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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三大词人”刍议:兼谈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的易位

2023-11-22

关键词:纳兰词词派朱彝尊

何 扬

(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清初三大词人”的概念每见于词评,也有研究者曾撰文探讨其生成①参见孙欣婷《从清词总集看“清词三大家”的经典化生成》,《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7年第4期。。事实上,“三大词人”并非约定俗成,大略有两种说法,一为陈维崧、朱彝尊、顾贞观,如姜宸英《题蒋君长短句》云:

梁溪圆美清淡,以北宋为宗,陈则颓唐于稼轩,朱则湔洗于白石。譬之韶夏异奏,同归悦耳[1]177。

杜诏《弹指词序》也云:

夫弹指与竹垞、迦陵埒名[2]545。

一为陈维崧、朱彝尊、纳兰性德,如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云:

长短调并工者,难矣哉。国朝其唯竹垞、迦陵、容若乎[3]3472。

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云:

纳兰相国(明珠)子容若侍卫,所著《饮水词》,于迦陵、小长芦二家外,别立一帜[4]2793。

那么,为何会出现两种并称现象?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的易位揭示出词坛发展的何种规律?并称之形成与演进又受到哪些因素影响?下文试作探析。

一、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的原因

陈维崧、朱彝尊分别为阳羡与浙西词派宗主,二人领袖一时,对清代词坛产生了深远影响,当时及后世对二者地位都有确认,曹溶云:

其年与锡鬯并负轶世才,同举博学鸿词,交又最深,其为词亦工力悉敌,《乌丝》《载酒》,一时未易轩轾也[5]。

陈廷焯《词坛丛话》则云:

词至国朝,直追两宋,而等而上之。作者如林,要以竹垞、其年为冠[6]。

两家之外,也有论者将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相提并论,如前文所引姜宸英,杜诏之言。姜宸英的《题蒋君长短句》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其时他与众人饮于纳兰性德的“花间草堂”,席间诸人各赋《临江仙》以咏纱灯图绘古迹。姜宸英以当事人身份对与会者作出品评,明确了顾、陈、朱的三大家地位,这也是三人最早并称。后来,杜诏于《弹指词序》中对这一观点有所发展,云:

迦陵之词,横放杰出,大都出自苏、辛,卒非词家本色。竹垞神明乎姜、史,刻削隽永,本朝作者虽多,莫有过焉者。……若弹指则极情之至,出入南北两宋,而奄有众长,词之集大成者也[2]545。

此序作于雍正二年(1724),杜诏对顾贞观颇多溢美,或与其“生平瓣香,实在弹指”[2]545的取径有关。不过,联系杜诏曾一度师事朱彝尊,“词体为之稍变”[2]545的经历,以及当时词坛为浙西词派所笼罩的背景,他认为“弹指与竹垞、迦陵埒名”,应当是在对整个词史有着一定把握基础上所发表的意见,非仅出于私阿。后来,《清史稿》《清史列传》皆将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目为“词家三绝”,也是沿袭姜宸英、杜诏的说法。顾贞观能够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原因大略有三:

其一,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年岁相近,为同辈人,三人创作时间主要在康熙前期。

顾贞观从何时开始填词,因文献阙如难以断定,《弹指词》中标明时间最早的一首词为《蓦山溪》,词题为“庚子秋题长干水榭”[2]116。“庚子”为顺治十七年(1660),词人二十四岁。顾贞观弃词不作是在好友纳兰性德去世后,自陈“伯牙之琴,盖自是终身不复鼓矣”[7]385,其《大江东去》(倚楼清啸)附记也云:“容若已矣,余何忍复拈长短句乎。”[2]445时间为康熙二十四年(1685),词人四十九岁。顾贞观作词时间愈二十五载。陈维崧(1626—1682)涉足填词时间亦难以考订。不过,据朱彝尊《陈纬云〈红盐词〉序》所云:

方予与其年定交日,予未解作词,其年亦未以词鸣[8]233。

序中所言订交在顺治十年(1653),当时陈维崧虽未以词鸣世,但已开始作词。陈维岳为陈维崧词集作跋时云:

先伯兄中年始学为诗余,晚岁尤好之不厌[8]90。

可见,陈维崧填词是一直持续到晚年的。朱彝尊(1629—1709)作词初始年代在顺治十三年(1656),客于曹溶幕府中,弃词不作则在康熙三十一年(1692)归田后,其《水村琴趣序》云:

予既归田,考经义存亡著为一书,不复倚声按谱[8]339。

又据《书〈东田词〉卷后》之“其年殁后,予词亦不复多作”[9],可知在陈维崧去世后,即康熙二十一年(1682),朱彝尊填词兴趣大为减淡。根据上文,可以绘制出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的创作简表(见表1)。

表1 顾贞观、陈维崧、朱彝尊创作时间简表

由表1 清楚可见,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创作时间主要在康熙前期,且时间跨度都比较长,这也是清代词学云蒸霞蔚,最为绚烂的时间段之一。

其二,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均以杰出的成就蜚声词坛,三人在当时有着重要影响力。

陈维崧与朱彝尊,一开阳羡词派,一开浙西词派,二人地位不待多言。顾贞观在清初也煊赫一时,其“才名惊爆海内,所传长短句,词坛奉为赤帜”[2]552。龙榆生《论常州词派》云:

顾梁汾(贞观)之《弹指词》,陈其年(维崧)之《湖海楼词》,皆能干之以风力,无纤淫枯槁之病。……宜、锡词风已骎骎与浙西旗鼓相当[10]。

对顾贞观与陈维崧,以及浙西词派领袖朱彝尊之才力相埒作出说明。再举一例。阳羡词派后劲史承谦被公认为是陈维崧的继承者,但史承豫为其《小眠斋词》作序却云:

(史承谦)尤精于倚声之学,自南唐两宋以迄昭代诸名家,靡不搜采研诵,吸其精英,而淘洗出之。高者直轧白石、梅溪,次亦不失竹垞、华峰诸前辈[11]。

序中提到的宋词典范为姜夔、史达祖,清初词典范则为朱彝尊与顾贞观。

顾贞观不仅创作成就突出,也有建派树帜的雄心,他与纳兰性德合作编纂具有“铲削浮艳,舒写性灵”[12]497目的的《今词初集》即为明证。《今词初集》初刻于康熙十六年(1677),考虑到顾贞观与纳兰性德在康熙十五年(1676)才订交,又由顾贞观《与栩园论词书》所云:

容若尝从容问余两先生意指云何,余为述倦圃之言曰:“词境易穷。学步古人,以数见不鲜为恨;变而谋新,又虑有伤大雅。子能免此二者,欧秦辛陆何多让焉?”容若盖自是益进[12]502。

可知此时纳兰性德仍处于习词初始期,词学观尚未成熟,故《今词初集》应当是在顾贞观主导下完成。《今词初集》选顾词(二十四首)多于纳兰词(十七首),一方面与顾贞观之于纳兰性德亦师亦友的身份有关,另一方面,也表明顾词相较于纳兰词更适合作为性灵典范。

朱彝尊与顾贞观宗尚异趣,曾直接指言二人存有歧见,如其《水村琴趣序》云:

予尝持论,谓小令当法汴京以前,慢词则取诸南渡。锡山顾典籍不以为然也[8]339。

评王锡《啸竹堂词》又云:

曩与梁汾典籍论词,典籍以拙词近南宋人,意欲尽排姜、史诸君。余无以难。使见《啸竹》一集,定当把臂入林,恨晚也[13]。

朱彝尊之所以如此看重他与顾贞观的词学分歧,并努力寻找机会来阐释自己的观点,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二人取径实际上反映了清初词坛南北宋之争。康熙二十八年(1689),顾贞观为侯文灿《十名家词集》作序,云:

今人之论词,大概如昔人之论诗。主格者其历下之摹古乎?主趣者其公安之写意乎?迩者竞起而宗晚宋四家,何异牧斋之主香山、眉山、渭南、遗山?要其得失,久而自定[14]4543。

文中“主格者”指以朱彝尊为代表崇尚醇雅的浙西词派,顾贞观不满浙派词人效法南宋,溺于有格无情;“主趣者”指以陈维崧为代表注重性情的阳羡词派,顾贞观仅是拈出,并未置辞,或与该派重视主体情性,与其词学相近有关。顾贞观与朱彝尊皆将彼此视为对立话语者,二人观点的交锋博弈,是清初词学复兴进程中的重要话题之一。

顾贞观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弃词不作,归隐乡里后,仍在词坛留下了他的身影。康熙三十五年(1696)沈时栋编成《古今词选》,曾邀请顾贞观、朱彝尊等人审定选本,顾贞观后又为选本作序。可见,不论顾贞观与朱彝尊的词学存在何种分歧,二人在清初都是被目为宗主大家的。

其三,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和人生经历,他们是纳兰性德府邸最为杰出的词人。

顾贞观、陈维崧、朱彝尊三人家族与明末政坛联系紧密,他们都历经社会动乱,对明清之际动荡的历史有着深刻记忆。顾贞观曾祖父顾宪成是晚明东林党领袖,陈维崧祖父陈于廷亦为东林党人,其父陈贞慧为“复社四公子”之一。明末,几社与复社同时并起,顺治二年(1645)几社在苏州演变为沧浪会;六年(1649),沧浪会分为慎交社和同声社,顾贞观与陈维崧皆为慎交社成员,二人身上染有较为浓厚的政治色彩。朱彝尊曾祖则为明大学士朱国祚。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又都经历家道中落,迫于生计曾奔走四方。康熙元年(1662)至十年(1671)顾贞观一直在京师游宦,仅做过一些小官;陈维崧“中更颠沛,饥驱四方”[8]90;朱彝尊则“依人远游,南逾五岭,北出云朔,东泛沧海”[9]12。应当说,正是在纳兰性德府邸,三人酬唱交流,切磋砥砺①参见黄天骥《纳兰性德和他的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1-247页。,助推了“一时词学之盛,度越前古”[1]177的中兴热潮。

顾贞观尝云:

吾友容若,其门地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尽招海内词人,毕出其奇,远方骎骎渐有应者。而天夺之年,未几辄风流云散[12]502。”

纳兰性德卒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去世时年仅三十一岁,填词不过十载左右,应当说,在词坛声望上尚难以号召群雄。而纳兰词“哀感顽艳”的基调既不合于承平盛世,也不适宜浙西词派主导下崇尚醇雅的词坛环境,所谓“骎骎渐有应者”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纳兰性德的家族权势使然。康熙年间“家家争唱饮水词”[15]现象的形成,以及纳兰词在选本中地位的不断攀升,也当有这方面因素。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虽都富有词才,但与纳兰性德地位悬殊,三人以其门客身份获得并称似更为合理,而纵观整个康熙词坛,似也没有论者将纳兰性德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

二、纳兰词的再发现以及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的确立

纳兰词在康熙年间选本中地位颇高,到了有“清初清词选本中的殿军”[16]之称的《草堂嗣响》,入选数更是跃居首位(编者自选词除外),这或与顾彩“主情”的词学理念有关②参见拙文《论清代〈弹指词〉与〈饮水词〉的接受及其原因》,《民族文学研究》2021年第4期。。《草堂嗣响》选陈维崧、朱彝尊词分别居于第二、第三位(编者自选词除外),此为“清初三大词人”另一说法发轫。不过,自纳兰性德的父亲纳兰明珠被罢相以及病逝后,《饮水词》的传播也受到影响,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中的一段话透露个中消息,如云:

(纳兰容若)登康熙十二年进士,时相国方贵盛,顾以侍卫用,趋走螭头豹尾间,年未四十,遽亡。后相国被弹罢黜,侍卫之墓木拱矣[4]2793。

纳兰词还遭到谤伤,“或者谓‘高门贵胄,未必真嗜风雅;或当时贡谀者代为操觚耳’”[17]432。雍乾年间,纳兰词的接受跌至谷底,这一时期,甚至没有出现过一个刊本。

嘉庆二年(1797)梁溪词人杨芳灿率先手抄《纳兰词》,并为之作序,云:

倚声之学,唯国朝为盛。文人才子,磊落间起,词坛月旦,咸推朱、陈二家为最。同时能与之角立者,其唯成容若先生乎[17]432?

杨芳灿为袁枚门生,他视纳兰为“隔世之知己”[17]432,是由于纳兰词“主情”特质契合了其主张。杨芳灿的观点遥接顾彩,表明纳兰词再一次进入接受者视野。袁枚之子袁通在秉持家学时也援引“性灵”入词,其《捧月楼绮语》“情之一往而深”[8]646,是“标举性灵”的最佳佐证。袁通刊刻纳兰词也是试图通过文献整理的方式为词坛提供典范。道光词人汪元治“精于倚声,落笔辄似纳兰氏,不独肖其口吻,抑且得其性情”[17]433,他曾在袁通刻本基础上搜罗增补,得词323阕,并付诸剞劂,进一步扩大了纳兰词影响。赵函《纳兰词序》云:

国朝诗人而兼擅倚声者,首推竹垞、迦陵,后此则樊榭而已。……纳兰容若以承平贵胄,与国初诸老角逐词场。……词则卓然冠乎诸公之上[17]433。

已然是将纳兰性德标举为清词中最为杰出者。赵函的小序还记载了这样一桩趣事:

闻吴门彭桐桥家藏有《通志堂集》,亟往借观。桐桥告余曰:唏!是书藏余家数十载,无有顾而问者。昨娄东友人寓书来索是集,今吾子又借观,岂此书将复显于是耶[17]433。

文中“娄东友人”即指汪元治,彭桐桥“复显于是”的预判也得到验证。

郭麐为浙西词派后期词人,曾拜入袁枚门下,又与袁通为莫逆之交,他在论词时不可避免地受到“性灵说”影响,如其《桃花潭水词序》云:

是在学之者之心思、才力足以与古相深,而能自抒襟灵,乃为作者[18]。

《梅边笛谱序》则云:

后之学者徒仿佛其音节,刻划其规模,浮游惝恍,貌若玄远。试为切而按之,性灵不存,寄托无有[19]。

郭麐在创作中也能自抒胸臆,不作涂饰,如《蘅梦词浮眉楼词序》云:

中年以往,忧患鲜欢,则益讨沿词家之源流,借以陶写阨塞[20]。

由是观之,郭麐标举纳兰词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了。再来看看《灵芬馆词话》中的一段话:

竹垞才既绝人,又能搜剔唐、宋人诗中之字冷隽艳异者,取以入词。……同时诸公,皆非其偶。梁汾时有俗笔。……唯《饮水》一篇,专学南唐五代,减字偷声,骎骎乎入《花间》之室[21]1504。

郭麐为浙西词派殿军,他推崇朱彝尊自是无需多言,不过,这段论述也反映出他对《饮水词》的倾心,而指出“梁汾时有俗笔”,则可见其轩轾顾词与纳兰词的态度。

一定意义上来说,正是经过清中叶这一批性灵词人的集体推介,纳兰词才能够再次回归人们的视野,并基本确立与陈维崧、朱彝尊的并称地位。

晚清是纳兰词接受的重要时期,这一阶段又表现出两点较为明显的特征,一是以谭献、况周颐为代表的派内之人,他们出于立论之需,将纳兰词标举到清人第一的位置;二是以丁绍仪、谢章铤为代表的派外之人,他们不沾门户之见,以流变发展眼光来看待清代词坛,进一步明确纳兰性德与陈维崧、朱彝尊的鼎足地位。先说前者。谭献《箧中词》标举“词人之词”[22]4013,选了二十五首纳兰词,冠绝选本。又云:

有明以来,词家断推湘真第一,饮水次之。其年、竹垞、樊谢、频伽,尚非上乘[22]3996。

在谭献看来,明清两代以晚明陈子龙为第一,纳兰性德则为清人第一。谭献还以纳兰词为典范来衡量当世词家,如云:

(冯煦梦华《蒙香室词》)单调小令,上不侵诗,下不堕曲,高情远韵,少许胜多,残唐北宋后成罕格。梦华有意于此,深入容若、竹垞之室,此不易到[22]4000。

值得注意的是,王鹏运也曾谈到:

嘉道以来词人,周稚圭似竹垞,蒋鹿潭似迦陵,而莲生则近容若①王鹏运《〈忆云词〉识语》,项鸿祚《忆云词》,王鹏运四印斋钞本。转引曹明升《纳兰词在清代的接受及其经典化要素》,《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

可见纳兰词在晚清已获得公认,成为了词坛标杆。不过,真正意义上将纳兰性德标举为“国初第一词手”[14]4520的还属况周颐,《蕙风词话》云:

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适承元明词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14]4520。

对其在清代词史上的意义以及词之特质的揭示可谓知言。后来,王国维接续谭献观点又有所发展,云: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唯存气格;《忆云词》精实有余,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23]4259。

又云:

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23]4276。

况周颐与王国维对纳兰性德的标举,将其与陈维崧、朱彝尊拉开了距离。后来,钱基博于《现代中国文学史》中云:

论清初词家,当推成德为一把手,朱、陈犹不得为上[24]。

便是这种观点的嗣响。

与谭献、况周颐等具有较为强烈的个人化审美偏嗜相比,丁绍仪、谢章铤对纳兰词的定位则基于词史立场,显得更为客观公允。丁绍仪云:

自来诗家,或主性灵,或矜才学,或讲格调,往往是丹非素,词则三者缺一不可[4]2575。

在颇为通达的词学观照下,他认为纳兰词“于迦陵、小长芦二家外,别立一帜”。谢章铤则从“长短调并工者”的角度,认为清代词坛只有纳兰性德与陈维崧、朱彝尊能够兼善其美。与丁、谢二人持相近观点的词家还有不少,沈世良云:

老辈朱陈树鼓旗,家家传写遍乌丝。谁知天授非人力,别有聪明饮水词[25]。

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也云:

国朝谭词推朱陈两家。迦陵病在熟,竹垞病在陈,顾迦陵胜于竹垞者,笔意灵也。余子不足数。求于迦陵鼎峙者,其容若及金风亭长乎[26]!

由上可以看出,经过各派以及不同观念的词人推举,纳兰性德不仅牢固树立与陈维崧、朱彝尊的鼎足地位,还时常凌驾于陈、朱之上,被目为清词第一人。“清初三大词人”的内涵在晚清得到确立毋庸置疑。

三、顾贞观与纳兰性德易位反思

康熙年间,顾词与纳兰词在选本中都经历由平至显的接受过程①参见拙文《论清代〈弹指词〉与〈饮水词〉的接受及其原因》,《民族文学研究》2021年第4期。,不过,这一阶段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并举似更为词坛所接受。纳兰和陈、朱的鼎足地位肇始于顾彩的《草堂嗣响》,经清中叶杨芳灿、郭麐等性灵词人集体推介,至晚清成为定论。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的易位带给我们如下反思:

其一,易位的基本着眼点很大程度上在于二者间具有共同性,而顾贞观与纳兰性德无论其人还是其词都具有相似之处。

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相识于康熙十五年(1676),在二人订交过程中有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吴兆骞。顺治十四年(1657)“科场案”发,吴兆骞受到牵累被流放宁古塔。顾贞观为营救吴兆骞,曾连同纳兰性德向纳兰明珠求救,据记载顾贞观不仅屈膝下跪,在面对巨觥时素不善饮的他甚至一吸而尽②参见袁枚著,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80页。。此后,顾贞观又以词代简填写了两首《金缕曲》(季子平安否)(我亦飘零久)。最终,在纳兰性德的帮助下,吴兆骞于康熙二十年(1681)返回帝京。纳兰性德与吴兆骞此前并不相识,而其以一诺之重使吴氏生入榆关,可见笃于友谊。纳兰性德《祭吴汉槎文》也云:

自我昔年,邂逅梁溪,子有死友,非此而谁。金缕一章,声与泣随,我誓返子,实由此词[7]286。纳兰性德相交之辈多为江南寒士,徐乾学云:

君所交游,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17]417。

这些人中,顾贞观堪称他交谊最深的朋友。而据笔者统计,纳兰词中涉及顾贞观的作品也最多,达十余首。纳兰性德与顾贞观交往乃是基于心灵相通,纳兰词中之“后身缘、恐结他生里”(《金缕曲·赠梁汾》);“相思何益,待把来生祝取,慧业相同一处”(《大酺·寄梁汾》),都是表达与顾贞观世世结交的愿望。

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皆重情重义,二人不仅心性相近还“持论极合”[12]496,共操选政编纂的《今词初集》“主于铲削浮艳,舒写性灵”。《弹指词》与《饮水词》以情韵取胜的总体风貌也颇为相近,正如谢章铤所云:

纳兰容若(成德)深于情者也。固不必刻画花间,俎豆兰碗,而一声河满,辄令人怅惘欲涕。情致与弹指最近[3]3415。

梁启超于《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将古典诗歌表情方式归纳为六种,“迸进的”“回荡的”“蕴藉的”“象征的”“浪漫派的”“写实派的”,他认为“回荡的表情法”用来填词最为适宜,列举的清词典范即为顾贞观与纳兰性德①参见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梁启超《梁启超古典文学论著》,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208-214页。。清初,二人以相近的心性,相同的理论,相似的词风驰骋一时,无疑为后世批评中的易位提供可能。

其二,纳兰性德在嘉道以后的词坛地位不断攀升,其本质是由于清人对纳兰词“主情”特质的认识进一步深化,为了自身理论建构而将其推出,顾贞观词则因不具有典范性被罢黜,至晚清近乎湮没。清人退顾而进纳兰的行为体现出对本朝经典序列的调整。

杜诏于《弹指词序》中针砭“学姜、史者辄屏弃秦、柳诸家,一扫绮靡之习,品则超矣,或者不足于情”[2]545的浙西词派,标举“极情之至”的顾贞观,大有药救浙西词派末流弊病的意图。在杜诏看来,“弹指与竹垞、迦陵埒名”。不过,到了杨芳灿的《纳兰词序》,与陈维崧、朱彝尊角立者却变成纳兰性德。杨芳灿为乾嘉时期著名词人,他生长于梁溪,不可能不了解顾贞观这位在词坛上标举“性灵”的乡贤,他推出纳兰性德而回避顾贞观,选择与杜诏不同的取法对象,表明在其看来纳兰词更适合作为言情典范。杨芳灿的行为说明词坛接受范型出现了分歧,顾词与纳兰词在张力运动中呈现出分庭之势。

值得注意的是,清中叶性灵词人并非完全漠视顾贞观,只不过在顾贞观与纳兰性德之争中选择了后者。郭麐认为“本朝词人,以竹垞为至”[21]1503,与之相较者又举出顾贞观、李符以及纳兰性德。不过,郭麐对顾、李颇有微词,认为“梁汾时有俗笔。耒边锦瑟,苦无动人”,唯有对“专学南唐五代,减字偷声,骎骎乎入《花间》之室”[21]1504的《饮水词》持肯定态度。郭麐曾给予顾贞观的三首《金缕曲》(季子平安否)(我亦飘零久)(马齿加长矣)以高度评价,但“时有俗笔”的论断,相较对于纳兰词的全面肯定,可见其褒贬态度。郭麐因受到袁枚影响,将性灵理论援引入词学领域,纳兰性德作为其标举典范再一次被关注。嘉庆年间常州词派并未在真正意义上登坛树帜②不少人将嘉庆二年(1797)张惠言、张琦编纂的《词选》视为常州词派建派标志,事实上,《词选》最初只是张惠言为歙县金榜子第授课所用,其流传也只是在弟子与同里小范围内,《词选》的开宗意义主要来自常州词派后人追认。,此时除浙西词派后期词家,影响最大的就是杨芳灿、郭麐这些深受诗坛性灵之风浸染的词人。应当说,纳兰词在浙西、常州词派交替之际回归了词坛,并开启晚清的接受高潮。郭麐抑扬顾词与纳兰词的思路在后世也得到接续,况周颐《蕙风词话》云:

容若与顾梁汾交谊甚深,词亦齐名。而梁汾稍不逮容若,论者曰:失之脆[14]4521。

一方面肯定二人词成就相近,另一方面又指出顾词不足,认为尚不能真正与纳兰词相提并论。

应当说,顾词与纳兰词的特点在不同历史阶段得到不同程度的挖掘,纳兰词相较顾词言情更为真切自然,具有更强的感发力量,纳兰词为“词人之词”,顾词为“才人之词”,③参见拙文《论清代〈弹指词〉与〈饮水词〉的接受及其原因》,《民族文学研究》2021年第4期。二者由于易感性差异,在晚清词坛“主情”思潮下形成不同的接受命运。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的易位揭示出清词演进中的一个重要现象,即清人为了自身理论建构自觉对本朝经典序列作出调整,而在这一过程中,清人对顾词与纳兰词特质的认识不断深化。晚清时期纳兰性德取代顾贞观登上经典坛坫,与陈维崧、朱彝尊鼎峙基本成为共识。

其三,清人通过分析师法取径、艺术风貌等差异指出纳兰性德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的理由,这一策略是借助三者所具有的不同典范特征来实现的,从而确立清人心目中的本朝经典。

杨芳灿于《纳兰词序》中最早指出纳兰词与陈、朱二人词的差异,云:

陈词天才艳发,辞锋横溢,盖出入北宋欧苏诸大家;朱词高秀超诣,绮密精严,则又与南宋白石诸家为近;而先生(纳兰性德)之词,则真《花间》也[17]432。

在此之前姜宸英、杜诏也是从这一思路指出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的分歧。可见,顾贞观与纳兰性德易位之转捩就发生在杨芳灿这里。如果说《草堂嗣响》只是从选词上隐约昭示纳兰与陈、朱的鼎足地位,那么,杨芳灿则“从词史上花间、北宋、南宋这三种风格的并传来为纳兰定位的,并且首次明确提出纳兰的词史地位应同侪于朱、陈”④参见曹明升《纳兰词在清代的接受及其经典化要素》,《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我们知道,在词学主张上,顾贞观以北宋为宗,兼取南宋,具有兼容并包的特色,纳兰性德则独尊晚唐北宋,一定意义上来说,稍显狭隘的取径因特点鲜明,往往更适宜作为范式。杨芳灿以典范风格标举纳兰词的思路也得到晚清词家热烈响应,汪元浩云:

国初才人辈出,秀水以高逸胜,阳羡以豪宕胜,均出入南北两宋间。同时纳兰容若先生则独为南唐主、玉田生嗣响[17]435。

谢章铤云:

竹垞以学胜,迦陵以才胜,容若以情胜[3]3472。

胡薇元也云:

陈天才艳发,辞锋横溢;朱严密精审,超诣高秀;容若《饮水》一卷,侧帽效颦,为词家正声,散璧零玑,字字可宝[27]。

纳兰性德与陈维崧、朱彝尊被不断标举,无疑是清人以本朝词家为典范建构词史的重要实践,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清人于词之创作一道的高度自信。

四、小 结

并称是一种颇有意味的批评方法,从并称者的更替中不仅能够看出清人词学观念的变化,而且能够加深对批评对象的认识以及了解其接受命运。顾贞观与陈维崧、朱彝尊在清初并称更为符合词坛实际。顾贞观与纳兰性德的易位则反映出清人对本朝经典序列的自觉调整,与之同时,顾词与纳兰词的特质经过清人细致辨析与多维评价也愈加明确。纳兰性德逐步取代顾贞观成为“性灵”典范,雍乾词人特别是杨芳灿、郭麐发挥了很大作用,这是诗坛因素介入词坛的一次重要反馈,也是词坛对情感呼唤的结果。随着时间距离的拉开,经过晚清词人进一步地推尊与巩固,纳兰性德与陈维崧、朱彝尊之并称得到公认,最终共同树立起清初词坛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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