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桌洞深处的兔子木雕

九月华裳

一

蒲明川的目光在手机上转了又转，他把商品页面的图片放大，再放大……水晶兔的光芒，在他的眼眸中流转。

此时，他心头忽然涌现出一股迫切的渴望—他想现在就买下这条手链，在柳滢生日时送给她！可看着商品页面放大后，显现出来的“6999元”的红色标价，他原本极度迫切的内心，瞬间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一样，“嗤—”的一声破灭了。

唉，他哪有那么多钱啊！

初三（5）班一共有三十多名女生，蒲明川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柳滢身上。不，应该说初三（5）班几乎所有男生都跟蒲明川一样。

柳滢是班花，她不仅学习成绩好，人长得还非常精致：巴掌大的小脸上，戴着一副无度数的黑框眼镜，鼻子挺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几分不合年龄的稚气，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长长的眼睫毛总是微微低垂着，就像是一个大号的真人芭比娃娃。

她紧跟时尚潮流的穿衣打扮，也走在班级前列。在夏天，她会第一个在体育课上穿戴五彩涂鸦的遮阳帽；到了冬天，她则是班里第一个穿打底蓬蓬裙的女生。就连班里最流行的手机亮片贴纸，也是她最先发起的。在同学们眼里，柳滢简直就是堪比人气女爱豆的存在。

下周三就是她的生日了，蒲明川很想送一件特别的生日礼物给她。他知道，柳滢生日当天，一定会收到很多精美礼物，但他在心底暗自希望，自己送出的礼物会是她最喜欢的一件。

二

几天前，课间休息时，蒲明川无意中听到柳滢在跟其他女生闲聊时，随口说出一句话：“我真的好想要那个蒂凡尼新出的水晶兔手链！”柳滢这句言者无心的话，就像蜜蜂在蒲明川的耳朵里轻轻蛰了一下，瞬间就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

“蒂凡尼新出的手链……”这天深夜，蒲明川倚在床上，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天猫上认真搜索起来。

进入官方网站，仔细搜索一番之后，他看到页面上出现了一条晶莹剔透的茶绿色手链。在手链的正中央，还缀着一个杏仁大的水晶小兔子，在水晶兔憨态可掬的脸上，镶着两颗豌豆状的紅眼睛，再衬着两只短短的金色耳朵，看起来煞是可爱。

这手链的做工真是精美，连他看得都有些心动。

蒲明川暗想：如果我能把这条手链买下来，在柳滢生日那天送给她当生日礼物，相信她一定会很开心的！可接下来，一看商品下方的标价，他顿时傻眼了：“6999！”这手链的价格居然比他一学期的学费还要贵！

蒲明川是从老家泸城转学到市里借读的。从初一开始，他就一直寄居在舅舅家，父母每个月打给他的生活费只有600块钱。

以他现在的经济状况，根本买不起这么名贵的手链。当然，他更不能找舅舅要钱。本来寄居在舅舅家，就已经给人家添麻烦了，现在怎么再好意思向舅舅要钱呢？再说了，舅舅家的经济条件也一直不宽裕啊。

想到这里，他原本雀跃的心情逐渐变得低落起来。如果可以，他真想买下这条手链，送给那个平时在班里最光芒四射的女孩，只要一想到柳滢拆开礼物时笑盈盈的表情，蒲明川就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可是，他真的没钱啊！蒲明川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脑海里相继闪过问同学借钱、向爸妈撒谎、周末去派传单兼职等一系列不靠谱的想法。最后，他无意间瞥到了那个放在置物架上的落满灰尘的鲤鱼木雕。

对了，木雕！蒲明川心头猛地一跳，乐得快从床上蹦起来了。在蒲明川老家泸城，有个邻居方爷爷。他年轻时是个木匠，那一手木匠手艺，别提有多精湛了。蒲明川从小就爱粘在方爷爷身边，看他做木匠活儿。从上小学开始，他就学着方爷爷的样子，去雕刻一些小玩意儿：木头龙、木雕福字、木雕寿桃，还有木核桃……他随手就可以雕刻出来。他家里的亲戚朋友，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哪个见了不夸他手巧？

“我干脆就雕一只兔子送给柳滢。木头雕的兔子，比网上的水晶兔可爱多了！”蒲明川枕着双手，盯着头顶黑漆漆的天花板，暗自想着。不知不觉间，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柳滢端详着木雕小兔，眼里盛满了惊喜，爱不释手的模样。窗外汽车的尾灯在窗前一闪而过，短暂地照亮了他脸上沉浸式的笑容。

三

说干就干，蒲明川第二天一起床，就开始了自己的雕刻计划。他为了找到称心的木料，特意在街道上仔细探查了一番，最终在一家盆景店门口，找到了一盆被店家丢弃的枝干枯黄的盆景。一开始，他就做好了软磨硬泡的准备——他猜，就算是废弃的盆景，一般也会有二手贩子收购，不能说拿就拿。

谁承想，当他一脸坦诚地说出自己想用废弃的盆景去做木雕，送给同学当生日礼物时，店家反倒被他的率直逗乐了。他大手一挥，笑呵呵地说：“行啊，看不出你这孩子还会做木工。这盆景，就送给你了！”

当蒲明川抱着沉甸甸的盆景走在街道上时，他感觉自己就像抱着一台价值不菲的台式电脑。就连街上的行人，也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并不在意，只是腼腆一笑，这些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在他眼里也仿佛充满了善意。

回家后，蒲明川拿起斧头，经过一番劈砍，他将盆景树根的部分保留了下来，制成了一节用于雕刻的矩形木料。

到晚上夜深人静时，他用手机搜索出蒂凡尼官方网站的手链图片，手里捏着自己的雕刻刀，一下一下地，按照页面上的图片，精心打磨着水晶兔的形状。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转动着，几个小时后，一只垂着耳朵，核桃状的黄杨木兔子便从木料里蹦了出来。

蒲明川欣喜地捏着木雕兔子，左看右看。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用心雕琢一样东西。这个已经完成的兔子木雕神情憨态可掬、木质光滑，看上去简直一点瑕疵都没有。

在这一瞬间，他生发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感，仿佛自己完成了一件十分不得了的大事。他甚至觉得，现在就算把手里的兔子木雕送去纽约拍卖会场，也丝毫不会逊色给那些大师的木雕收藏品。

五月初八，柳滢生日那天，他刻意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等确定教室里空无一人后，他偷偷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那只兔子木雕。

接着，他来到柳滢座位前面，先左右看了看，确定窗户外面也没有人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木雕放进柳滢的书包。

一开始，他把木雕放在了柳滢书包的夹层里，可后来他又有些担心，觉得这太隐蔽了，万一她发现不了，可就不妙了。

于是，他犹豫了一会儿，把木雕重新放进了她的桌洞里。放完，他还不放心地将木雕往桌洞深处推了推。蒲明川相信，在柳滢放学整理资料的时候，肯定会发现这个突如其来的生日礼物。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容。

四

然而，现实并没有按照他设想的剧本发展。尽管那天之后，他就一直密切关注柳滢的一举一动，但他想象中对方发现礼物后，用手心托着兔子木雕，满脸惊喜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柳滢依然像往常一样上课、聊天、放学，看不出任何异样。

“怎么回事？她根本就没有发现我送的木雕？还是说，我送的礼物，被别人不小心拿走了……对了，名字和那句最关键的话！”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他的脑海，他居然忘记在木雕底座刻上自己的名字和那句至关重要的话了。

想到这里，他顿时懊丧不已。自己真的太粗心大意了！柳滢要是误以为木雕是别人送的，那可怎么办呢？

三天过去了，在饭堂吃饭时，蒲明川一脸郁闷地看着正在和班里的贺曦子聊天的柳滢，他心里积压着一大堆疑问，就像是不断膨胀的红气球，只要轻轻一戳，就破了。

“哎，你看什么呢？”和他同桌吃饭的方杨问他。

“吃你的饭！”他扒了一大口饭，懒得搭理对方。

方杨顺着蒲明川的视线望过去，脸上顿时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他深表同情地拍拍蒲明川的肩膀：“老弟，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还是要劝你一句，死心吧。”

“咳咳咳……”这突如其来的玩笑，惊得蒲明川差点被饭噎着。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哎，你没事吧？”方杨一脸担心地问道。他真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竟然惹得对方这么大反应。

“咳咳……我吃饱了，先走了。”蒲明川咽下了嗓子里的饭，忍着咳嗽，急匆匆地逃走了。

五

晚上，蒲明川百无聊赖地坐在自习室里，看着前方空荡荡的座位。他发现，柳滢最近几天在学习上的态度，好像变得随性了许多。

“之前她可从来不会早退的呀。”蒲明川盯着前方空着的座位，出神地想。

“哇，好可爱的木雕，你看这兔子的眼睛就像会动一样！”邻桌寇舒丹手里举着一个木雕，正和前排的女生低声说着什么。

“你这个木雕从哪来的？！”蒲明川無意中瞥见她手上的木雕，脸色遽然一变，声音顿时放大了好几个分贝。

全班同学都齐刷刷地朝他们看过来。这阵势，真把寇舒丹吓住了，她急忙安抚道：“老兄，有话好说，你冷静啊！”

“你这个木雕从哪来的？！”蒲明川这次压低声音，又重复问了一遍。

“那个……”寇舒丹尴尬地解释道，“这个木雕是柳滢前几天送我的，她说这个木雕不知道是谁放到她桌洞里的，反正留着也是占地方，就顺手送给我了。”看着蒲明川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她试探着补充了一句：“你是不是也喜欢？喜欢的话，我就送给你好了！”

“不用！”扔下这句话，蒲明川一口气收拾好东西，转身就拽着书包跑出了教室。兔子木雕虽然没有水晶兔手链珍贵，可这也是自己用雕刻刀，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心血在柳滢眼中，竟然是一个一文不值、可以随意送人的玩意儿。

从那天起，蒲明川的目光就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放在柳滢身上了。他开始将更多的时间投入进《五年中考三年模拟》当中，书里的真题被他刷了一遍又一遍，而他全年级的排名也在稳步提升。这个变化，让班主任章老师非常满意，她还专门在班会上表扬了蒲明川。可尽管如此，每次只要无意间瞥见柳滢，他的心里还是会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受。

柳莹的变化也非常明显：她时常会在晨读时迟到，就连上课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好像干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

现在，章老师只要一提到柳滢的名字，脸上总会浮现出一种担忧的表情。

六

几天后，在一次晚自习上，柳滢猝不及防地趴在课桌上低声痛哭起来。她抑制不住的痛哭，引来了全班同学的注目。

在左右邻桌压低声音的私语声中，蒲明川这才明白柳滢低声痛哭的原因。

原来，柳莹的父母这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闹起了离婚，还为柳莹的抚养权问题发生了争执。柳莹这些天估计就是在想，爸妈离婚后，自己是选择父亲还是母亲。

老实说，起初看到柳滢精神恍惚的样子，蒲明川心里还曾涌现出过一阵报复似的快意。可看着每天蔫耷耷的柳滢，他又觉得，比起现在趴在桌子上不断抽噎着的柳滢，自己更想看到的是，当初像小太阳那样明媚鲜活的她。

他渐渐觉得，那些难过和愤怒仿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说不定过段时间，她就会好的。”看着前方那个肩膀一抖一抖、抑制不住抽噎的背影，蒲明川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可惜的是，柳滢的情况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好转。

寒假结束，到初三第二学期时，蒲明川发现，柳滢的眼睛里明显失去了之前鲜活的神采，和之前的精神恍惚不同，她现在整个人像强迫症发作一样，一头扎进书山题海，每天清晨第一个到教室，晚自习后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蒲明川猜想，她大概是想彻底忘记父母离婚的事情，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习上。然而，事实证明，柳滢异于常人的刻苦似乎对她的成绩并没有什么帮助。

在之后的几次模拟考中，她的排名在全年级三十名到九十多名之间波动，而且还有进一步后退的趋势。

面对即将到来的中考，她这样的状态显然是很危险的。

七

中考越来越近了。蒲明川的户籍所在地是老家泸城，作为借读生，他中考时还是要回到泸城参加考试的。鉴于他的考试排名一直都比较稳定，父母和班主任电话沟通后，决定让他提前半个月回家，熟悉一下县城的中考环境。

得知消息后的蒲明川，一时间心绪万千。他虽说是借读生，但在这座城市，这所学校，已经生活了整整三年。现在突然让他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参加中考，他在不舍之余，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临行前一天，他站在房间里，仔细打量起了这个自己生活了三年的房间。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半截废弃的木料上—这是他当时做完兔子木雕的废料。

蒲明川心疼木料的来之不易，一直没舍得扔掉，谁知道居然一直放到了现在。想到当初的兔子木雕，蒲明川不知道为什么，心绪就飘远了。

那个兔子木雕所引起的期望和失落，对他来说，早已变得不重要了。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柳滢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即将到来的中考。

想到这里，他俯下身子，重新拿起那块剩余的木料。他决定在临走之前，为自己当初费尽心思找来的木料做一个最后的收尾。

昏黄的台灯下，蒲明川端坐在桌前，手握雕刻刀，一刀一刀地雕刻着木料……几个小时后，一个精巧的兔子木雕出现在他面前。

他拿起雕刻刀，准备在木雕上刻下那句他一直藏在心里的话。然而，就在他刻完“柳滢”二字，准备继续再刻“我”字的时候，蒲明川的眼前浮现出了柳滢那双熟悉的眼睛。

这双眼睛在半年前，还是那么光彩熠熠，可现在，她眼里却只剩下父母离婚后的黯然和迷茫。蒲明川原本正在雕刻的手，渐渐停了下来。他低头沉思了许久，又重新在兔子底座“柳滢”二字后面，一刀一刀地认真刻下几个大字——“我祝你金榜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