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来何事不同归
2023-11-22黄晓容
黄晓容
悼亡诗古已有之,从《诗经·葛生》中的“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到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再到白居易的“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悼亡的对象也从一开始的亡夫、亡妻拓展到亲友,甚至是古人。其中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和贺铸的《鹧鸪天·半死桐》并列“词坛悼亡双绝”,前者“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脍炙人口,不必多言;后者“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也别有一番哀婉的动人情肠,初闻只觉淡淡惆怅绵延不绝,细品时才尝出故人不再、物是人非的辛酸凄凉。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賀铸自北方回到阊门(今苏州)。于年过半百的贺铸而言,苏州乃是一片伤心地。他这一生仕途艰难,沉沦下僚,幸得发妻赵氏陪伴在侧,不离不弃。二人在风雨如晦的人生中互相扶持,甘苦与共,也算是难得之幸。
谁知,命运总是在人无法察觉的地方露出爪牙。年近五十,贺铸闲居苏州三年,期间,一直同他相濡以沫的妻子溘然长辞。后来贺铸重游故地,想起昔日妻子在侧,如今她的身影却早已消散。物是人非,不胜悲凉,于是他写下了这首《鹧鸪天·半死桐》,以寄托哀思: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在历史上,贺铸的才华同他的相貌一样出名。只是与他的才华横溢比起来,他的相貌却是以丑闻名。传说他“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所以人称“贺鬼头”。他的祖上虽然出过名将,但自太宗即位后就已家道中落。17岁时,贺铸来到汴京,在朝中担任右班殿直。虽然怀抱高远的志向,但碍于现实的落差,只能将大好年华蹉跎在这样的低级武职上。
而赵氏为济国公赵克彰之女,她的父亲看重贺铸的才能,所以将她许配给了贺铸。赵氏虽然出身名门,从小锦衣玉食,但自公侯之家下嫁后,却从不嫌弃贺铸,甘愿为他洗手做羹汤,捱着酷暑替他缝补冬衣。勤劳贤惠的她,在贺铸郁郁不得志的人生中犹如一豆暖色灯火,为他增添了几分不可多得的温暖。
成亲以后,贺铸同妻子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历来文人出京为官,很少携带家眷,故而浩瀚诗海中留下许多羁旅在外、思念妻儿的诗句。但贺铸前往地方赴任,经常将妻子带在身边。元丰元年(1078年)到元丰三年(1080年),贺铸在滏阳与邯郸为官,都不曾与妻子分离,其中夫妻情笃,可见一斑。
他们夫妻二人,在长久的相伴中一定有过温情眷恋的时刻。
也许是某个天光熹微的清晨,妻子坐在房中,香绡半解,对镜梳妆。红色的纱帐长长垂下,被轻风拂动,透出早晨温暖和煦的阳光。窗外,潺潺流水如同碧琉璃一般清澈透明,倒映着美丽的树枝。
也许是某个新月初上的夜晚,夫妻二人在小径上携手而行,欣赏沿途的扶疏花木,并肩站在庭中,看清冷的月光转过斜廊,投下似水空明的影子。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匆匆而已。直到那一年,赵氏因病去世,贺铸与妻子天人永隔,一段细水长流的爱情就此收尾。
一个人离去了,活着的人也许在当下不能感受到什么,却会在日后于细微处觉察出那种深入骨髓的苦痛。“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大痛无声,送别的当下是麻木的,只有当生者回到生活中,看到缺了一副的碗筷,或买了新衣无人穿的时候,才能体会到那星星点点如沉沙泛起的失落与刺痛。而贺铸体会到妻子离去的孤苦,是形单影只离开苏州,回想起当初相携而来的那个人之时;是看到破烂的衣衫,黯然神伤,再也没有一双纤细的玉手替他缝补时;是空床独眠,听窗外雨声疏寒,风声凄厉,既无灯火温暖,也无斯人身影之时。
“同来何事不同归”,仿佛是贺铸对妻子失约的埋怨,埋怨她同去不同归,埋怨她就这样匆匆而去,留他一个人在世间品尝孤独的滋味;又仿佛是对无情上苍的诘问,命运将她带到他的身边,使他在失意潦倒的人生中有了支柱,却又无情地将她带走。这一句“同来何事不同归”,是贺铸撕心裂肺、椎心泣血的发问,令人不忍卒读。
贺铸的一生,难得有得意的时候,《宋史》中说他“竟以尚气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他的抑郁不平,他的壮志难酬,都被妻子看在眼里。他的人生中无论闲愁几许,至少还有她的陪伴和抚慰。只是直到最后,她也成了他的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