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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艺术真实

2023-11-20杨建猛

今古文创 2023年44期

【摘要】艺术真实是文艺理论中一个比较复杂的概念。艺术真实既不等同于作家的亲闻亲见、亲身经历,也不等同于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艺术真实是真、善、美的统一,是指通过夸张、变形、虚构等艺术手段,表达作家的真情,揭示人生的真理,探寻世界的真相。

【关键词】艺术真实;情真;理真;善;美

【中图分类号】J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44-010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4.031

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文学活动追求的不是生活真实,而是艺术真实。艺术真实是文艺理论中一个被广泛讨论的概念,也是一个被误解较多的概念。艺术真实是指通过合乎艺术规律的方式,将作家的真情、人生的真理和世界的真相表现出来,从而更好地发挥文学的认识功能、教育功能、审美功能和娱乐功能。

一、艺术真实不等于亲闻、亲见、亲历

诚然,作家如果写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人物和事件,驾轻就熟,更容易写出细腻的情感和逼真的细节,因而也更容易获得成功。法国作家小仲马根据自己与巴黎名妓玛丽·杜普莱西之间发生的真实故事,仅用了四个月时间,便创作了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茶花女》,作品一经发表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又如解放战争期间,作家丁玲深入基层,根据自己在农村的亲闻、亲见创作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成为这一时期解放区文艺的巅峰之作。可见,亲闻、亲见、亲身经历的确是通向艺术真实的重要途径。

但是,倘若认为只有亲闻、亲见、亲身经历,才是艺术真实,这就未免太狭隘了。鲁迅先生曾经辛辣地嘲讽了这种对艺术真实的狭隘理解:“写杀人最好是自己杀过人、写妓女还得去卖淫么?” ①现实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而作家的个人经历却极其有限,许多奇特的人物、精彩的场面、隐秘的事件,作家虽然无法亲闻、亲见、亲身经历,但通过搜罗材料,发挥想象,巧妙构思,同样可以写得生动逼真,精彩纷呈。晚清小说《官场现形记》的作者李伯元虽然未曾做过官,却能将晚清官场的黑暗腐朽刻画得入木三分。《骆驼祥子》的作者老舍也未曾做過车夫,却能将旧社会人力车夫的悲惨一生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见,艺术真实绝不等同于亲闻、亲见、亲身经历,只要符合人情事理,只要能够正确地反映客观世界的本质和规律,那就是艺术真实。

二、艺术真实不等于真人真事

现实生活中,并非每一个人都具有崇高的精神,并非每一件事都具有重大的意义。所以,并非所有的真人真事都可以成为文学创作的素材。如果我们只求记录真人真事,那么记者手中的录音机和照相机显然要比作家手中的笔更及时、更客观、更真实,既然如此,文学又有何存在的必要呢?所以,艺术真实绝不等于真人真事。

作家刘绍棠有一次在南开大学作报告时说道:“作家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使是真实的东西,也是有所写、有所不写的。”有位女学生当场表示反对。于是刘绍棠便用一个巧妙的类比推理来教育这位女学生:在座的没有哪一个同学会把脸上长疮的照片贴在学生证上,为什么呢?因为脸上长疮虽是事实,但是事实不等于本质,我们每一个同学本质上都是青春的、漂亮的,脸上长疮只是暂时的,偶然的。同样的道理,社会主义作家也不会把所有的坏人坏事都写进小说,因为这些坏人坏事并不具有普遍性或代表性,也不能反映社会主义的本质。刘绍棠把现象和本质区分开来,把必然性和偶然性区分开来,把真人真事和艺术真实区分开来,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深思的。

现实世界中的真人真事只有经过作家的提炼和加工,才能变石为金,成为文学创作的题材。以果戈里的小说《外套》为例。果戈里曾经在圣彼得堡当一名小公务员,工作辛苦,薪酬微薄。有一天,他听到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非常喜欢打猎的穷公务员,经过多年的节衣缩食,好不容易攒钱买了一杆猎枪,不料在第一次打猎时就把心爱的猎枪弄丢了,这样的打击使他一病不起,气息奄奄。后来他的朋友们凑钱为他买了一杆新猎枪,他的病才好转起来。果戈里听到这个故事,联想到自己的心酸处境,深受触动,打算以此为题材写一部小说。果戈里经过一番深思,觉得应该将情节加以改编,将“丢猎枪”改编成“丢外套”,因为猎枪是生活的奢侈品,而外套则是生活的必需品;丢失了生活的奢侈品,不会引起读者太多的同情;但若丢失的是生活的必需品,作品就会产生强烈的悲剧效果。经过这一改造,作品果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中国明清时代有几个文学理论家持这样的观点:小说必须虚构,越是虚构的作品,越有艺术趣味,越容易广泛流传。幔亭过客(袁于令)在《〈西游记〉题词》中的观点最有代表性:“文不幻不文, 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 ②可见,“真”与“幻”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不可调和的,“真”是“幻”的基础,“幻”是“真”的提升;只有将“真”与“幻”完美地融合起来,作品才更有深度,才能更好地表现作家的真情,揭示人生的真理,探寻世界的真相。

三、艺术真实就是要表现作家的真情实感

文学因情而生,文学作品只有表现作家的真情实感,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指出,古代的圣贤心胸赤诚,“为情而造文”,故其文章惊天地、泣鬼神;汉代的辞赋家无病呻吟,“为文而造情”,爱搞文字游戏,故其文章味同嚼蜡,令人生厌。可见,真情实感乃是艺术的生命。

“为情而造文”,意味着情须发自肺腑,事可假而情不可假。在某些情况下,虚构的事件更能将作家的真情实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譬如汤显祖《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因情而死,死而复生,这样的情节看似荒谬无稽,但却表达了普天下深闺少女渴望婚恋自由的真实愿望。作者认为:“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也就是说,若没有这“因情而死,死而复生”的荒诞情节,便不能表现杜丽娘超越常人的至情至性。又如《史记·项羽本纪》中描写项羽临终前的一段文字:“于是项王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奈若何!”清朝文人周亮工对此妄加批评:“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从逻辑学的角度来看,周亮工的说法似乎在理,项羽临死前作《垓下歌》的这一段情节确实不合事理,应该是司马迁虚构的;但若没有这一段虚构,便不能很好地表现项羽叱咤风云的豪迈气概和穷途末路的悲凉气氛。所以读者不仅不会责怪司马迁虚构史实,反而会赞赏其豪迈不拘,笔补造化。

四、艺术真实就是要揭示人生的真理

文学作品既有抒情的,也有说理的,以说理为主的文学作品与一般的议论文不同,以说理为主的文学作品往往通过虚构的人物和虚构的事件,把抽象的哲理寄寓在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和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之中。

说理的文学作品中,最典型的体裁形式是寓言。以古希腊为代表的西方寓言和以古印度、中国为代表的东方寓言,其创作的动机大多是为了说理。《庄子》一书,代表了中国古代寓言的最高成就,作者用一篇篇短小的寓言故事作为武器,与诸子百家上演了一场场精彩的政治论战。譬如庄子寓言中最短的一篇,仅二十三个字:“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篇短小的寓言形象地告诉世人这样一个道理:只有处境艰难的时候,人们才有必要相濡以沫,所以儒家所鼓吹的以“仁爱”为基础的世界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此外,说理的文学常见的形式还有哲理诗、哲理小说等,如苏东坡的《题西林壁》就是一首典型的哲理诗,诗人通过庐山变化多端的外貌,告诉世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朴素的真理。

需要指出的是,在文学作品中,说理不能脱离鲜活的艺术形象,不能流于抽象的说教。魏晋的玄言诗、宋代的理学诗,被讥为“味同嚼蜡”,原因正在于此。马克思批评拉萨尔的历史剧《济金根》时,提倡“莎士比亚化”,反对“席勒式”,反对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原因也在于此。马克思曾经高度评价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现代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他们在自己的卓越的、描写生动的书籍中向世界揭示的真理,比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揭示的还要多。” ③可见,比起枯燥无味的说教,虚构的艺术形象更能揭示人生的真理。

五、艺术真实就是要探寻世界的真相

文学作品只有真实地反映客观世界,才能帮助读者认识世界,从而发挥文学的认识功能和教育功能。与普通读者相比,文学家具备更深邃的思想、更渊博的学识和更犀利的眼光。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知音》中的观点:文学家是人类的精英,读者只有努力去做文学家的知音,才能不断提升自己的认知水平和人格境界。

现实的世界,有时候迷雾重重,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家作为社会的良心,有责任挺身而出,还原真相,为民请命。中国的文人,自古就有为民请命的传统。早在先秦时代,就有不少揭露阶级剥削的进步作品,如《诗经》中的《伐檀》《硕鼠》等。这种现实主义精神代代相传。唐代白居易、元稹等人倡导新乐府运动,主张诗歌要反映民生疾苦,“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把底层百姓的苦难真相反映给最高统治者。

在资本主义社会,普通民众受教育程度较低,尚处于混沌蒙昧的状态,对现实世界的认识不够深刻。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家作为人类精神的启蒙者,用他们的如椽巨笔,拨开世间的迷雾,让我们直视芸芸众生的真相。在十九世纪的西方,当资产阶级鼓吹“自由、平等、博爱”时,一群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通过他们的作品,揭露了资本主義腐朽的真相。如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等作品无情地揭开了资本主义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无论是夫妻之情、父女之情、还是兄弟之情,在金钱面前都不堪一击。所以,艺术真实就是要揭示客观世界的真相,为读者解惑,为世人引路。

六、艺术真实就是要真与善相统一

法国文学家小仲马曾说:“任何文学,若不把完善道德、理想和有益作为目的,都是病态的、不健全的文学。”文学家作为人类灵魂的塑造者,掌握着道德的话语权,应当有崇高的责任感,劝恶扬善,移风易俗,改良社会。所以,任何好的文学作品都应该是真与善的统一。

真而不善的文学,必定不能流传久远。民间故事《白蛇传》,历史上曾有许多不同的版本,其中有一个版本是这样的:许仙开药店生意不好,白娘子便偷偷地在老百姓的水井里下毒;老百姓生了病,只好去许仙的药店里买药。对白娘子的这一缺德行为,作者非但不予谴责,反而赞其聪明,这便导致了读者的不满,因此这一版本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可见,如果文学作品放弃道德教化的责任,对其作品中的人物不作道德上评判,甚至对人物道德上的瑕疵加以粉饰,必然对读者产生消极影响,最终被历史所抛弃。

古人常说“文如其人”。品行不端的文人,其作品的思想内容往往也有问题。譬如安徽作家刘永彪,性情残暴,好色嗜赌。刘永彪年轻时,为了搞钱,流窜到浙江作案,残害了四条人命。刘永彪的人品极差,故其作品大多数恶俗不堪,无非是写一个农村青年,天资聪慧,勤奋好学,被某个富婆或豪门千金看中,从此命运改变,飞黄腾达。正因如此,古人谈作文之法,首推养“气”。所谓“气”者,便是指纯正充沛的仁义道德。韩愈说:“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韩愈认为,道德是本,文章是末;道德是源,文章是流;根深则枝茂,源远则流长;只要胸中充满仁义道德,文章就会水到渠成。韩愈将文章和道德几乎画上了等号,这一点我们自然不敢苟同;但若打着“创作自由”“为艺术而艺术”的旗号,将道德与文学完全割裂,甚至写出违背伦常、唆使犯罪的作品,这更是大错特错了。

七、艺术真实就是要真与美相统一

人和动物的重要区别是:动物仅仅按照它们的生理需要进行活动,而人则懂得按照他们的审美需要来自我塑造,自我发展。19世纪唯美主义思想家戈蒂叶说过:“人们尽可以取消鲜花,世界并不因此而受到物质上的损失;但是谁又愿意没有鲜花呢?我宁可不要土豆也不放弃玫瑰花,我认为世界上只有功利主义者才会拔掉一花坛的郁金香去改种白菜……这诗有什么用处?美就是它的用处。这还不够么?花、香气、鸟儿以及一切还没有因效用于人而丧失本来面目都是如此……我宁愿脚上的鞋开了口,也不愿我的诗歌韵脚糟糕。我宁可不要靴子,却不能不要诗歌。” ④可见,审美需要是人的基本需要;对某些人而言,审美需要甚至比饮食男女等方面的生理需要更加强烈。而文学艺术则是满足人类审美需要的主要方式。

在19世纪西方唯美主义者的眼中,真与美是水火不相容的。正如王尔德所宣称的:“撒谎——讲述美而不真的故事,乃是艺术真正的目的。” ⑤他说:“在文学中,我们要求的是珍奇、魅力、美和想象力。我们不要被关于底层社会各种活动的描写所折磨和引起恶心之感。”正因如此,唯美主义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无论是相貌、才能还是品德,都尽可能地追求完美,美得缺乏真实感。

唯美主义者的偏颇就在于:对“真”和“美”的理解太过狭隘,因此造成了“真”与“美”的对立。所谓的“真”,正如上文所说,并非局限于人真、事真,还包括情真、理真;故杜牧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是“千里”而非“十里”;杜甫的“一行白鹭上青天”,是“一行”而非“一群”,都是合情合理的夸张和虚构;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一夜之间变成大甲虫,也是真情实感的表达。所谓的“美”,也并非要求艺术形象十全十美。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文学作品中即使是正面人物,也很少有十全十美的,往往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美学理论中有一种美叫“缺陷美”,认为人物的细微缺陷,不仅不影响人物的整体美,反而会增强人物的魅力。金庸武侠小说《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身形瘦小,面色憔悴,但她貌丑心美,颇受读者喜爱。《红楼梦》中有一个丫鬟叫做鸳鸯,脸上有些雀斑,读者非但不会反感,反而倍觉亲切,故脂砚斋评点道:“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老舍在《人物描写》中也说:“把一个人写成天使一般,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从猴子变来的,便过于骗人。”可见,把人物写得过于完美,反而会弄巧成拙,造成失真的感觉。

由此可见,在文学活动中,“真”不应该是孤立的;真善美统一,这才是文学活动的终极追求。

注释:

①吴子敏:《鲁迅论文学与艺术》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793页。

②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一卷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91页。

③马克思:《英国资产阶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686页。

④赵澧、徐京安:《唯美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6页。

⑤赵澧、徐京安:《唯美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44页。

作者简介:

杨建猛,男,文学硕士,盐城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