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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于“民间”,审视“人间”
——夏立君小说论

2023-11-18张元珂

艺术广角 2023年4期
关键词:沂蒙民间小说

张元珂

沂蒙籍作家夏立君主要以散文创作著称,并以两部散文集《时间的压力》和《时间会说话》分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和“第五届泰山文艺奖”。这位出自农村、曾在中学任教、后赴新疆喀什支教、最后以编辑和作协主席身份定居海边城市日照的优秀作家,虽在创作上从不追求数量且少有自我包装和宣传,但凭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式突入文学现场的姿态,以及足堪力压“群雄”的若干部(篇)精品力作而成为“独特的这一个”。作为散文家,是这样;作为小说家,亦如此。沂蒙地当古齐鲁之间,蕴鲁风,兼齐气。夏立君其人其文,沐鲁风有齐气,谨重与恣肆兼具,沂蒙地域文化特色鲜明。其小说境界、主题、情调、格局、语言都甚为独特且颇有创建,应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

一、悄然的身份转变:从散文家到小说家

夏立君有多个身份:教师、编辑、作协主席、散文家、小说家。教师和编辑分别是其早年和现今的职业身份,作协主席和散文家是在过去几年间依凭数部散文集而约定俗成的志业身份,而小说家则是目前正在快速生成的又一作家身份。作为散文家,夏立君所取得的文学成就和在业界的口碑已基本奠定,而作为小说家,尽管在过去十几年间也陆续有作品发表,但终因散文家身份声名远播和强势影响,而致使这一身份被严重遮蔽。当然也有另一个原因,即由于其创作数量太少、向来不注意自我宣传使然。然而,如同他在散文界的“气象不俗”(梁晓声语)而引发读者和评论界关注一样,他在近两年间所发表的《在人间》《俺那牛》《一个都不少》,以及早些年发表的《草民康熙》《乡村少年的1976》《天堂里的牛栏》,也展现其出手不凡、叙述老道、内蕴深厚、风格独特的新气象、新格局。从散文转向小说,不仅意味着其身份、趣味和志业的转变,也昭示着对自我与历史、自我与时代关系的认知、体悟发生某种有意味的变化。

对于一位优秀的作家来说,以何种文体从事何种写作,一般都有其主客两方面的诱因。比如,鲁迅在小说、散文、杂文、文论之间来回跳脱:因乡恋乡愁而选择散文,因灵魂独语而选择散文诗,因针砭国民痼疾而主选小说,因方便快速介入现实或论战需要而选择杂文,因探求真理、发展“新文学”而选择翻译与文论。鲁迅的文体实践充分表明,源自生命本身的内在诉求和来自“当下”的外在需要,都会影响作家的文类选择。具体到夏立君,时间、空间、苍茫感、文学梦等生命内宇宙意识在中年后的猛然觉醒并受其诱导而埋头读书,并在与屈原、曹操、司马迁、李白、杜甫、夏完淳等十几位中华民族精魂对视、攀谈中获得自我主体性的飞扬。如此一来,选择以散文方式重构自我与文明史的渊源关系、精神谱系,就至少有其必然性。或者说,以“形散而神不散”为特征的大散文体式,更切合作者对于非虚构、大容量、驱除羁绊、自由交流、充分表达之主观需要。那么,此番悄然发生由散文向小说领域的转场,其动因何在?若依他公开的说法:“可是,虚构注定是一种宿命式诱惑。要进入更苍茫更真实之域,虚构永远比非虚构更有力量。数年前,放下《时间的压力》后,就向虚构的诱惑屈服,沉醉于小说了。”[1]夏立君:《写了个年长的事物》,《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2年第2期。“一场诞生必匹配一场死亡的世界,不少经由虚构诞生的经典,却会成为永恒穿梭于苍茫时空里的幽灵。虚构早已化为人类的异禀,一种宿命式的诱惑。”[2]夏立君:《虚构的诱惑(代后记)》,《天堂里的牛栏》,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238页。在他看来,“虚构”是到达“更真实之域”的手段或路径,也就是说,以想象和虚构为核心特质的小说相比于散文更能契合他的这一精神诉求。在笔者看来,为了探求“真实”,抵达可能的“真实之域”,作者发现、体悟、把握到了唯有小说才有的秘密和力量——以想象开路,用虚构赋形,最终用小说方式渡己、观世、察人。因此,所谓“宿命式诱惑”“更苍茫”,与其以散文方式所达成的愿景、所释怀的主体意念,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事实上,无论选择散文,还是转向小说,之于夏立君,都不过是寻找一种形式罢了,其对人生之路的回溯、对梦想的代偿、对自由的渴望、对可能性的探寻都是一以贯之的。

夏立君的文学创作是典型的宏大叙事。大写的人物形象、大开大合的结构、跨越时空的对话、内敛的激情,以及基于宏大历史时空的关于种种场景和关系模式的建构,在其大文化散文创作中得到集中、充分展现。如果说他以散文方式完成了对于历史的回访、审视,是一次背对现实、时代而专注于“过往”的精神寻根,那么,小说则展现出其背对历史而聚焦现实、时代,既而以超然姿态介入并完成对于民间世相和人间百态的审视与书写的宏愿。“民间”是作者所秉承的一种立场、观念、方法,是据此观察社会、审视历史、培育灵感、寻找素材、提炼故事、培育形象的艺术装置,是确保意识独立、写作自由,不受他者驱遣的精神栖息地。当然,“民间”更是其小说审视、表现、建构的对象。与之相对的是,“人间”是其在“民间”基础上建构出的一种形象、主题、意境,是最能彰显其小说思想和艺术独特性的符号标志。从“民间”到“人间”,预示着作为小说家的夏立君从小说观到具体实践已形成了自己独有的价值体系。对“人间”和“非人间”的空间建构,以及以“非人间”为参照系所展开的对于“人间”的审视,既而升华为对“人”或“人类”本身的整体观照,则正好显示出从散文领域转场后的夏立君,试图在更高层面上赋予小说这种文类以宏大意义的企图。

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作为文学所要重点表达的三大关系向度,在夏立君的小说理念和实践中得到全面展开。其中,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度思考,特别是以野鳖、野兔、耕牛、大刺猬等动物界灵物为视点,所展开的对于“人”或“人间”的审视与书写,也都进一步表明,作为小说家的夏立君并非仅仅服膺“小说是一种俗文体”的传统信条。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在有意推动小说的“文体革命”,而是在重拾并激活长久以来被弃置或被漠视的小说传统。从根本上来说,小说之于夏立君,更多是一种链接自我与他者关系、通达可能的“真实之域”的便捷方式或手段——乘坐虚构之舟,借助虚构之力,最终实现渡己于彼岸、开启并抵达“真实之域”的全新可能。

二、小说世界:从“民间”到“人间”

沂蒙、民间是理解夏立君小说最重要的两个关键词,其外延与内涵可进一步拆解为对乡村、公社、生产队原生形态及其内部各类小人物自在自为生命属性的指涉、描写或建构。以此为视角和方法讲述大地上发生的一幕幕令人惊叹不已、感慨万千的乡村故事,以及在故事中融入对特定历史境遇中人之生存本相和生命本质的追问,就成为其小说最引人瞩目的实践向度。

其一,言说沂蒙少年之痛、之困。青春与成长是每一位作家都要涉及或重点表达的文学主题,也注定是一个持续为中国当代文学奉献新形象、新内容、新意义的写作领域。在夏立君的小说中,有关乡村少年形象的塑造及其乡间往事的讲述占了不小比重。无论《天堂里的牛栏》以“我”这个“人见了人嫌狗见了狗嫌的村童”为视点,讲述物质极端困乏年代乡村人为“吃”而引发的种种发疯发狂的异态故事,还是《乡村少年的1976》直接述说乡村世界里一对少年男女因青春萌动而发生关系,但又因不谙时势、深陷惊恐之渊而终致惨剧发生的爱情故事,以及在《一个都不少》中讲述几个农村孩子因家贫、多子、母病而不能或难以上学的无奈遭际,都为这一文学主题和叙事模式提供了新内容、新形式。其中,《乡村少年的1976》将青春主题、成长叙事与特定年代的政治意识形态整合为一种极富穿透力的艺术格调,从而在同类题材、主题、模式的小说中脱颖而出。在小说中,宋元与小怜因彼此间不可遏制的青春期欲望而发生肉体关系,然而男女相悦与相爱的历程是短暂而苦涩的,由特定年代带有监控、训诫和惩治指向的“流氓罪”自始至终都对宋元构成精神上的钳制、伤害,最后宋元在无尽的惊恐中用一把菜刀剁掉自己“惹事”的命根。这位乡村少年的遭际足够奇绝,行为足够震惊,结局足够惨烈,然而它让人深思,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根源何在?极端年代里的极端意识形态对民间社会的极端把控,成人世界里日益疯长的实用主义和严重悖逆生命伦理的野蛮举动,共同促成了这一悲剧的发生。

其二,记述沂蒙民间之野、之趣。回到元气淋漓的民间社会,以生长于其中的典型人物和事例为原型,既而以小说方式对沂蒙民间野生人格、特异形象、传奇故事予以再建构,是夏立君创作中极具特色的部分。《草民康熙》开篇便述小毛贼“康熙”以拉家常、套近乎、做示范方式偷羊的故事。其实,这种让人可气又可笑的小毛贼大都不是大恶人或坏人,其小偷小摸行为更多时候是被贫困生活所逼迫而不得不为之的一种谋生手段罢了。作者以此为人物和故事原型,通过想象和虚构,将之与在省城有一个厅级干部儿子的乡间老汉上官仁义及其生活圈子关联,并从道德、族亲、现实生活等维度切入对这一形象及其故事意蕴的形塑、阐发。从“康熙”的小偷小摸到上官仁义因羊“被偷”而萌生的快感,再到彼此因“偷”而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以及靠其父“偷”而支撑考上大学的康浩(“康熙”之子)重蹈父业的经历,都耐人寻味。《天堂里的牛栏》聚焦“吃”与生存问题。小说讲述黑牛石大队饲养员马大爷和一帮孩子们为解决这一问题而向鸡、狗、鹅、鸭甚至作为生产队核心资产的耕牛下手的故事。他们的行为被发现、被惩罚是必然的。然而,引发我们思考的是,在大饥荒、物乏人困的特殊年代,既然“吃”是超越一切的第一要务,那么孩子们偷鸡摸狗,马大爷联合孙四以病死为由(欺骗上级)杀掉老腱子牛,就有了非同寻常的阐释和镜鉴历史的意义。《俺那牛》更耐人寻味。一位“吃烟的浑身带有非常特别气息的女神经病人”来到桃花源大队并被收留。女人拥有生产队社员所稀缺的珍贵资源——性,并且视其如同吃饭、抽烟一样的随便、来者不拒乃至主动出击。为此,花容嫂想让她的三兄弟马全福(光棍汉、模范饲养员)借机当一回男人(但他最终虽与女人同床但无性);不占白不占,生产队队长马云路本拟借职务之便趁机“犒劳”一顿,最后关头却又决绝放弃;青年社员马云飞则不安分地围着女人游来荡去。如果说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乱性故事颇能昭见人之原始、本能欲望的涌动样态,并由此展现卑微者在生活和生存上的无可选择、被摆弄、被设计的命运,那么,当马云飞因带着情绪暴打耕牛而被其踢翻、致残,以及马全福移情于牛并因之而命丧黄泉,此种变态之举则映衬出偏离正常生活轨道的乡间小人物的可悲与可叹。这些被现代文明甩出正常轨道的边缘人,无论来还是去似乎都不重要,但他们的存在和遭际让人震惊、感慨。夏立君以小说方式将这些人物从历史长河中打捞出来,将有助于丰富我们对特定历史和人之存在本相与生命本性的深入认知。同时,这类小说也带有“野史”意味,不仅从故事到人物既奇又异,而且从意蕴到主题也难以作出或是或非、或褒或贬的评判。

其三,书写沂蒙民间之爱、之善。夏立君曾有十多年语文教师生涯,不仅对沂蒙乡村教师形象、生活及师生关系特别熟悉,也对其美善、奉献等精神品格有特别感触。他远赴新疆喀什支教,也正是对这种品格的最好注解。到目前为止,《一个都不少》是其唯一一篇公开发表的教育题材小说,从形象、内容到主题,都与其早年从教经历息息相关。小说主要讲述公社小学校长兼班主任的罗老师力劝四户农家孩子返学的感人故事,故事很简单,情节也不复杂,主要以情动人,即由主人公罗老师不顾一切劝生复学、牺牲自己以成全学生、宁可挨饿也绝不吃学生家一口饭的奉献者形象,传达出巨大的情感力量而彰显出其独有品格。他在一天内走访四村,力劝学生复学,但终因劳累、饥饿而赶路不支的经历,让人动容。须知,在大饥荒年代,即便煎饼这种沂蒙山常见的吃食也是极其稀缺的,其在当时的珍贵由此可见一斑。无论罗老师发誓并严格遵守不吃学生家一口饭的诺言及最后终因体力不支而爬坡撂倒的一幕,还是沂蒙山特有的烙煎饼场景及其所反映的心酸生活一再出现,它们作为小说细节的重要组成部分也都分外感人。另外,小说对四个学生的家庭状况和难以复学原因的讲述也格外触动人心。四个家庭各有各的难处或不幸,孩子们连坚持到高小毕业也成了难事,但“我要上学”的渴望从未停止过。作者以饱满而极富情感的笔力对这种处境和诉求作了极为细致的描写,特别触动人心。总之,《一个都不少》是继刘醒龙名作《凤凰琴》之后出现的又一教育题材小说力作,是一篇洋溢着鲁风齐气及浓厚沂蒙地域文化色彩的小说精品,也是一篇直接、正面塑造大爱者形象、讴歌伟大奉献精神的新时代沂蒙文学的代表作。

其四,反思人间之相、之异。夏立君把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作为重要的表现对象,尤其擅长并置两种视角(动物视角、人或人类视角),建构两种空间(动物世界、人界),并让前者审视和俯瞰后者,以达成对人或人间世相的反思性书写。这主要有两种表现方式:一种是局部运用。《一个都不少》结尾处以虫子、大刺猬为视点,书写饥肠辘辘的老罗爬坡时因体力不支而累倒的身体姿态和心理状态。《俺那牛》以耕牛为视点,表现马全福和马云飞不可告人的欲望和扭曲的言行。这种方式主要是借助“作者声音”的直接介入,通过话语转换,以辅助人物心理、言行或场景的描写。另一种是系统的或整篇的运用。《在人间》下半部以老鳖为视点,建构老鳖的生活和精神世界,继而以老鳖和老鳖世界来反观人和人间世相、世态、世情。《兔子快跑》以一只母兔为视点,让它自己讲述在一年中从定居、孕育、生产、与人对峙并规避风险的历程,并以此来审视人类施予它们的对峙、驱赶、围猎等行为。这两篇小说非常鲜明地区分“人间”与“非人间”(动物界),作者笔力重心在塑造、建构老鳖和母兔的神异形象及其主体世界,但在整体上又无不指向对人间异相的审视、反思或批判。应该说,这一类小说是夏立君目前最具代表性和艺术独特性的作品,是对抵达可能的“真实之域”“往大里想,往小里说”“越虚无缥缈越能接近真实”等小说理念的充分、典型实践。

综上,夏立君公开发表的小说数量虽少,但每篇都是用心之作,且在思想表达和艺术风格营构方面自成一体。一方面,无处不在的“沂蒙元素”,对生产队“牛栏”这一空间形象、内涵及其内部关系的建构,对乡间诸多小人物形象及其生活世界的描写,以及对乡村文化及其精神内涵的表达和再建构,构成了夏立君小说创作中最具特色的部分。另一方面,关于大地上的神异之事,关于乡村少年的青春爱恨,关于成人世界里的原欲原性,关于乡间的人伦、奉献、生死……这些令人感叹、感伤、疼痛或戏谑的人与事,以及由此所反映出的历史风景、时代镜像、人文关怀,将夏立君及其小说的境界、情调、格局提升至“独特的这一个”的位置。

三、小说语言:谐趣、方言、方腔及其他

对小说家而言,写小说即写语言;对读者而言,读小说即读语言。这种说法不免极端一点,如在“写小说”和“读小说”之后加上“首先”二字,应该就不会引发争议了。那就再回到那个常识性的定义吧——“小说首先是一种语言的艺术”。这个定义用来指涉夏立君的小说,也大体适用。读其小说,首先倍感自然、轻松、流畅,毫无雕琢、做作、装腔之态——从句群推进逻辑到叙述节奏,一切如同流水,自然天成。他将作为地方语言的沂蒙口语予以艺术提炼、加工、转换,从而生成了一种带有标识性、风格化的文学语言。

口语风格、轻松幽默、充满谐趣,是夏立君小说语言的首要特色。他的这种语言风格与刘玉堂有点类似,即都是以沂蒙口语为基本语料,以普通话转译为主,从而形成了一种极具地域性、个体化的小说语言形态。但他不同于刘玉堂之处在于,无论转述语,还是人物对话、心理独白,更趋向原生、朴野、生活化、性格化。“王八蛋,小王八蛋,世上最好的蛋就是王八蛋。”[1]夏立君:《在人间》,《天堂里的牛栏》,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46页,第129页。“有一回,刘为花在家里哼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她娘生气地说:死妮子,瞎唱个啥,难听死了,光浪还不行,还得浪打浪。”[2]夏立君:《乡村少年的1976》,《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7年第7期。“我检查过了,那个女人全福没有使用,就等着你来使用。犒劳犒劳你吧。现在,你是奉命搞破鞋。”[3]夏立君:《俺那牛》,《天堂里的牛栏》,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72页。由“蛋”与“王八蛋”作为关键词连接而成的语句,用“浪”和“浪打浪”为关键词所形成的对话,用“使用”“犒劳犒劳”“奉命搞破鞋”指涉男女间的性事,都是整合沂蒙口语资源为“我”所用的很典型的例证。这些语言自带生活,一经说出,即将浓郁的人物性格及附着于其上的生活趣味一并呈现出来。更重要的是,夏立君尤其擅长将原本司空见惯的生活语汇用作他指,即通过常人意想不到的搭配使之瞬间生成全新内涵、意义。而将沂蒙乡村文化风俗融入小说中,特别是用“这个村的大人们扯开嗓门叫唤孩子时,全球就都在震动了”“老钱无意中在村里发起了一场命名革命”[4]夏立君:《一个都不少》,《天堂里的牛栏》,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60页,第62页,第73页。这类话语予以评介时,一种新型的陌生化表达方式即由此而生成。夏立君小说语言洋溢着浓厚的沂蒙地域文化色彩,既是对民间文化的发掘与保存,也内蕴着走向远方的精神品格。

口语是最鲜活的语言,直接关联个体的生活与生命,因而自“新文学”创生以来一直是中国现代小说语言所借鉴、吸纳和整合的主要话语资源。其中,因为方言是来自山川大地的、不受“污染”的“第一母语”,可以表现“人的神理”(胡适语),呈现“地域的神韵”(刘半农语),传达“语气的神韵”(张爱玲语),故一直以来为新文学作家所格外看重。夏立君对沂蒙方言也情有独钟。首先,方言语汇及其形象常被立为主体并以此生成统摄小说空间的主情、主调。比如,中篇小说《俺那牛》不仅以“俺那牛”(沂蒙方言,意即“俺那天”“俺那娘”)为题,还以此作为小说的主体基调贯穿始终,从而生成某种带有整体指向性的主题意蕴或氛围。每当这一关键词从小说中任一人物口中发出时,也就预示着或标志着某种非寻常之事、之言、之行的发生。由此一来,作为标题的“俺那牛”、作为小说人物口中说出的“俺那牛”、作为篇章线索和关键词的“俺那牛”,彼此间形成一种互为参照和阐释的互文效果。其次,至于方言在局部或细部的运用就更为常见。“老钱天天开车进进出出。有些人常把这种车叫作‘鳖盖车’。”[5]夏立君:《在人间》,《天堂里的牛栏》,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146页,第129页。“老师,俺一个蚂蚁爪子也不认的,牺牲这新词咱却也明白。”[6]夏立君:《一个都不少》,《天堂里的牛栏》,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60页,第62页,第73页。“鳖盖车”“蚂蚁爪子”原本都是沂蒙方言中的常见词汇,分别指代小轿车、汉语文字,用在此处,和沂蒙百姓日常称呼基本一致,可以看作是对方言语词的直接搬用。再次,夏立君不仅直接移用沂蒙方言常见语汇,而且还对这种语言进行创造性转化,使之焕发“神韵”。“喷香的媳妇花惠,将喷香的煎饼塞进老罗嘴里,老罗一面大嚼煎饼,一面将媳妇一把揽进怀里……喷香的煎饼,喷香的媳妇,老罗最需要的好东西,一齐来了……接着,学生们一个一个来到他面前。”[7]夏立君:《一个都不少》,《天堂里的牛栏》,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60页,第62页,第73页。“喷香”中的“喷”是表程度的副词,有“很、非常”之意,“喷香”即“很香、非常香”。用“喷香”一词形容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的身心体悟,又动用了“通感”修辞。在此,煎饼的味道、妻子的味道形成形象和语义上的互文,此种用法以及由此生成的独特意蕴应是夏立君的独创。此类用法还有不少,可以看作是夏立君小说语言的另一独有特色。最后,除了方言语汇的征用外,其小说语言风格中的沂蒙方言腔调(即“方腔”)也别具一番神韵。《俺那牛》中有一段描写生产队社员之间的打情骂俏。马云路和花容二嫂之间的一问一答,彼此你来我往,话语指向都与“性”有关,但又都是拐弯抹角式的间接指称。由于话题与场域的开放性、自娱性,马云飞的突然插话也就使这个场景有了民间“狂欢”意味。在此,由口语所烘托出的空间氛围、交流语气都是沂蒙民间所特有的气息,也就是张爱玲所说的“语气的神韵”。《天堂里的牛栏》中生产队饲养员马大爷在灌杀老耕牛时的一段自白中,由“啊”“啦”“呀”“吗”“哇”等语气词,以及由“俺”“爷们”“不孬”“瞪俺”“怨俺”“捞不着”“累毁了”等方言语汇所传导出的说话口气、节奏、语调,更是将沂蒙方腔特有的调性和气息予以淋漓尽致地呈现。从目前实践来看,夏立君应是继刘玉堂之后又一个将沂蒙方言(口语)引入小说,并成功将之改造成为一种具有独特韵味和风格的文学语言形态的作家。

话语杂糅也是夏立君小说语言的一个鲜明特征。不同风格、语体、文体的话语趋向融合,继而生成“多音齐鸣”效应,一直就是当代小说语言的一大发展趋向。其中,革命、政治等意识形态话语与日常生活话语常被整合在一起,并让前者辅助后者的意蕴生成,更是其中较为常见的实践向度。然而,不同于莫言、阎连科、王小波式的彻底解构,也不同于李洱、李冯、毕飞宇等新生代小说家的戏仿,夏立君并非以颠覆或戏仿策略展开对这种语言形态的运用,而是从民间立场出发,更多为塑造形象、建构关系提供背景支撑和话语烘托。“明摆着,这个家,两个大的,得做出牺牲。为大的不牺牲,让谁牺牲。打仗杀鬼子汉奸杀反动派,还得当班长排长的带头冲呢。咱是这样的命,就得认命。穷猴子,得知自己能蹦达多高。”[1]夏立君:《一个都不少》,《天堂里的牛栏》,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62页。三个孩子只能允许其中一个上学,为了证明老大、老二必须让给老三的合理性,遂以此为例证明之。在此,将“抗战”这种宏大命题与孩子上学这种小问题关联一起,以两种话语之间的巨大落差生成崭新意蕴。夏立君以普通话为基础,以沂蒙口语为语料,不但将二者予以整合并作创造性发挥,还在修辞、语式、语调方面作出了有益探索。

夏立君是散文家,将散文语言融入小说,亦成一景。这主要在两个向度上展开。一是以偏于摹物或达情方式构建“有我之境”。“有月光的晚上,与没有月光的晚上,很不一样。月亮升起来了。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它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与阵容,展开了可能有的所有奇迹。月光从天上走下来,把非人间的气息压向人间。地上的所有事物都变了。月光下的牛,月光下的狗,月光下的马大爷,月光下的万物,仿佛都变得格外深沉或深情,唯独我会失去了分量。在有月光的晚上,我就要把自己抓紧,一不小心,我就可能像一片月光一样飞走了。”[2]夏立君:《天堂里的牛栏》,《天堂里的牛栏》,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212页。“我”即作者在文本中的代理人,也可以说,这个月光下的“我”与文本之外的作者几乎重合。包括牛、狗、马大爷、“我”在内的“月光下的万物”在这一刻都“变得格外深沉或深情”。这种语言在其小说中显得很纯粹,似乎与上述诸种语言形态并存但不相容。另一种是以述事或谈理方式直陈某种真实,直达某种本质。“吃饭是一件大事。小麦成熟也是一件大事,是一件格外亲切的大事。小麦成熟了,就显出大度慷慨样子,就具备了居家过日子味道,就不该在野外站着了。没有哪样庄稼的成熟,比小麦成熟更重要更有味道。新麦即将到口这一事实,强烈振奋着人民公社社员的心灵与肠胃。收割庄稼特别是收割小麦,能给人带来异乎寻常的喜悦。你看吧,小麦收获时节,连狗都变得格外兴奋。”[1]夏立君:《兔子快跑》,《天堂里的牛栏》,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第221页。这类文字具有散体文的议论、阐发特质,侧重析理或论辩。这两类语言主要是凸显“作者声音”在文本中的在场性,是作者出于自我表达的强烈需要而直接言说的结果。由此也可以看到散文与小说两种语言形态在同一文本中同生共存、相互影响的多姿风景。

四、结语

作为山东人,夏立君已具备山东优秀作家的共有特质,又是现代沂蒙文化孕育出来的代表性作家。既沉实又开放的沂蒙文化对其人生、人格和文学之路的影响是极其内在而深远的。与李存葆、赵德发等沂蒙作家一样,他及其文学创作也有这个群体所共通的稳健、朴实、厚重之特色,但他又展现出与之很不一样的一面,即他性格中的跳脱思维和在精神上的自由飞扬,常使其文学创作展现为一种活泼的、新鲜的、异质的格调与形式。可以说既蕴鲁风,又兼齐气。“鲁风为何,似乎不必多说,浑厚质朴之风也。”“齐气是一种什么气?曹丕《典论·论文》有‘徐干时有齐气’ 一说。当代学人对‘齐气’解说纷纭。既言气,即是一种相对模糊的判断。我倾向并赞同释‘齐气’为隐逸、汪洋、舒缓,还有大胆、夸诞等意。”[2]夏立君:《齐气与鲁风》,《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7月4日。这话其实可视为一种夫子自道。我曾对其作家形象及贡献作过如下一段论述:“刘家庄时代的夏立君是沉稳的地之子,而喀什时期的夏立君则是天马行空的漫游者,从喀什回来定居日照的夏立君既是复归悠久传统的古士子,又是面向大海文明的现代精英……长年累月的苦读,以及对时间、空间的体悟,加之以沂蒙乡土文化所造就的沉稳,使其终以《时间的压力》和《时间会说话》两部散文集而一举成名。以夏立君为代表的‘游子型’作家创作所带有的大情怀、大气象倾向的文学作品将沂蒙精神的文学表达引向开放、宏阔,从而为沂蒙文学与沂蒙精神的互源与互构提供了崭新可能。”[3]张元珂:《绽放在沂蒙大地上的民族之花——沂蒙精神与沂蒙文学互源互构发展史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2年第1期。如今,夏立君已由散文全力转向小说创作,并以《在人间》《俺那牛》《一个都不少》等几部中短篇小说显示出其在文坛中的独特风貌和气质。我们期待夏立君及其小说创作为当代沂蒙文学、中国当代小说奉献更多的新形象、新内容、新主题、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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