,在乡村教育中融入乡土文化,重塑乡村新一代青年的爱乡价值观。其次,要将乡土文化渗透到村民内心,从农村乡土文化传播的现实出发,进一步转变观念,优化制度体系,培育重乡土、乡情与乡风的文化氛围[33],扩大乡村特色文化的影响力,增强在场乡土人才对乡土文化的认同感,培养不在场乡土人才的乡愁情怀,增加不在场乡土人才回归乡村、建设乡村的意愿。
(三)唤醒乡村社区记忆,强化乡村公共精神
乡村社区记忆是乡村社会的灵魂,由传统经验累积与熏习而成的乡村社区记忆(如礼治秩序、宗族关系)是村庄社会生活运转的轴心[34]。乡村社区记忆源于相对稳定的乡村社会环境,这种共同的社区记忆极大程度上将人们与历史、文化、宗族联系在一起,经过历代相传后沉淀形成了村民共同的归宿感。然而,随着乡村原子化程度逐渐加深、乡村公共空间缩减以及承载着共同记忆建筑物的消逝,乡村社区记忆逐渐断裂,并且在乡村社会呈现出边缘化的表征。乡村社区记忆断裂造成乡土人才对故乡归宿感淡漠、村民丧失聚合力;乡村公共精神逐步消解造成乡土人才忽视家乡建设的重要价值。
要唤醒乡土人才的社区记忆,首先需要通过保留和改造具有共同记忆的祠堂和场所,营建新的交往空间、创造新的交往途径,如重修宗祠、成立宗祠理事会和建立本土人才交流群等,从而将散落各地的乡土人才聚合起来,厚培本土人才对乡村的归宿感。其次,要强化乡村公共精神,让多元主体在乡村治理中掌握一定的话语权,增强多元主体的聚合力。要增强多元主体的聚合力,需要村“两委”在村务决策方面发挥好组织作用。可以通过建立微信群等举措将不在场的乡土人才聚集起来,形成乡村治理的智囊团,从而激发乡土人才内在的乡愁乡情。
(四)调整激励机制结构,物质与精神激励并重
乡土人才回流动力匮乏的主要原因是本土人才在乡村缺乏施展拳脚的天地。汨罗市通过完善乡土人才奖金激励机制和开展乡土人才表彰工作,双措并举吸引乡土人才回流。在物质激励方面,首先,要设立信息交流平台。积极地在平台上发布产业发展资讯、招商引资需求和村庄治理状况等信息,将村庄就业最新状况传递给乡土人才,以保障乡土人才掌握丰富的信息资源,并且通过对比乡村发展需求与自身需求的适配性,增强乡土人才返乡的动力。其次,提高乡土人才在乡村工作的待遇,包括提高收入水平、完善住房供给、保障基础设施建设以及对返乡创业的人才给予政策支持,如减免税收等。
对于乡贤、能人、社会精英来说,精神激励的作用大于物质激励[35],因为乡土人才具有浓厚的故土情怀,故土情怀是他们选择重回乡村的重要力量之源。并且乡村的熟人社会性质使得声望和名声成为乡土人才现阶段的重要追求。因此,必须增加精神激励在激励结构中的比重。首先,村“两委”通力合作,在乡村社会营造积极的服务意识,在全村范围内开展对乡村具有较大贡献的个体和集体的表彰活动,修订统一的评选细则,邀请获表彰的乡土人才参加仪式,合理利用仪式的重要作用,激发本土人才返乡、流乡的动力。其次,村“两委”通过入户宣传的方式,发挥乡村舆论导向作用。在整个乡村社会形成榜样认可的氛围,发挥榜样引领的示范作用,从精神上激发乡土人才的成就感,从而增强乡土人才回流的动力。
六、结论与启示
场动力理论从宏观层面对个体行为动力产生的原因与运动变化过程进行了阐释,也落到了乡土人才回流的具体行动策略选择上,为乡土人才回流归因提供了综合的分析框架。长乐镇的引才实践是对场动力理论的深刻诠释,通过案例分析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第一,乡土人才回流行为的产生是“双场”互动的结果,乡土人才回流行为的产生不仅受到乡村环境空间要素的影响,也受到乡土人才个体内源性需求的深刻影响。乡土人才的内在需求预期与乡村环境场提供的保障失衡是导致其回流受阻的关键。要激活乡土人才主动回流的动力,必须全面把握乡土人才的心理需求,消除乡土人才内在顾虑。长乐镇政府主导的引才模式为乡土人才回流提供了清晰明确的行动导向。政府通过行政力量下沉激发乡土人才的返乡动能,精准把握本土人才的物质需求和心理需求,并且强有力的政策支撑充分保障了乡土人才的安全感。
第二,提升乡土人才回流效能,重点要聚焦乡土人才的群体特性,分析乡土人才与其他群体的内在区别。首先,必须重视乡村与城市环境场之间的区别,以乡土人才“出走”的关键因素为抓手,动态把握乡村社会环境的变化对乡土人才吸引力的影响;其次,无论在环境场还是个体心理场层面,都必须以个体的发展为核心驱动力,实现乡土人才在乡村的安居乐业是促进人才回流的重点,也是乡村人才振兴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