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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留给我一道暗语

2023-11-20吴千山

青年文摘(彩版) 2023年14期
关键词:钓竿大舅浮标

吴千山

1

小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没空管我,所以寒暑假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会待在大舅家。

大舅家是一个两层的土砖房,我和表哥表姐们住在二楼,打大通铺。二楼卧室后面就是储存农作物的地方,放着一个很大的容器。那容器外面像是一个被拉长放大的蒸笼,一层层叠加,最高的时候可以达到两三米,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了。

在下面齐人高的地方,有一个一掌见方的活动门,将插片拉起来,里面还带着壳的金黄色稻谷就会顺着短短的轨道流出来,下面用摊开的编织袋接住,稻谷会在袋子里堆成金字塔。晚上我们在卧室里睡觉,经常能听见有东西在编织袋上摩擦而过的声音,我问表哥表姐那是什么,他们说没什么,只是老鼠而已。可能因为动画片的关系,当时我并不觉得老鼠有什么可怖,那声音反而好像是某种活跃的安全感。

暑假刚刚开始的时候,稻子还没黄,绿油油的稻田刺喇喇地在山间谷地里摊开,遇见有坡度的地方,就会形成层层叠叠形状不规则的梯田。我站在院子的边缘看着,偶尔会想象自己是一个巨人,手掌抚在那牙刷头一样的稻田上,有一点点刺痛感。田是不规则的块状,有的田绿色深一些,有的浅一些,从山上面看,好像不同颜色互不相溶的水滴挤在一起。

我问大舅他们为什么会有不同的颜色,反正都是水稻。大舅说为什么你和你表哥长得不一样,总之你们都是人。我辩解说,水稻又不是人。大舅说,水稻也是活物嘛,是活物就有不同脾气。他这么说,我就能接受一点,接着又开始好奇起它们各自的脾气是什么样。我没问大舅了,我觉得他不知道,大人应该也不关心这些。

比起小孩,大人们有很多奇怪的禁忌和习惯,比如,他们不喜欢让我触碰任何和农作有关的事情。好像如果我做了,就容易被绑在这片土地上,他们不喜欢这种行为暗含的隐喻。由于农作事务对我存在的天然结界,所以当大人们农忙,特别是割稻谷的时候,我就会跟到稻田所在的溪边,坐在一旁钓鱼。

2

那时候钓鱼和现在不一样,没有一样东西是现成的,都得自己动手组装。钓竿是用细竹子做的,你得在竹林里转上小半天,才能找到一根有资格作为钓竿的竹子。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用比较玄乎的说法,就好像魔法师在找自己的魔杖,除了形态、硬度都得符合要求之外,还得有种感应和眼缘。总之它得称你的手,否则钓的时候就是哪哪都不对劲。

找到一根称心如意的竹子,钓竿就完成一大半了,剩下的材料都不算难事。浮标是用坏掉的人字拖的鞋底剪成的小方块,钓线和钓钩是在集镇的小卖部买的,至于饵料,通常是蚯蚓,我会扛着比我还高的锄头走到后院去,在菜园子里一锄子下去,就能翻起来四五只又粗又长的蚯蚓。将蚯蚓带着土扒拉到塑料袋里,再用钓线把钓竿、浮标、钓钩穿到一起,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就可以出发去小溪边了。

我坐在溪边阴凉的地方,等待那个浮标的动静。我能钓上来的物种很有限,通常是小螃蟹、一指宽的小银鱼或者泥鳅。这些东西显然是不能吃的,就算是大一些的鱼,一般也多鱼刺,肉没吃两口,得抠半天的牙缝。鱼汤也不好喝,总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尽管不能吃,这些小东西也会被我放进小水桶里提着带回家,然后倒进后院的储水池里。

后院储水池的水是活的,只有夏天才有,冬天就枯竭了。在水池的角落有个小小的洞穴,水从那里进出。这些螃蟹、泥鳅、小银鱼会在水池里待上几天,被我们观赏一阵之后,从那个洞穴离开。我一度十分好奇那洞穴里的光景,有一段时间我会在睡前很用力地祈祷,希望在做梦的时候能够附身在某条银鱼身上,进去一探究竟。但是等冬天来了,水池干了,这愿望也没能实现。

钓鱼的滋味我已经尝到过,等到稻子变得金黄的时候,我就想跟着大人一起割稻谷了。坐在钓竿旁边,我时常回头去看他们在金黄色的田地里弯腰的身影。镰刀是弯弯的,一下下这么挥过去,留下一茬茬圆饼一样的金黄色。钓鱼常有,但是割稻谷一年就那么几天,过了可得等到什么时候呢?看着水面的浮标,我告诉自己,得想些办法。

3

我是在写暑假作业的时候想到办法的。如果要绕过大人们给我设下的无法触碰农作事务的结界,我就必须用魔法攻击魔法。我告诉大舅,说老师布置了一份暑假作业,要我们去割稻谷,然后写一篇关于割稻谷的作文。大舅将信将疑,在电话里问我妈怎么办。我妈说:“那就割吧,总不能不写作业。”

之后,我就如愿以偿去割稻谷了。大舅和大舅妈教我割稻谷的基本动作,我的速度很慢,简单的动作在重复几百次之后给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带来了酸痛感。腰得一直弯着,手抓住一茬稻子,割掉,丢到一边,再进一步。这些动作很无趣,却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不像钓鱼,我不用在脑海里进行任何想象和思考来打发时间,只要割眼前不断出现的稻谷就行。

隔一会儿,我就起身看看身后的稻茬,还有堆积在一旁割好成捆的稻谷。这种丰盈的感觉很难形容,我知道这么说有点诡异,但是我第一个想到的类似的东西是消消乐游戏。消消乐和割稻谷一樣,只需要简单无脑地重复动作,两个一样的东西碰到一起就消失了,等所有东西都消完,就像是一个充满稻茬的田野。

那个夏末,我跟着大人们割完了所有的稻谷。他们一开始以为我坚持不过一个上午,但或许是不想被他们看扁,我忍着烈日和浑身的不适坚持到了最后。其实坚持到第三天的时候,那些不适就消失了,好像长跑的人跑过了那个疲乏的阶段,后面的很长一段路都是平稳又麻木地前行。

等夏天结束,有一天我站在浴室里洗澡,发现后腰上有一片深色的印记。我关掉花洒,站在镜子前面转头仔细去看。大概是因为一直弯腰割稻谷,上衣掀起来了,于是后腰的位置就一直被太阳暴晒着。暴晒的同时,弯腰的动作还在不停拉伸那块皮肤,于是晒黑的色块被扯成了碎片。那些碎片和新皮肤浅色的纹路混在一起,既像是深浅不一的稻田,又像是收割后龟裂的土地。

我静静地站在镜子前面欣赏着,很满意,好像和大自然达成了某种隐秘的交流,它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些暗语。更妙的是,这种交流只存在于我能看见的位置,虽然平时不能随时看见它,但我总能感觉到它在我的腰上。或许这就是稻田的脾气?当然,最后那个印记会随着时间消失,等它不知不觉淡到和周围的皮肤相融的时候,我已经忘记这件事情了。

豌豆//摘自ONE·一个,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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