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2023-11-20郭瑜
郭瑜
【摘要】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是20世纪杰出的文学家。《机缘》是其极具代表性的一部短篇小说,发表于1924年。由于俄国爆发革命,国内环境动荡不安,纳博科夫和一些俄国人纷纷流亡国外,这一庞大群体被称作“俄国流亡者”。本文试从新历史主义视角出发,运用新历史主义的两个重要概念“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剖析纳博科夫短篇小说《机缘》中三位俄国流亡者的生存状况,从而揭示这部小说中文本和历史的互动关系。纳博科夫在《机缘》中通过描写革命发生以后流亡者的生活,反映了那个年代的历史现实;同时,通过刻画边缘人物的命运,小写叙事消解主流历史的宏大叙事,从而建构了属于自己的俄罗斯个人历史叙事。
【关键词】新历史主义;纳博科夫;《机缘》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2-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2.005
一、前言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是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杰出的文学家。他的一生著作颇丰,作品体裁多样,包含长篇小说、短篇小说以及诗歌和戏剧,并使用英语和俄语两种语言进行创作。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改变了纳博科夫原本富有安定的生活。革命爆发后,纳博科夫不得不与家人一起乘坐轮船离开俄国,一夕之间从庄园的贵族公子变成流亡者。个人的流亡背景与经历,加之对流亡群体的密切关注,使得流亡成为纳博科夫文学创作中的核心话语,从其创作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出他对于祖国文化记忆的无限感伤和对人类命运的思考。
与纳博科夫《洛丽塔》《微暗的火》等意义重大的作品相比,《机缘》这部短篇小说虽未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但其独特性仍然不可忽视。从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研究内容主要包括从新批评角度分析作品中的“火车”或“戒指”等意象、尼采的悲剧艺术观以及运用拉康的主体与大小者理论分析流亡者的心理状况。纵观这些研究成果,鲜有学者从新历史主义角度出发,分析小说中流亡人物的命运及其潜在意义。小说中对边缘人物的刻画,纳博科夫的流亡主题,以及对应的历史背景为从新历史主义角度解读《机缘》增加了可行度。
新历史主义强调文学应该回归历史,文学是时代环境下的产物,人们可以通过阅读文本从而了解历史,同时,文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建构历史,即“文本的历史性”;另一方面,文本也不是全然客观的记录历史真相,而是一种作家对历史的个人看法和个人叙述,即“历史的文本性”。《机缘》是纳博科夫作品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俄国发生十月革命之后,老乌克托姆斯基公爵夫人、俄国人卢兴和埃琳娜三位曾经的俄国贵族的流亡之旅。在《机缘》中,读者能够了解革命背景下流亡者的生存现状。而通过对俄裔流亡者这一边缘群体的描写,纳博科夫将人们从主流历史的叙述中抽离出来,揭露出美好背后的残酷现实,构建了其个人的“俄罗斯历史”。因此,本文试从新历史主义“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的两个基本概念出发,分析《机缘》中历史和文本的互动关系,也可窥见纳博科夫本人对俄罗斯历史和现实的关注。
二、文本的历史性
蒙特罗斯用“‘文本的历史性’指所有的书写形式——包括批评家研究的文体和我们身处其中研究其他文本的文本——的历史具体性和社会性的内容;因此我也指所有阅读形式的历史、社会和物质内容。”(张进,27)也就是说,没有作家能完全摆脱时代和历史的影响,其创作的作品也是当代历史和现实的产物,所以文本不可避免的有历史性。另一方面,文本也会对历史和现实产生影响,参与到历史的建构中。俄国革命的爆发为纳博科夫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通过对流亡群体悲惨命运的描写,作者将十月革命爆发后流亡者的生存现状体现得淋漓尽致。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流亡是一种未曾亲历过的极端生存状态,在纳博科夫的作品中,读者仿佛可以瞥见那个时代流亡者的真实生活。“当俄国大批知识分子、艺术家、政治人士等紛纷在十月革命前涌到西欧,一个新的群体“俄国流亡者”就在柏林、巴黎形成。据苏联官方统计,1917年之后,共有二百万人流亡国外。”(刘桂林,52)流亡群体被迫离开故土,漂泊在异国他乡,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身体和精神都遭受着巨大的折磨。在《机缘》中,男主人公卢兴离开故土后,生活漂泊不定,在不同的城市辗转,换了很多次工作,现在在一列通往柏林的国际火车的餐车上工作。唯一的慰藉是夜晚躺在“一个散发出鱼腥味和脏袜子气味的狭窄地方”(Nabokov,51),独自回忆着过去的种种美好:“厚软垫的家具,沿着家具的曲线边缘缀着真皮饰扣。”(Nabokov,51)还有他五年没有消息的妻子。这些无疑不是在写纳博科夫个人的怀念,对于踏上流亡之路后再也没有回归过故土的流亡作家纳博科夫来说,乡愁是种难以排遣的永恒愁绪和无法治愈的心灵创伤。(田佳宁,72)精神与肉体无依无靠的卢兴逐渐依赖毒品,在毒品带来的麻醉和短暂愉悦下,才能够写下寻找妻子的各种步骤和方案,而在清醒之后,面对孤独的生活,又觉得活下去毫无意义,在梦幻与现实之间,他的精神也在被慢慢腐蚀。由于严峻的战争和动荡的社会环境,独自在故乡的埃琳娜性格和生活也发生了剧烈变化。为了寻找丈夫,埃琳娜孤身一人坐火车。在火车上,唯一证明她和丈夫相爱的证据——结婚戒指连续从埃琳娜手上掉落两次,第一次是她摘掉手套时,戒指从手上滑了下来,但她很快接住了。还说:“我老是弄丢戒指。肯定是人瘦了,还会是什么原因呢?”(Nabokov,54)从埃琳娜不经意的话中,我们知道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丢戒指了,可见埃琳娜的身体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变得消瘦,纳博科夫并没有直接地描述埃琳娜这五年的日常生活,而是通过这一细节揭示出埃琳娜的身体状况。第二次丢戒指是因为将火车上的夹克男幻想成追踪她的俄国密探,在这位男士对她有些亲密的举动之后,为了挣脱他的胳膊,用力太猛,把戒指甩掉在餐车的过道上,这一意外事件打断了埃琳娜去餐车吃饭的打算,返回了卧铺车厢。正如丈夫卢兴和公爵夫人一样,埃琳娜虽然已经离开故土,仍然会受到原来战争之下的社会环境的影响,对身边的人产生怀疑和高度警觉。若非如此,埃琳娜会走进车厢,从而和五年未见的丈夫重逢。纳博科夫对流亡背景下卢兴夫妇重逢而又失败的场景描绘得如此细节而深刻,补充了大历史容易忽视的细节,让读者更能亲身体验到战争时代下人们生活的不易。纳博科夫对流亡群体战后的生理及心理状况的描写,既再现了历史,同时也是建构历史的能动力量。
对于流亡者来说,流亡国外不仅会失去原先安稳的生活,同时也面临着与亲人,朋友及爱人的分离,流亡导致的亲密关系破裂会进一步加深流亡者的生存困境。在漂泊不定的生活中,他们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大大降低,在这时,他们会比其他群体更加依赖亲密关系,在《机缘》中描述的正是三个俄国人流亡后的寻亲生活。由于国家发生战争,年老的玛利亚·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夫人从1917年之后就一直待在国外,曾在德国居住过一段时间,现在又因为害怕待在德国,打算去寻找在巴黎的儿子。一对夫妻的别离与重逢的故事不足以被载入史册,而对于卢兴夫妇来说彼此的存在与陪伴却是活下去的希望和依靠。战争爆发初期,卢兴先逃了出去,埃琳娜却没能及时跟随丈夫的脚步,但俩人分离期间,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寻找对方。被毒品冲击思想,意识模糊时,卢兴写下几行歪歪扭扭的寻找妻子步骤的文字,埃琳娜为了保护他们的结婚戒指,把戒指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听到丈夫还活着的消息,就在《方向报》上登寻人启事,然后立马孤身一人坐火车去柏林寻找丈夫。公爵夫人一路颠簸想和儿子团圆,卢兴和埃琳娜一对夫妻寻寻觅觅,兜兜转转,最终却阴阳两隔。文学文本通过对特定时间和地点的人类经验的再现,是对历史的一种阐释。(Tyson,295)战争导致的骨肉分离、亲密关系的双方分隔两地的情况数不胜数,然而相对于战争造成的人员伤亡,与亲人和爱人分离似乎显得没那么重要。流亡带来的创伤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伤痛,却被统治者书写的历史所忽略,纳博科夫将普通人所遭到的创伤深埋于文本背后,在文本中插入流亡者的寻亲故事,再现了历史,是对胜利者书写的历史的补充,参与了历史的建构。
三、历史的文本性
“历史的文本性”一是指只有凭借保存下来的文本,人们才有可能了解过去。二是指当文本转换成文献并成为历史学家撰写历史的依据时,它将再次充当阐释的媒介。(张进,27)历史无法被客观的记录和传承下来,其书写会受到记录者个人生活经历和观念的影响,在记录历史过程中,记录者可以依据自己的目的和利益向读者讲述某个历史事件,从而在小说中构建属于作者自己的历史话语。
十月革命开辟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以十月革命为起点,世界历史进入到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逐步过渡的新时代。(赵曜,28)革命发生以后,流亡者的生活经历了剧烈的变化,处于边缘地位的流亡群体承受着战争带来的不可磨灭的后果。然而,纵观整篇小说,读者很难找到作者具体描写革命爆发的场景。纳博科夫也曾表明不要妄图从小说中寻找社会历史现实。很明显,这是作者有意为之。作者本人的身份和立场让他选择了与俄国流亡者这一边缘群体密切相关的历史,而忽略了重要的主流历史,从而实现自己构建历史话语的目的,体现了其强烈的责任意识与社会担当。
俄国十月革命对世界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然而,在丰功伟绩的背后,数以百万的俄国流亡者也值得被铭记。作为三位曾经的俄国贵族,年老的玛利亚·乌赫托姆斯基公爵夫人和年轻的夫妇卢兴与埃琳娜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创伤。公爵夫人先是移居德国又搬到法国,在不同的国家辗转流离,无法过上安稳的生活。她在俄国生活的时间比卢兴和埃琳娜长,对故土的回忆和怀念会更深刻,坐火车时,看到写着柏林——巴黎的站牌,不免回忆起“战前堪称一流的北方快车”,(Nabokov,52)面对似曾相识的环境,她也会在心里默默地惋惜过去的美好。对年轻的卢兴来说,五年过去了,战争带来的苦痛和创伤仍然郁结心头,不可释怀。自从逃到国外,他不断地变换工作获取安全感,甚至通过吸食毒品麻痹自己。不断沉湎战前的美好生活,在频繁的回忆中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消磨”,(Nabokov,51)而无法面对与妻子分离居无定所的生活,最终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妻子埃琳娜的生活也千疮百孔,在丈夫逃出国外后,害怕有人抢走结婚戒指,就把戒指挂在十字架上;后来听到卢兴还活着的消息,毅然决然地独自坐上火车,面对陌生和狭小的车厢空间,她感到恐惧与害怕,还遭到陌生男子的监视与跟踪,这一切都没有摧毁埃琳娜的信念。最终打败她的正是其克服困难一心想要寻找的丈夫卢兴——此刻正在同一火车上策划自杀的每一个细节。公爵夫人用微笑接受一切,妻子埃琳娜仍然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现实,对生活满怀希望,卢兴却悄无声息地淹没消失在火车的洪流中。纳博科夫对三位主人公流亡生活的描述,体现了纳博科夫对流亡者悲剧命运的怜悯之情及人道主义关怀。
创伤是指“在突然的,或灾难性的事件面前,一种压倒性的经验,对这些事件的反应通常是延迟的,以幻觉和其他侵入的现象而重复出现的无法控制的表现。”(王欣,178)俄裔流亡者经历了革命与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造成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创伤,这些记忆伴随着流亡者的生活,成为流亡者生命中无法消除的烙印。例如,在小说中,当卢兴在车厢的隔间里偶然瞥见熟悉的公爵夫人的脸庞时时,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好像是他曾在梦中看见过她”。熟悉的公爵太太仿佛卢兴曾亲身经历的苦楚,非常熟悉却又回想不起来,一切好像只在梦里发生过。主人公的这一模糊回忆也让读者开始怀疑,那些事件是否真实存在过或者所有的发生只是一场梦境。另外,埃琳娜曾经记得自己已经断定丈夫去世,还把他们的结婚戒指做成项链,可是后来又听说朋友在柏林见到了卢兴,埃琳娜是如何断定丈夫去世的我们无从知晓。公爵夫人的记忆也出现了混乱,当她看到埃琳娜在报纸上登记的名字,她竟然认识卢兴的父亲,但是却混淆了哥哥和弟弟的身份,公爵夫人从1917年就离开俄国,对于俄国的记忆也停留在1917年之前,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也只是用“现在记不清了”“我的记性不太好”来作为借口。三位俄国贵族的记忆混乱体现了俄国发生革命后复杂的社会状况,当人们的生活发生剧变,精神遭到极大创伤时,会有选择地将一部分记忆模糊甚至错乱。纳博科夫正是借助文学创作,将生活、语言和其间所蕴含的情感和意义付诸文字书写,使有关俄罗斯故土和童年经历的文化记忆成为一种可以触摸的外化形式,形成了多角度的俄罗斯书写。(韩悦,155)
和新历史主义学家的观点一样,纳博科夫质疑历史的权威性。他认为如果历史是事件的文本记录,那么“离开了历史学家就没有历史”,因此一切历史都是叙事。哪怕最有天赋和责任心的历史学家也会犯错,要记录历史,选择他自己会“更安全”。(喻妹平,95)纳博科夫把视角投向深受战争之苦的俄国流亡者,为读者展现了那个时代流亡者的生存境况,构建了属于俄國流亡者的“小写”历史,实现了对主流历史的颠覆。
四、結语
在《机缘》一文中,纳博科夫通过讲述三位俄国贵族流亡及寻亲的故事,向读者展示了一段流亡群体的历史,深刻地展现了文本和历史的互动关系。作为同样有过流亡经历且一生辗转多个国家的俄国人,小说中三位俄国贵族曾经历的流亡困境是纳博科夫一生中无法抹除的记忆,他将自己的个人经历融入到作品创作中,描绘了一幅十月革命背景下俄罗斯文化记忆与俄国流亡群体的历史画卷,反映了那个时代历史。小说中公爵夫人、卢兴和埃琳娜三位俄国贵族所面临的生存困境正是当时流亡者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们在美好的俄国记忆与残酷的现实生活之间备受苦楚,纳博科夫的描述参与了对历史的建构,对历史的发展起到能动作用,是“文本的历史性”的体现。新历史主义主张以小写的历史推翻和对抗统治阶级书写的主流历史,解构宏大叙事,从而建构属于作家自己的历史话语。流亡是纳博科夫作品中永恒的主题,各式各样的俄裔流亡者的形象亦在其笔下熠熠生辉,成为20世纪文学和历史中不可被忽视的一个群体。纳博科夫从三位贵族的流亡生活出发,让更多人看到俄裔流亡者的苦难、不易与坚强,从而关注边缘人物的生存状况,实现了对主流历史的颠覆与反抗。纳博科夫通过自己的文学作品不断地向世界展示真实的流亡生活,体现了其对人类生存之苦及救赎之路的反思与求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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