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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向上”的寻路之书

2023-11-22马兵褚珊珊

百家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重复叙事时空

马兵 褚珊珊

内容提要:杨志军的《雪山大地》是一部向上寻路之书,小说在具有历史纵深的描写中,借助时空的流转,尤其是对时间的空间化处理,以更思辨和审慎的方式思考雪山大地牧区的现代化转型之路,并通过主人公“广谱”的城乡经验深入牧区的方方面面,呈现几十年的巨变。小说在叙事上运用“重复”的技巧,对大量风景、场景、意象等开展重复书写,前后文本相互印证、持续强化,共同完成了对草原精魂与牧民精神的礼赞。

关键词:《雪山大地》 时空 重复 叙事

从《环湖崩溃》到《藏獒》,从《无人部落》到《伏藏》,杨志军的创作始终聚焦在冷阔又壮烈的雪域高原,充满内蕴忧患的思想品格和丰沛的理想气质,而斩获“茅奖”的《雪山大地》即是他多年创作的水到渠成,也为他的藏地高原书写带来了崭新的品质。藏区百姓的精神信仰、生态伦理的审视反思、广袤大地的诗性正义等这些为他反复书写的主题得到强化,而小说借助独特的时空处理与重复叙事的手法,将自然与人文、牧区与城市、驻留与游牧的思考辐辏于一处,以讲述者江洋的视角与拥抱精神原乡的真挚笔触,双线推进个人成长史与牧区改革发展史,为脱贫攻坚的时代主题塑造了一批坚韧正直、苦干实干、豪情满怀的父辈和子辈等三代建设者的形象,从教育、医疗、生态、就业、商贸等多个角度写就了藏地牧民从站起来到富起来的精神历程,深情讴歌雪山大地改天换地的丰饶俊伟,赞美牧区百姓生命的勇毅飞扬。

“向上的路衔接着冰白与蔚蓝,生命的制高点如此地光亮啊,爱与太阳跟踪而来,向他说一声扎西德勒。”a

《雪山大地》以对向上制高点的寻路姿态开篇。向上寻路,既是古老的牧区人民拥抱现代生活的向上冀望,也寓意了这是一场人与雪山大地关系重塑的征程。杨志军心里装着牧区的山山水水,熟稔牧区地域文化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以及一代代牧民寻路的艰辛。他将自己的生活经验与牧区的生命状态同构,重建与历史、社会、文化的对话和思考方式。他曾坦言:“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出发,裹缠在雪山草原之间,虽然曲折无数,却不改一路向下的姿态。从那里走下来的是藏族人,他们从高海拔走向低海拔,而我的父辈却是一路向高海拔走。无论向下还是向上,都很难,没有前人修好或踏出的路……”b这种指向性强烈的寻路姿态,贯穿了他的理想主义三部曲(《最后的农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就像《雪山大地》中孩子们所诵读的“我生地球,仰观宇宙,大地为母,蒼天为父,悠悠远古,漫漫前路,人人相亲,物物和睦,山河俊秀,处处温柔,四海五洲,爱爱相守,家国必忧,做人为首……”c宇宙之大,前路漫漫,坚定的步伐从历史中、从日常中、从雪山大地中走出,上升为一种“游牧”的地方经验。作家带领读者在牧区生活的“常”与“变”、现代与传统之间游走,把人人相亲、物物和睦、处处温柔、爱爱相守的内在逻辑蕴藉于时空的书写之中。

为连缀起寻路的时空线,作家精心设置了多个不同点位的建筑。而空间结构的凸显让线性时间线索显得不是那么明确,甚至小说在大多数的章节里只用四季变化来映照草原的盛衰枯荣。除了洛洛和央金结婚明确发生在一九七六年十月十四日等少数时间标注外,小说中其他事件的时间是模糊处理的,空间变换或场景位移成为每章节叙事的起点与基础,这就使所有的人物活动与故事时间得以空间化。小说的空间属性十分突出,这在“一间房”、“生别离山医疗所”、移动的牧民帐房、西宁小巷等几个标志性建筑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它们不是封闭的、孤立的空间,而是包孕了牧区生态、精神信仰与现代文明等多重渗透的敞开空间。这些地方不仅是作家观察雪山大地和现代都市的出发点,同时也是它们向外界敞开自身的方式。

“一间房”最初是部落头人接待客人的驿站,它的位置相对平阔,是进出沁多部族的必经之地。“一间房”是开篇下乡蹲点的父亲——强巴的落脚点,更是他的出发点与生长点。作家一开始是这样描绘“一间房”的,它“孤零零地伫立在沁多草原上,远看就像牧人戴旧了的黄氆氇羔皮帽”d。后来,在父亲和牧民们的努力下,它成了草原上最热闹的地方,“‘一间房变了,屋顶上挂起了旗幡,炊烟在旗幡的环绕里袅袅升腾。扎在一旁的大帐房上,左右各挂着三条黄、白、蓝的哈达”e。以“一间房”前后变化为圆心,作家开始了开放且具有辐射力的创建,将同心虔诚的精神信仰、牧区人民的情感结构、创建学校的艰辛之路、进入城市化的挣扎与矛盾、时代变革中的家庭伦理等层层推展开去。“一间房”代表了雪山大地,是人物的活动起点与精神原乡,父亲走出“一间房”是为了迎进更新鲜的空气与知识,或者说是为了重返“一间房”、建设“一间房”。

如果说位于牧区核心位置的“一间房”,是父亲的活动原点,那么“生别离山医疗所”则是专属于母亲的,它带有强烈的边缘性质,那里有边缘的沼泽地,有许多边缘的麻风病人。每一个被遗忘的麻风病人,每一处不敢碰触的禁地,外界对麻风病的恐惧都统一转化到这座建筑上。沿着走进与走出的时空流转线,“生别离山医疗所”既是母亲治疗麻风病人的核心场所,也为读者了解麻风病人的生活状态提供了想象中介,更是作者在处理时空流转线时有意营造的时空区隔与独特存在。

除了草原上这两处独特的建筑,姥姥姥爷在西宁住的小巷房子也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巷子有高高的土墙和深深的门洞,房子有炕有厨房,洗热水澡、上厕所都很方便。相较于“一间房”的位置布局,巷子是内收式、现代化的。它有着强烈的向心力与吸引力,走出牧区的人经常在此相聚,特别是年轻人,他们的许多人生大事都是在此完成的。在这里,他们促膝而谈,卧炕而眠,聊草原,聊人生,聊未来。小巷中的家可容纳他们开展精神上的同频共振、心理上的休整疗愈,继而在都市的这个点位上一次次回到生育他们的草原。

对小说主人公来说,在城乡交错的空间中有两个家:一个是草原上角巴的家,一个是都市里的西宁小巷。前者是父亲不断追寻并落脚的地方,当他遇到问题时,总能想起这位草原的意见领袖角巴,这个移动之所里的哈达、奶疙瘩、毡布、旗幡、糌粑、酥油茶、牛羊肉、牛粪火等,作家不断汇集这些极具象征性的牧区意象,为返乡之人心理慰藉和融入牧区提供最佳的依据与对应物;在后者这个相对静止的横切面里,有混杂的草原味道、汉藏相融的婚礼、守望相助的温情,以及大大小小的悲欢离合、祖辈关怀与转身升腾的希望。这两个家都是可出发也可驻足的温馨港湾,遥相守望又情意绵绵。

时空流转之线始终在城乡之间落点连接,在这些点与点连缀而成的路上,始终交织着返乡与进城的脚步。在这里,返乡与进城不是二元对立的结构,草原与城市不是对立存在的。无论是父辈还是子辈,他们的返乡与进城是并行不悖的,都是围绕建设牧区同一个主题而展开的。换言之,脱贫攻坚和边地民族题材中常见的游牧与定居、草原与城市、排斥与融入、迁徙与驻留的二元对立在这个小说中被换为一种更思辨的处理方式,《雪山大地》的城与乡是寻路的一体两面,它们互为彼此,良性互动,共同召唤出雪山大地在现代化进程中潜隐的强大能量,雄阔的高原也因此能动静自如,广博接纳一切新变。

从地理上说,建筑的点点呼应首先构成了《雪山大地》的空间线,那么父辈的奔走、父辈和子辈的传承则使得这些线生动、鲜活起来,并一一转化为杂糅交织的“游牧”经验,如此一来,牧区就从一个地理空间成为族群文化的象征。换言之,这条线所连接的,不仅仅是对牧区未来的规划想象,也不再是建设者们的抽象理想,而是在深入时代话语、人物日常生活的肌理之中,对生存价值、生命意义、社会发展的真实呈现与探觅。正如“我们的真实生活经历不仅仅是对乡村和城市的最独特形式的经历,而且还包括对二者之间的许多中间形式以及对新的社会、自然组织的经历”,f作家也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处于城乡之间的中间形式和“游牧”地带,不避矛盾、不吝笔触,借由时空的转换、牧民的渴求、改革的实践,描绘了在时代浪潮中牧区如何寻路、如何修复、如何向上。时空流轉线所经之处,终究是囊括了作家对牧区历史、政治、社会、文化等的深刻体悟,对人地关系的审视反思,以及对牧民们如何走入现代社会、如何接受城市化的深在理解。

作家试图在交错不定的时空流转中,写出时代的宏大变迁与个人的生存价值——父辈子辈接力传承,个体命运与时代叙事紧密呼应,形成了生命气韵丰赡饱满的艺术世界。父亲强巴是在牧区工作的干部,他既是小说的灵魂人物,更是时空流转线中的核心人物。他游走不定,精神上属于牧区,却也自带城市的属性,因而具有一种跨越城乡经验的广谱性。他历经艰辛,创办了沁多小学、沁多中学,遍访牧民说服他们重视孩子的教育;当西宁保育院迁至沁多草原时,他多方斡旋,给了那些孩子一个温暖的家;他以敏锐的商业意识创办“沁多贸易”,又带头示范开展牛羊肉贸易,只为催生出新型市场主体和商品贸易的萌芽;寻找症结,综合治理草原沙化、水土流失等生态问题,思考生态优先与经济发展的辩证关系;他呕心沥血开启十年搬迁计划,助力沁多城崛起和阿尼玛卿草原生态持续向好,为牧区的未来添薪续力……他的脚步遍及草原的角角落落,他的“在乡”与“返乡”,他的坚持与再坚持,牵引出传统与现代、开发与保护、进步与保守、现实与未来等一系列复杂议题。

母亲是省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在时空的流转中,她起到的是修复身体健康与精神创伤的作用。在被下放到县医疗所之后,母亲犹如温煦的明灯,拯救了许多处在崩溃边缘的病人。在接诊了第一位麻风病人后,她便走上了向死而生的道路。在千疮百孔的麻风病人面前,她竭尽全力去救治,却不幸被感染。出于对生命的尊重与保护,她一直躲在医疗所里,不能见、不愿见、不敢见家人的心境真实又令人悲恸。她再也未走出生别离山,她的时空流转线在此戛然而止,但是她却带动无数人走进了生别离山,走近并关注这群被世界遗忘的麻风病人,也为麻风病人重新融入这个世界、唤醒生存意志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作家不仅关注了个体及群体的疼痛和创伤,还通过时空流转线的交织,挖掘出了人物身上的精神厚度。

才让、江洋、梅朵、央金、洛洛这群由牧区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则是时空流转线上最耀眼的存在,也是牧区的希望所在。其中,才让和江洋是两个双向奔赴式的人物,他们分别生活在对方的家中,也都竭力融入脚下的土地,形成了镜像关系。面对不确定的未来,他们都灌注了确定性的努力,殊途同归的他们,最终在自我成长与心灵皈依处实现了“双向奔赴”。雪山大地无论如何变换模样,都早已渗透在他们的血液里——当看到世界的丰富光亮时,他们毫不犹豫地追随而上,但那宽广的雪山大地也从来不是想要逃离的地方,而始终是他们心中的圣地,要时时回望怀念,要扑下身子建设。作家以敏锐的目光捕捉到雪山大地这些新生代建设者身上的主体精神,他们用爱意、知识、合作、探路乃至牺牲,不断激发自己的所能去满足牧民的所需。

特别是叙事者江洋,整部小说都是围绕他从孩子到青年的成长视角来讲述的。他是观察者、思考者,更是参与者,用以串联并切割不同章节故事,牧区的变迁、城市的发展、未来的规划,统统落入了他的观察视域。同时,江洋又是文本衍生思想价值的担当载体——既是一位知识分子,游走在往返牧区与都市的大路上,又是一位真正的牧区之子,怀念牧区、回到牧区、建设牧区。这个具有双重身份的年轻人,带动穿插着时空流转线,深度介入牧区的雪山万物、价值观念、自然习俗、生命状态、人性褶皱,串联起牧区医疗、教育、生态、商贸发展史,折射出牧民在历史景深中鲜活又蓬勃的生命力。

《雪山大地》是一个关于牧区的巨大隐喻,而这个隐喻如何召唤出这片土地的本真面貌,如何将千百年来附着在土地上的精髓勾画出来,并激发出雄浑崇高的审美力量,则离不开作家独特的叙事策略——重复。在米勒看来:“在一部小说中,两次或更多次提到的东西也许并不真实,但读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义的。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g热奈特也认为:“重复是思想的构筑,它去除每次的特点,保留它与同类别其他次出现的共同点。”h以上观点都指出,当相似的故事或者元素反复出现时,文本便在重复的基础上有了独特意蕴。杨志军就重复书写了大量的风景、场景、意象等,前文本与后文本相互印证、持续强化,共同完成了对草原精魂与牧民精神的礼赞。

作家反复书写色彩繁杂、风景多变的草原样貌,是《雪山大地》创作的突出特色。草原的色彩、草原的音乐、草原的味道、草原的服饰、草原的庆典、草原的风景、草原的语言,它表面上关联的是人物出场或者场景更迭的地方,实则对应了人物的心境氛围,为故事发展的基调、人物命运的走向设置了背景板。雄浑开阔的雪山大地不是一片单调的白茫茫,而是晨昏更替、四时流转的,是五颜六色、寓意丰富的,是立体鲜活、生机蓬勃的,每个走在其中的人都能心潮澎湃,叙事起伏间照见的是每个个体存在的复杂性与多样性。雪山大地呼啸而起、扑面而来,自由且张扬,蓝色的绒蒿花、粉色的早菊、蓝白红黄绿的旗幡、白亮的月光、青黑的远处、老旧的绿色、整体的枯黄、无边的蓝海、蜿蜒的碧蓝……作家用繁复多姿的色彩打通了链接草原过往、当下与未来的甬道,通过风景复现、时序更迭来调动情思变动与故事脉络。那些向上的情绪、寻路的力量,便绕着草原而生发;那些舒展的叙述、阔朗的行文,便围着草原而悠长。

重复之美,在于合异。这实际隐涉了重复出现的场景并不是简单复现,而是作家根据叙事节奏和故事走向兼顾了重复文本的差异性与特殊性,即有差异的重复扩展了文本的意义空间。换言之,作家从表面的重复出发,抵达的是深层的意蕴强化,形成了文本的和声复调。比如,随着故事的推进,在相对恒常的自然风景之上,现代风景也不断进入雪山大地。在这个意义上,小说风景的描写就不能被简单理解为牧区的四时风情录,而是作为推进故事叙事的有力机制和潜隐的行文线索,暗合了作家在不断更新对草原的阶段性描绘,以及对牧区人民主体精神的记录、歌颂和珍视——只要雪山大地在,那些牧区生活褶皱中早就存在的多种可能性和人性样本,就会相互流动、彼此印证,永远不会失却丰满血肉和生动表情。

牧区所特有的马、灰狼、藏獒、白唇鹿、梅花鹿、藏野驴、火狐狸、野兔、山鹰、羚羊、秃鹫、棕熊等动物形象反复出现,也应被纳入作家所营构的牧区地域美学形态的框架之中。杨志军不仅准确把握了草原风景几十年的繁复性,在驾驭牧区的动物形象时更是得心应手。马是《雪山大地》里最重要的动物意象,作家采用拟人化的手法,贡献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匹忠马形象——日尕。这匹马有着属于自己的焦虑、忧愁和希望,它无私付出、懂得父亲的心思,一次次载着父亲在雪山大地上游走。读者也一次次地被父亲和日尕之间的感情、被动物的父辈子辈亲昵关系所打动。在这个意义上,动物其实有着一个类人的生活世界与情感结构,既推动了故事演进,又强化了人物品质,体现了作家对各种生命形态的尊重。值得一提的是,文中还重复出现了赛马会的场景。赛马会上,有牧民的热情豪爽,有比赛的紧张喧闹,有伊舞卓舞表演,有极具特色的藏区服饰,有沁多贸易的商品,这些常见与不常见的牧区生活意象组合出现,背后指向的更多是“破冰”意义——如果说第一次赛马会是为了普及金钱观念,将赛马会开成了牛羊收购大会,第二次则是窥探了丹玛久尼无人区的秘密,较好解决了马群破坏草原的难题。两次赛马会都是发生在草原转型的生死关头,都深刻关系到草原的未来发展,所以赛马会的重复描写就颇有深意。

重复书写的魅力还在于,作家通过唱歌在牧区的日常生活与诗性之间营造张力,以民族神话诗学来透视牧民的情感生活。生死离别、欢乐悲伤的时刻,他们总爱用歌声表达最朴素的愿望,蓬勃强烈又细腻柔软的族群共同体声音,成为草原上最美妙的旋律。它能较好地调节叙事节奏,增强人物的立体性与多面性,更重要的是增进人物与历史、当下、未来的对话,净化人的精神世界。比如,在母亲患病避而不见的日子里,他们唱起了《赞美阿妈》《献给生别离山的歌》《生别离山,我们还会再来》等歌曲,来纾解思念之苦。“阿妈啦的生别离山上有一朵雪莲花,是雪山大地种的花,人间天上的花,她四季绽放,在我们心里芬芳吐香。”i作家用音乐柔情对抗苦难、艰辛与死亡,一方面借歌词赞美母亲的献身精神,另一方面这些旋律又冲淡了他们对母亲的思念,淡化了悲剧色彩。歌词中反复出现牧区特有的“雪山”“骏马”“汉子”“帐房”“青稞酒”“格桑花”“拉加啰”“阿尼玛卿”“阿尼神”等原始意象,在丰沛声响间激发出源于雪山大地的巨大能量,继而促使牧民能从容应对创伤、苦难、不适与嬗变,建构起雪山大地和牧民们昂扬有力的精神支撑。

重复叙事还被作家赋予了暗示全文结构的功用。整部小说共17小章,每一章的楔子都是一首汩汩而出的心靈之歌,“爱”与“扎西德勒”的字眼在其中反复出现——无数的人物与故事在此收束,也于此开启。作者在最后一章的楔子中写道:“是天空的表情,是城市的符号,是草原的标志,是乡村的神态,是一切璀璨之上的璀璨,那永不放弃的爱念——扎西德勒。”j扎西德勒是藏语词汇,表示欢迎、祝福吉祥的意思,这是一个经过岁月浸泡了的词汇,是牧人情感世界的寄托,蕴含了父辈子辈向着同一目标奔去的努力,亦是汉藏一家亲的情感纽带。作家没有回避牧区在经历现代性时所必然会产生的阵痛,比如牧民对教育、对商品贸易的艰难接受过程,而是以丰饶且有力的“爱”与“扎西德勒”回应疾苦、化解一切,助力新旧抵牾时牧民态度的转变;也以丰饶且有力的“爱”与“扎西德勒”指向未来,通过重复来解析民族文化心理结构,那些爱其所爱、痛其所痛的文字照见了寻路时刻主体生命的熠熠照人。

总而言之,在深入牧区的脚力丈量与幽微细部的目力聚焦中,杨志军用丰富的时空流转线、重复渲染的生存景观凝视并抚慰了牧区的万民万物,进一步构筑了自我的文学地理,塑造了独具风格的乡土中国形象。人生丰盈到极致,空灵如雪山大地。如小说结尾所说的:“但是所有的‘祈福都在他们——三代人的忙碌中散发而出,变成了空气,变成了雨露,变成了花朵的种子,播撒在了人们心里,年年月月都在绽放。”k这暗示我们,那些建设者们的强劲脉动与勇敢坚韧,那些牧民的生命热度与精神力量,终究都会重返并始终温暖着那片永不消融的雪山大地。

注释:

acdeijk杨志军:《雪山大地》,作家出版社2022年版,第1页,第659页,第3页,第56页,第633页,第635页,第672页。

b杨志军:《长篇小说〈雪山大地〉的创作缘起》,“中国作家”微信公众号2022年11月25日推文,https://mp.weixin.qq.com/s/InK8XTEtLZ-bAtk5M1uJtQ

f[英]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韩子满、刘戈、徐珊珊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93页。

g[美]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王宏图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h[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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