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河童》中的人性怀疑
2023-11-18刘烨
【摘要】《河童》作为芥川龙之介晚期文学创作中的代表作品,通过对河童国的描写,反映出黑暗的社会现实及芥川对于人性的洞察。本文通过对该作品的人物形象及河童国的一些制度及现象进行分析,对比了河童国与现实社会,讨论了芥川对于人性的反思与怀疑。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河童》;人性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0-0039-04
【基金项目】西安翻译学院2023年度校级科研项目“芥川中后期文学中人性的怀疑主义研究——以《河童》等为例”(项目编号:23B47)。
芥川龙之介是日本著名作家,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创作了百余篇小说。前期作品主要是历史小说,中后期则转向了现实题材。《河童》是芥川龙之介晚期作品中最能体现其心境的代表作品。1927年,《河童》发表在《改造》3月刊中,此时距芥川自杀仅4个月,可以说这部虛构的作品是芥川痛苦内心的真实写照。该作品讲述了一名精神病患者——主人公“我”在登山途中误入河童国的奇幻经历。最初,“我”觉得河童国是一个美好而干净的地方,但随着对河童国的了解加深,发现河童国其实残酷又肮脏,于是离开河童国回到现实世界。但是回到现实世界后,“我”感受到人类社会更加肮脏,无法适应人类社会生活的“我”想要重新回到河童国,但又无法回去,只能在痛苦迷茫中度过余生。芥川通过主人公“我”的视角,描绘出了一个和人类社会相反却具有诸多相似点的奇妙河童之国,借此讽刺了人类社会的黑暗,表达了自己对于人性的怀疑与失望。本文从河童的人物形象、河童国的制度和现象出发,将河童国与人类社会相关联,从而分析《河童》中对人性的反映及芥川对于人性的怀疑。
一、河童的人物形象
河童国中的河童们都极具个性,他们拥有不同的职业、不同的思想观念,芥川通过对这些河童人物的描写,反映了自己的心境及对人性的反思、怀疑。
河童特库是一位诗人,他孤独且忧郁、既热爱艺术又崇尚自由,是一直以“超人(河童)”自居的矛盾人物。特库是孤独的,他对河童国普通河童的生活方式感到不满,对河童国的家族制度、生育制度感到不屑,和河童国社会格格不入。在他身边没有多少亲人朋友,崇尚恋爱自由的他没有选择结婚,但也没有找到真正爱他的雌河童。在他死后,生前的女友也很快嫁给了别人。他只有几名志同道合的艺术家伙伴,只能通过诗歌艺术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他虽然为自己的作品感到骄傲,但也常为了写诗而苦恼。他认为纯粹的艺术就是为艺术而艺术,艺术家必须是超越善恶的“超人”。这种至高的、超越道德人性的艺术追求让特库陷入了迷茫。他虽然追求自由恋爱,宣扬自己是一个超人恋爱家,但是内心还是渴望着普通的家庭生活。蔑视家族制度的他在看到一对河童夫妇和孩子围着桌子吃饭的场景时,还是会不禁感到羡慕。艺术和人性的矛盾和对于自己作品的艺术价值的怀疑让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生活,最终选择了自杀。但是他在自杀后并没有从死亡中得到解脱。从其灵魂回到故地后的对话中可以看出,他仍然在意自己的名声,在意自己的作品是否出版,在意自己曾经的女友和孩子的去处,并陷入了更深的矛盾和痛苦。特库作为一个具有强烈个性和思想的诗人,是芥川对当时日本社会的嘲讽和反思的代言人,代表了芥川对文学家的同情,反映出芥川龙之介内心对于艺术和人性之间的矛盾和怀疑。
河童科拉巴克是一位音乐家,他才华横溢、追求艺术。他对音乐有着近乎病态的热爱和执着。他认为音乐是一种美好的艺术,饱含情感和思想。他不服从河童国的音乐审查制度,通过行动表达了对河童国音乐审查制度的不满,充满了反叛精神。他为了演奏音乐而违反制度,即便被巡警追捕也不愿结束自己的演奏。科拉巴克同特库一样,也因艺术而感到苦恼。但不同于特库的是,他的苦恼并不是因为艺术和人性之间的矛盾,而是纯粹的艺术苦恼。科拉巴克常将自己与另一名河童音乐家罗库进行比较,他羡慕罗库可以安心地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而自己一边追求新事物和艺术的变革,又总在担心自己的艺术受到外界的影响,为自己的“偶像”地位而感到焦躁不安。他对艺术的追求是过于炙热的,这种炙热甚至与人性之善产生了矛盾:面对好友特库的自杀,比起悲伤和惊慌,他更在乎艺术本身,在读完特库的自杀前撰写的诗稿后,第一反应居然是可以完成一首出色的丧曲。科拉巴克的这种行为,就像芥川另一部小说《地狱变》中的良秀一样,认为艺术在心中的价值比眼前亲密之人的离去还要重要。这种行为反映出了芥川的艺术至上主义思想,也表达了芥川对于艺术和人性之间的矛盾心理。科拉巴克是芥川的一个缩影,他既代表了芥川对于人类社会中不合理制度的批判和反抗,又反映出芥川对艺术的热爱及作为艺术家对于艺术本身的困惑与矛盾。
河童盖路是一家玻璃公司的经理,是一个贪婪、残忍、自私的资本家形象。在小说中盖路刚出场时,作者将他描述为一个“待人亲和”的河童。然而这种亲和只是他的面具罢了,他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剥削其他河童的生命和权利。他曾经利用河童国的《职工屠杀法》,把手下解雇的河童们送去屠宰场;为了赚取暴利,他曾在河童国和水獭国的战争当中,向前线运送“煤渣”供战场上的河童食用。他对于自己的行为不但没有丝毫羞愧,反而给自己冠上了“爱国”的名义,并且借哲学家马古之口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当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恶行,那这份恶就自然消失了。当得知借给邻居家的房子着火后,他表现出来的不是对邻居的担心和同情,而是对大火被扑灭导致无法获得火灾保险赔偿金的惋惜,由此可以看出盖路的自私和冷酷。反差的是,盖路作为一个失去人性之善的资本家仍然无法摆脱世俗眼光的束缚,当他被人指责为“强盗”时,也差点心脏停搏发作。在盖路的身上,能够看到芥川对于资本家的讽刺和批判及对于人性之恶的反思。
河童马古是一位哲学家,也是《痴人之言》这本书的作者。他是一个智慧、冷静、客观、理性的河童,对河童国和人类社会都有着深刻的见解和批判。虽然他外貌丑陋,为自己的长相感到自卑,没有雌性河童青睐他,但他的身上却具备很多优点。他是一个极具思想的智者,他试图通过哲学来探索真理和自我,对哲学有着深厚的造诣和独到的见解,能够用逻辑和理性来分析河童国和人类社会的各种问题和现象。他还能够用简洁有力的语言向主人公阐述自己的思想,不管是关于道德、艺术,还是政治、法律等方面,他都有很深度的思考。马古的思考也可以说是芥川本人的思考,他在《痴人之言》中表达了对道德的看法,他认为罪恶源于“自大、情欲、多疑”,所有的道德也是如此。马古代表了芥川对于人类社会中哲学思想的尊重,也表达了芥川对道德的思考。
二、河童国的制度及现象
河童国同人类社会一样,拥有自己的社会制度、法律、文化、宗教等等。但对比人类社会,河童国的很多制度和现象都是可笑而荒诞的,仿佛是人类社会的“颠倒”。在这种“颠倒”背后,隐含着芥川龙之介对人类社会的问题、矛盾以及对人生的思考。
河童国的生育制度和人类社会截然不同。在河童国里,孩子的出生不再由父母单方面的意愿决定,而是由腹中胎儿自行决定其生死。在出生前,父母会询问胎儿是否愿意来到世间。如果胎儿不想出生,父母会尊重孩子的意见,合法地将孩子流产。这样做避免了不必要的痛苦和负担,体现了河童对生命、自由的尊重。反观人类社会,一些父母只考虑“自己的方便”就将孩子生下来,孩子无法决定自己是否出生,生下来便要被动地承受人世间的不可预知的痛苦。芥川通过河童国的生育制度抨击了人类社会中不负责任的生育行为,表达了对人类社会生育压力的不满,也表达了他对生命意义和价值的怀疑态度。
河童国的家族制度也十分荒诞。在河童国中,共同生活的亲人之间以相互折磨对方为生活中的唯一乐趣。“我”在河童国看到年轻的河童身上背负着一家老小吃力地前进后,被其牺牲精神所震撼,而河童诗人特库却十分蔑视这种家族制度,试图将艺术置于家庭之上。结果是矛盾的,即便是艺术至上的特库,也难免在看到别人的幸福家庭生活时感到羡慕,这无疑是芥川对于家庭生活看法的真实写照。芥川自幼母亲精神失常,被过继到舅舅家,很少体会到来自家庭的爱。在晚年,芥川遭遇了姐姐家失火、姐夫自杀、替家人背负巨额债务等一系列问题,家庭的重担使本就疲惫不堪的他对人生感到更加悲观和绝望,但内心深处也更加渴望来自家庭、来自亲情的温暖。
关于结婚与生育,河童国和人类社会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河童国社会通过张贴海报等方式,大力鼓励身体健全的河童男女与不健全的河童男女结婚,达到降低恶性遗传基因的目的。这样做的理由是为了保持河童种族的优良基因得以延续,使得族群的后代更加健康。这种行为放在我们人类社会是极其荒唐的,人类为了避免有缺陷的基因延续,会通过婚检甚至流产的方式阻止可能存在问题的胎儿降生,但是这对于有基因缺陷的人和未出生的胎儿也是不公平的。反之,河童国这种看起来不合理的行为也体现了河童对平等和协调的追求。
河童国关于恋爱的现象和人类社会也是截然相反的。在河童国,雌河童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她中意的雄河童,父母、兄弟也会出手相助。就连最正直的雌河童也会不择手段地追求雄河童。从对于雌河童对雄河童的追求描写中,可以看出芥川对于这种行为的轻视和不屑,但是与此同时,他又借哲学家马古所说的“产生了希望被那只可怕的雌河童追逐的念头”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憧憬。芥川一生中经历了初恋的失败和婚姻的不幸福,对于爱情持有着矛盾的态度,他既怀疑爱情,又渴望爱情。
河童国机器文化十分发达,每个月都有几百种新型机器被生产出来,基本上不需要人力,仅用驴脑髓碾成的粉末就可以通过机器制造出大量的图书、绘画。这种文化体现了河童国对艺术的冷漠,缺乏对个性和创新的尊重,反映了芥川对于人类社会大机器生产造成艺术商业化的批判。机器生产的发达也导致了河童国的大量河童工人下岗。针对失业问题,河童国政府制定了《职工屠宰法》,这是一部骇人听闻的法律。依据这部法律,被解雇的工人被集体屠宰后,他们的肉会被作为食物合法出售。这种残忍的法律居然没有人反抗,资本家们甚至对此感到骄傲,认为省去了失业可能导致的饿死和绝望自杀的麻烦。在主人公“我”对此感到愤慨后,河童中的资本家盖尔指出了人类的工人阶级女孩也会沦为妓女,这和河童国又有什么区别呢?人类社会虽然没有直接“人吃人”,但资本主义快速发展造成的失业问题、资本家残忍的剥削,使很多工人阶级陷入了贫困和绝望。资本主义社会的弱肉强食,经济快速发展下人性的扭曲,在河童国和人类社会,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芥川借河童国社会反映了现实社会的社会问题,对资本主义剥削进行了批判,揭露了人性的殘酷和虚伪,也表现了他对人性和道德的失望。
河童国法律的荒诞不仅体现在《职工屠宰法》当中,芥川还通过主人公“我”钢笔失窃的情节描述了另一项荒谬的法律规定。“我”在找到偷钢笔的河童后报了警,他也承认了自己的偷窃行为。在人类社会,小偷理应被警察逮捕,但是这个小偷河童竟然被警察无罪释放了。“我”对此无法理解,询问后才知道小偷河童是为了儿子才偷的钢笔,但是由于儿子已经死亡了,他就不用再接受惩罚。因为河童国的法律规定了只要犯罪行为的起因消失,犯罪者就可以免于被处罚。河童国的法律不以罪行本身作为判断标准,而是以罪行发生的原因为依据,这样的法律存在巨大的漏洞,难免产生不公正和司法腐败的问题。芥川当时生活的人类社会在法律方面和河童国有着隐晦的相似性,芥川通过这种隐晦的描写,抨击了当时人类社会中存在的一些法律不公正及司法腐败现象。
河童国还有一项限制艺术的制度——音乐审查制度。河童国禁止公开演奏音乐,警察会出现在演奏会现场呼喊“禁止演奏”,而图书、绘画等艺术品的发售和展览却不被禁止。因为在河童眼中,图书、绘画中如果存在反动意识,能一目了然地分辨,但音乐的表达是隐晦的、不容易被轻易察觉的,所以产生了这种音乐审查制度。这种制度体现了河童国对艺术的压制和扼杀,也反映了河童国缺乏对美和真的追求和欣赏。人类社会虽然没有这项制度,但对于艺术也存在着审查和管控。芥川通过这一制度的描写来表达他对文化审查和艺术压抑的批判和不满,也表达他对人性的专制和保守的怀疑。
河童国的河童们和人类一样在乎颜面,虽然他们不穿衣服,但是却会戴眼镜、在腹部的口袋里揣上香烟。当他们被其他人指责时,会因为羞愧而自杀。曾有一个河童仅仅因为被人说他像青蛙,就整日郁郁寡欢,产生了自我怀疑,最终竟忧愤而亡。在河童国里,甚至执行死刑都不需要使用酷刑,只需要告知罪犯的罪名,他们就会自己选择死亡。由此可见河童的敏感与脆弱,他们像人类一样会因为过分在意他人的目光而失去自我。芥川借此表达了对人性当中虚荣的否定。
三、结语
《河童》是一部通过虚构的河童国来反映人性的短篇小说。芥川龙之介通过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视角,描绘出了一个与人类社会既相反又相似的奇幻世界。芥川借对河童国的描写,讽刺了当时人类社会的种种弊端和矛盾,如家族制度、战争暴力、资本主义的剥削等。通过河童和人类的对比,展现了人性的善与恶,理想与现实,自私与虚伪等主题,深刻地反映了对于人性的怀疑。《河童》不仅展现了芥川本人对人性和社会的看法,也引发了我们对自己和世界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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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烨(1995.3-),女,汉族,陕西西安人,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