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的心跳铭刻在作品中

文/浩刚

“这个夏天，会是我最后一个夏天吗？”玛丽莲·亚隆轻倚在丈夫欧文·亚隆的怀中。尽管已经共同度过了七十三年时光，欧文仍然难以接受玛丽莲“多发性骨髓瘤”的诊断结果，肩膀忍不住颤抖。作为世界知名的俄裔心理学家，他曾经无数次治愈了丧偶群体的精神隐疾，但仍然无法找到方法让自己释怀。

“生亦有时，死亦有时”，玛丽莲牵着丈夫的手，安慰道：“陪我去公园散步吧，趁着还能走动。”这一路安静极了，玛丽莲开口说：“我心里有一本书，或许我们的记录对别的其中一人罹患重疾的夫妇有一些用处。”欧文心中一颤，他知道妻子的心愿是让自己坚持下去，他决定陪她一起唱完这曲死亡恋歌。

透过窗户改变了一生

欧文难以忘记自己第一次见到玛丽莲的情景。“当时15 岁的我，正在读罗斯福高中，那天，我正和同学一道在保龄球馆厮混。”欧文说，身边的朋友告诉他，比他们低一个年级的玛丽莲家里正在举行一场同学聚会。彼时的欧文并不认识玛丽莲，他只是和同学一起，穿过了拉法格特街，走到了一间砖墙联排房屋前，“那里已经有一群年纪相仿的人拥挤在台阶和门廊前，我看人太多，想走的时候，朋友拽住了我的胳膊，指了指窗户。”欧文庆幸，因为透过窗望去的那一刻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窗户的另一头，有一个棕色披肩长发的女孩。他被这个女孩深深吸引，不知不觉走到了她身边。他不知道自己和玛丽莲说了多久、说了什么，但他内心笃定的是，这个女孩将在他的人生里起到重要的作用。第二天，欧文便邀请玛丽莲看电影，“这是我第一次约会。”欧文说。随着日渐熟悉，欧文和玛丽莲发现了彼此都热爱看书，他们沉浸在互相推荐书籍的快乐中，“玛丽莲给我推荐的都是我从没看过的书。她喜欢简·奥斯汀，我喜欢法雷尔。”

选择不一样的生活

为了让玛丽莲的家人信服自己拥有生存的能力，他选择了医学院——这表示他将会有稳定的职业。但玛丽莲却在老师的建议下选择进入马萨诸塞州的威尔斯利大学读书。长途电话费用太高，欧文几乎每天都要给玛丽莲写信。每到夏天，他们总会一起作为辅导员，照顾夏令营的年轻人。“大三时，玛丽莲要去法国学习一年，我下定决心刻苦学习，要在她回来前给她一个惊喜。”欧文说到做到，成功被波士顿大学医学院录取。

从法国回来后不久，玛丽莲便和欧文订婚了。两人距离的缩短让欧文消除了焦虑，也选定了自己的发展方向——精神病学科。1954 年6 月，欧文和玛丽莲结婚，并不富裕的他们选择在摩托车上穿越法国的蜜月旅行计划——在三个星期里，穿越了卢瓦尔河谷、诺曼底和布列塔尼。

或许正是灵魂中的浪漫与不羁让他们相识相爱，也为他们奠定了未来生活的注脚。旅行结束后，欧文和玛丽莲重新开启了学术生涯，欧文完成了住院医师培训，而玛丽莲则获得了比较文学的博士学位。“我们一直都是对方第一个读者和第一个编辑。”这种亲昵无间的关系让他们身边的朋友非常羡慕。

因为玛丽莲热爱欧洲文化，欧文接受了到欧洲各地的授课邀请。尽管他已全身心投入教学之中，但玛丽莲总会带着他走到文化世界中，“在伦敦，她会带我去大英博物馆和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在维也纳，她带我去贝尔维第宫，讲述了埃贡席勒等画家的故事；在德国，她又跟我一道聊起克里姆特；而在伊拉克利翁，她会带着我寻找古老的希腊硬币……”玛丽莲把文化浸润到了欧文的精神深处。正因如此，多年后，欧文和玛丽莲阅读到了一批海明威的信件，他们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些信件里文学性和精神病学性的双重魅力。夫妻二人一同创作的文章，探讨了海明威的文学修养和偏执性抑郁性精神病，这篇跨领域的论文经典收获了无数人的关注。“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作，但我没有想过，第二次，却是在很老了以后……”

这一次便是永远

疾病发展的速度超过了欧文和玛丽莲的预期。玛丽莲把自己办公室里的所有藏书都送给了学生。空空荡荡的书架仿佛是玛丽莲给予学生们的最后一堂课，也是永远的课。但对于欧文，她还没有上完这堂课。

看着妻子在病床上动弹不得，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席卷了欧文。玛丽莲一直使用着吗啡和劳拉西泮止痛，前两剂还能让她保持睡眠的平和，但很快，这些药物已然不起作用，她的额头上沁满汗水，但依然微笑着看着欧文，说：“一个对自己的生命毫无遗憾的87 岁的老妇人的死，不是悲剧。”欧文噙住眼泪，点头默认。

“看着她微弱的呼吸渐渐停止，我感受到，这一次就是永远的离开。”欧文俯身最后吻别了玛丽莲。

欧文感受到了巨大的孤独，一切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知识，都压抑不住自己想要追随玛丽莲而去的意愿，但他似乎听到了玛丽莲的声音——一个人的生活依然是有意义的，他还需要续写这本关于死亡和死亡之后独居老人心理的书。“亲爱的玛丽莲，在你去世后125 天，是这个写作计划让我活了下来。”欧文孜孜不倦地记录着自己失去爱妻后的失落和痛苦，而在不断地记录中，他的心绪从未宁静，他既害怕写下最后一行字，又期待写下最后一行字。因为，欧文依然记得，在六十多年前的学校里，玛丽莲为他阅读萨特的作品：“我正悄悄地走向尽头……我的最后一次心跳将铭刻在我作品的最后一页，死亡将只能带走一个死人而已。”

当欧文完成了《生命的礼物》，玛丽莲的心跳也在他心中停在了最后一个符号上。欧文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解脱了出来——因为他无数次感受到了妻子充实的生活，明白了坦然死亡的真理。这或许是玛丽莲对他最后一次、也是永远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