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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伯敬批点诗经》版本考辨

2023-11-17

图书馆学刊 2023年8期
关键词:三色朱墨眉批

孙 悦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随着晚明印刷技术的发展和科举制度的影响扩大,明清之际《诗经》文学评点如雨后春笋般产生。其中,《钟伯敬批点诗经》阐释自身的诗学思想及文学宗尚,不仅体现了“读者”层面对《诗经》的理解及对《诗经》文本带有审慎意识的接受,还启发了“作者”层面对《诗经》的再创造。明代人对《诗经》的文学性评点是诗经学发展中的重要一环,在钟评《诗经》的影响下,明末清初涌现了一批以此为参考的评《诗》作品,《四库全书》将他们收入“经部”,认为这些《诗经》批评文本“入竟陵评《诗》之门径”。笔者不揣浅陋,试图从文献角度厘清《钟伯敬批点诗经》作者及版本诸问题,分析该书三色套印本及朱墨本之异同,结合不同版本内容细致比勘其差异。

1 《钟伯敬批点诗经》作者论说

明清之际及近现代学者大多认同《钟伯敬批点诗经》为钟惺所作。明清《诗经》评点之风盛行与《钟伯敬批点诗经》有相当大的关联,不少《诗经》评点本借鉴、引用钟评《诗经》。这些作者认同《钟伯敬批点诗经》为钟惺评点,主要体现在不少文本在引用时特意指出其评点内容为“钟云”,如《诗经删补》中《无衣》“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句,眉批曰:“钟云:‘末世天子反为乱人之资。’‘燠’字妙甚,不惟久假不归,且居之不疑矣[1]。”不仅如此,钱谦益、朱彝尊、王夫之等明清之际文人皆认同钟惺评点的《诗经》。钱谦益在《葛端调编次诸家文集序》中指出:

古之学者,九经以为经,三史以为纬。敬之如神明,尊之如师保。僭而加评骘焉,其谁敢?评骘之滋多也,论议之繁兴也,自近代始也。而尤莫甚于越之孙氏,楚之钟氏(指钟惺,笔者注)。世方奉为金科玉条,递相师述,方鼓舞一世[2]。

近现代不少学者亦认为《钟伯敬批点诗经》为钟惺所作。周作人《郝氏说诗》:“能够把《诗经》当作文艺看,开后世读《诗》的正当门径,此风盖始于钟伯敬,历戴仲甫、万茂先、贺子翼,清朝有姚首源、牛空山、郝兰皋以及陈舜百,此派虽被视为旁门外道,究竟还不落寞[3]。”刘毓庆《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认为:“晚明治《诗》之家多引钟氏评《诗》之语,亦好用其法读《诗》[4]。”陈广宏认为《钟伯敬批点诗经》开启了以文学家手眼解经的风气,在大胆撼动经学权威的同时,亦将他们那种主观主义的鉴赏批评发挥到了极致[5]。村山吉广《竟陵派的诗经学——以钟惺的评价为中心》认为他们否认传注的权威,排斥历代的训诂,重视以直感、直觉作论断,大胆主张自己的说法,以独特的见解向世人宣示。以钟惺为代表的竟陵派《诗经》批评开辟了《诗经》研究的“新立场”[6]。

然而亦有学者对《钟伯敬批点诗经》为钟惺所作提出质疑。郑艳玲、刘益梅《关于钟惺〈诗经评点〉的版本考辩》一文认为,三色套印本将其中红评部分覆盖钟惺二次评点之内容,其中蓝评部分非钟惺所为,是在红评基础上经他人加批而成的[7]。张洪海《〈诗经〉评点史》认为,钟惺蓝评是当时的高头讲章,与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四十年(1612)书林敦睦堂张斐刻本《新刻占魁高头提章诗经》中蓝评部分内容相同,认为三色套印本中的钟蓝评部分为伪作[8]。凌氏朱墨刻本、凌杜若朱墨本以及溪香堂刻本均以钟惺二次评点本为底本,而闵氏刻本中的红色评点部分已经覆盖钟惺的二次评点,书中蓝色评点内容显然非钟惺所为。由此断定闵氏刻本极有可能是在钟惺二次评点本基础上,又经过他人加批的刻本。

笔者认同《钟伯敬批点诗经》的作者为钟惺,主要原因如下:

一是钟惺确有评点《诗经》的行为,且凌杜若朱墨本刊刻时(明泰昌元年)钟惺尚在世。钟惺的诗论多受《诗经》影响,他从小接受《诗经》的熏陶,《登科录》载钟惺治《诗》[9],为万历庚戌廷试三甲八名①。钟惺少时曾从雷何思先生学毛诗六义:“座师雷何思先生偶试余《毛诗》六义,予次第奏之。先生顾笑‘吾以占子胸中暇整,居官,精勤一端耳’。予愧不能当,而服其持论[10]。”雷何思为夷陵人,据《登科录》载其亦治《诗》[9]。《隐秀轩集》中载有钟惺《诗论》一篇,其中提到:“予家世受《诗》,暇日取《三百篇》正文流览之,意有所得,间拈数语。业已刻之吴兴。再取披一过,而趣以境生,情由日徙,已觉有异于前者[10]。”由此可见钟惺评点《诗经》的缘由,亦可得钟惺曾两次批点《诗经》之事。

二是《钟伯敬批点诗经》的评《诗》思想与钟惺评点《诗归》一致。《退谷先生墓志铭》载:“甲寅、乙卯间,取古人诗,与元春商定,分朱蓝笔,各以意弃取,锄莠除砾,笑哭由我,虽古人之不顾,世所传《诗归》是也[11]。”这种评点思想与钟惺《诗经》评点相一致,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其一,钟惺《诗经》评点并非是每篇皆评,而是有所弃取。据三色套印本《钟伯敬批点诗经》,钟惺对《诗经》的评点所占比重约为95%,其中《草虫》《甘棠》《柏舟》《桑中》《蝃蝀》《君子阳阳》《风雨》《著》《卢令》《十亩之间》《终南》《权舆》《伐柯》《南有嘉鱼》《菁菁者莪》《凫鹥》《泂酌》《江汉》《维清》《天作》《时迈》《执竞》《丰年》《潜》《闵予小子》《桓》《般》《駉》《玄鸟》29篇未评。而朱墨本《钟伯敬批点诗经》中对《诗经》文本的朱笔批点更是仅占《诗经》文本的85%左右。

其二,《钟伯敬批点诗经》可以《古诗归》中“古逸诗”部分的评点为参考。《隐秀轩集》言:“家居复与谭生元春深览古人,得其精神,选定古今诗曰《诗归》。稍有评注,发覆指迷。盖举古人精神日在人口耳之下,而千百年未见于世者,一标出之,亦快事也![10]”《诗归》评点重视“得古人之精神”,钟惺《诗经》评点亦表现出此特点。《诗经》评点重视文辞、造语之妙,《古诗归》中载《兵法》一诗,评“两叶不去,将用斧柯”[12]句,认为其“造语奇妙”[13]。《古诗归》对《帝载歌》“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14]句的评点是“四语绝类《诗经》。‘菁华已竭’四字微,不似古初语,然深奇处在此。可见古人质朴中实有深奇”[12],这也与《诗经》评点中对《诗经》“深奇”与“朴厚”的评诗旨趣相近。

竟陵派的另一主要领袖谭元春亦有《诗经》评点——《诗触》,但该书已散佚。谭元春《与舍弟五人书》:

《诗经》商、鲁二颂,舟中批完,似于《雅》《颂》独有所入。若不看得《雅》《颂》与《国风》一样有趣,又看得《雅》《颂》与《国风》更为有味,则亦是易入处便入,难入处便怯。固学者读书之病也。到京当再细增减一过,将同蔡、钟二评刻之,题曰《诗触》,触于师友也[11]。”

同为竟陵派成员,与钟、谭有密切交往的蔡复一亦有《诗经》批评,所评亦不可见。此书作于万历丙辰年,可作为钟惺评点《诗经》已完成之旁证。

以钟惺为代表的《诗经》评点,被世人尊为金科玉条,对当时的文坛产生了重要影响。《四库全书总目》中不止一次提及此类现象,对7种明清之际《诗经》评点之书评价为“入竟陵评《诗》之门”或“从竟陵诗派窜入”等,可见竟陵评《诗》之法对明末清初《诗经》评点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即便不少证据表明《钟伯敬批点诗经》为钟惺所作,但依然存在不少争议。然而,无论《钟伯敬批点诗经》是否为钟惺评点,抑或是闵凌等书商伪作,一直以来普遍接受的观点是此书为钟惺所评,这已成为钟惺乃至竟陵派《诗经》评点的符号。因此,在这一基础上讨论《钟伯敬批点诗经》的文学价值,亦可窥见明清之际文人的《诗》学思想以及对《诗经》的认识与接受。

2 《钟伯敬批点诗经》版本与流传

目前学界对钟惺评点《诗经》版本的研究颇为复杂,意见不一,尤其是对钟惺评点《诗经》的版本问题以及初评本、再评本的关系问题探讨不够全面。刘毓庆《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提到:“今所知有泰昌元年刊本。据朱光潜的《诗论》说,他生前最少也有原本与修订本两种不同本子[4]。”李先耕《钟惺〈诗〉学著书考》将《钟伯敬批点诗经》的版本分为4种,按照时间顺序分别是吴兴初刻本、增刻新评本、凌氏朱墨五卷本以及四卷本[15]。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16]中提到美国国会图书馆藏《诗经四卷小序一卷》的五册钟惺评点本,为明凌氏朱墨印本,卷端有《诗论》,评语有朱黛两色。此书实际上是目前学界所称之三色套印本,由于王先生对此书版本不甚了解,因此将其命名为朱墨印本,未能将其与朱墨双色套印本分辨开来。郑艳玲、刘益梅《关于钟惺〈诗经评点〉的版本考辩》[7]指出其于复旦大学图书馆、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见到的3种钟评本分别为凌杜若朱墨本、溪香堂刻本、闵氏三色套印本。张洪海《诗经汇评》根据卷数不同,将目前可见钟惺评点本分为两个系统[13]。一是题名为《诗经》的两个三卷本:其一为凌杜若刊朱墨本,为三卷单行本,此本应为原刊本;其二为溪香书屋合刻本,亦为三卷。二是题名为《诗经》的四卷本,有《小序》一卷,为明泰昌元年闵刻三色套印本,凡五册,前四册有评点,第五册《小序》无评点,书前有凌濛初序,书后有凌杜若“题识”。

根据《钟伯敬批点诗经》内容分析,大致可将现有已知版本分为两类,分别是朱墨本和三色套印本,两种版本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存在蓝色部分的评点文字。朱墨本内容较少,为朱墨双色印刷。墨色部分为《诗经》文本,朱笔部分为批点内容。其中,溪香堂刻本及明末清初多种辑评本皆以此为底本。三色套印本有红评及蓝评,为朱黛墨三色套印印刷,历经近四百年之久,颜色依然鲜艳夺目,可见当时印刷技术之妙。三色套印本中蓝评数量较多,且内容更为丰富。但朱墨本对后世《诗经》评点影响更大,借助《诗经汇评》将明清之际《诗经》评点汇于一处之便,可见如明代徐奋鹏《毛诗捷渡》[14]《诗经删补》[1]、陈组绶《诗经副墨》[17]、清代徐与乔《增订诗经辑评》[18]、孙凤城《诗经》辑评本[19]等多引用朱墨本之评点,对三色套印本中蓝评引用较少。

后世诸多《诗经》评本受到钟惺《批点诗经》启发,若在文献层面对钟评《诗经》的梳理不够充分,将给明清之际《诗经》评点这一现象的研究带来影响。如,凌濛初《孔门两弟子言诗翼》中许多标为凌濛初观点的地方,实际是钟评《诗经》中的观点。《言诗翼》前有郭子章、李维桢和詹思谦撰序,其凡例言“经文圈点俱从钟伯敬本,诸评语圈点则不佞窃有取焉[20]。”将钟惺评点《诗经》现有版本作较为全面、细致地考索,可见《钟伯敬批点诗经》主要版本有朱墨本、三色套印本以及藏于日本的和刻本。笔者广搜文献,根据版本不同,将钟惺评点《诗经》版本系统归纳如下:

(1)朱墨本,又称吴兴刻本。此本有红色部分评点及墨色《诗经》文本,内容相对于三色套印本之蓝评较为简略。国家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台北“故宫博物院”等有藏,溪香书屋合刻本亦属于此版本系统。徐奋鹏《采辑名家批评诗经删补》、孙凤城《诗经》辑评本等皆以此本为底本。朱墨本应有不同刊版,笔者比较中国人民大学图书馆藏本(以下简称“人图本”)、国家图书馆藏本(以下简称“国图本”)及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发现朱墨本之间的细微差距。如人图本第二册为《诗经》“雅”部分,其中无《何草不黄》篇之文本,更无评点。在《苕之华》篇后,只有“何草”二字,无具体诗歌内容。而国家图书馆所藏“长乐郑振铎西谛藏书”后却有《何草不黄》篇,虽无评点,但在《诗经》正文内容上更为详备。

(2)三色套印本,多称其为闵刻三色套印本,有红评和蓝评两种形式。但是否为闵刻实际上是存疑的。三色套印本的特点是内容详实,在朱墨本的基础上多有延伸。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中提到的美国国会图书馆藏《诗经四卷小序一卷》的五册钟惺评点本,为明凌氏朱墨印本,卷端有《诗论》,评语有朱黛两色。王先生不知其为何有两种不同颜色评语,推测是用以分别前后评语之不同,此本前之《诗论》于《隐秀轩集》中亦可见。笔者观王重民先生所见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本,实为目前学界所称之钟惺二次评点之三色套印本。王先生又提到:“余见另一本,有凌濛初序及凌杜若跋,并言评本中从燕中得之陈氏。杜若因寿诸枣梨,以公之知《诗》者。”此本则为朱墨双色本,由此得知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五册评点本为三色套印本[16]。张洪海《诗经汇评》根据复旦大学藏闵刻三色套印本整理钟惺评点《诗经》,他认为闵刻三色套印本之红评与朱墨本之评内容是一致的[13],但实际上有颇多讹误。

(3)和刻本,分为两种。其一为日本有杞堂藏版《诗经钟评》,内容与三色套印本相同,但并无颜色区分,正文与眉批、夹批皆为黑色。有“钟惺《诗论》,明泰昌纪元岁庚申冬十一月竟陵钟惺书”字样。其二为来因堂藏版,首页有明楚钟惺评点。题为“钟伯敬先生评点诗经”,前有《诗经大序》,无《诗论》,内容与朱墨本相同。

在对各类版本比勘中,笔者发现三色套印本之红评与朱墨本中的红评内容并不完全一致,目前学界以三色套印本为《钟伯敬批点诗经》之定本,忽视了朱墨本之评点与三色套印本中“钟红评”的差异,实际上这些内容对判定后世沿袭《钟伯敬批点诗经》的《诗经》评点来说具有重要意义。如《行露》“岂不夙夜”句,朱墨本红字旁批为“四字傲”。而三色套印本并无此批语,但《诗经辑评》旁批为“四字傲”。徐奋鹏《诗经删补》[1]和陈组绶《诗经副墨》[17]中的评点与朱墨本中的红评更为接近。再如《君子偕老》“邦之媛也”句,朱墨本眉批为:“后二章只反复叹咏其美,更不补出不淑,古人文章含蓄映带之妙”。《诗经删补》与《诗经副墨》皆为此内容,而三色套印本中批语更为详切,内容更加丰富,但此内容后本并未使用:“后二章只反复叹咏其美,更不补出不淑字义,固是古人文章含蓄映带之妙,而一种伤心不忍言之事,作者自不欲说明,看‘云如之何’四字,多少感叹在内,《猗嗟昌兮》一篇,立言之法亦如此[21]。”因此,通过与后世流传《诗经》评点本之间的对比,可发现后世流传之本多祖于《钟伯敬批点诗经》之朱墨本,对三色套印本中蓝评部分借鉴较少。

将朱墨本同三色套印本及后世诸本对比,也可以促进对《钟伯敬批点诗经》文本的校勘。如《北风》“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句,朱墨本眉批为“贤人爱友,而忘国事,不可为矣”。三色套印本中并无此眉批,但蓝评部分有夹批注为:“贤人忧友,而忘国事,不可为矣。”而《诗经辑评》本亦为:“贤人爱友,而忘国事,不可为矣。”朱墨本此处为“爱”而非“忧”,后世之本亦为“爱”,且显然“爱”更合句意,此处应以朱墨本为准。

3 朱墨本与三色套印本之异同

朱墨本中朱笔批点内容和三色套印本之红评内容并非完全一致。如《无衣》中“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句,朱墨本眉批为:“末世天子反为乱人之资,‘燠’字妙甚,不惟久假不归,且居之不疑矣。”而三色套印本红评眉批为:“‘燠’字妙甚,不惟久假不归,且居之不疑矣。”无“末世天子反为乱人之资”几字,但《诗经删补》眉批为“钟云:末世天子反为乱人之资。‘燠’字妙甚,不惟久假不归,且居之不疑矣。”归其原因,一是朱墨本为此,二是删补本引用此句,实际上整句话皆为钟惺所言。再如《芄兰》篇“容兮遂兮,垂带悸兮”。朱墨本旁批为:“形容”。而三色套印本无此批语。但三色套印本之蓝评部分为:“愈蕴藉愈形容。”这是对红评部分内容的再扩展。

三色套印本的刊刻应在朱墨本之后。其一,三色套印本中蓝评部分内容丰富了朱墨本的评语。如《葛覃》“归宁父母”句,朱墨本眉批:“家常话乃尔,风雅。”而三色套印本中蓝评部分为:“不外家常恭勤语,说来风雅。”再如《硕人》篇之评点,朱墨本天头批语为“此诗皆以常情望其君,深得告庸主之法,然反常则亦怪矣,庸到极处亦能反常”,而三色套印本篇后蓝色评语为:“世情之言,愈鄙愈妙。三复其诗,皆以常情望其君,深得告庸主之法,语愈鄙而愈妙,然反常则亦怪矣,庸到极处亦能反常。”其二,有部分内容出现“钟云”二字。《定之方》“灵雨既零”三色套印本眉批为:“钟云:‘灵雨’,雨有灵。杜诗所谓‘好雨知时节’也。”而朱墨本无“钟云”二字,其眉批为“‘灵雨’,雨有灵。杜诗所谓‘好雨知时节’也”。这也可以佐证三色套印本的刊刻应在朱墨本之后。

值得一提的是,《诗经汇评》中朱墨本部分批语未出现在三色套印本,使原本的钟惺批语混于他人评点,而被认为是他者所作。如《月出》篇,朱墨本眉批为:“急调”。《诗经汇评》中无此语,但诗后“翼章评”为“濛初曰:本节促急调,而三章一韵,尤觉促急。”其意与钟惺评点本同,皆写出《月出》调之急。除了凌濛初《言诗翼》外,不少《诗经》评点本借鉴了钟评《诗经》,如《出车》“自天子所”朱墨本旁批:“大题目。”而《诗经删补》本眉批:“班云:‘自天子句大题目’。”此处或为“钟云”。

朱墨本中的部分评点内容未载于三色套印本中红评部分,有些是如上所述被纳入更为丰富的蓝评内容,而有些却被遗失。如《卷耳》中“采采卷耳”无朱墨本之眉批:“篇法甚妙。”《绿衣》“绿兮丝兮”朱墨本有眉批“可以怨”,三色套印本未载。《日月》篇中朱墨本眉批:“庄姜胸中有‘古处’二字,便是一肚皮不合时宜了也。‘顾我则笑’‘谑浪笑傲’‘惠然肯来’‘莫往莫来’,真古道,真古道。”《伐柯》“其则不远”句朱墨本旁批:“奇思”。《巷伯》“二人从行”句,朱墨本旁批:“妙妙”。《裳裳者华》“维其有之”句朱墨本旁批:“二语深妙。”《皇矣》“帝作邦作对”句,朱墨本旁批:“字法”。《板》“老夫灌灌”句,朱墨本旁批:“千古通患。”而“无独斯畏”句,朱墨本旁批:“四字简至。”

然而,亦有三色套印本中不少红评内容未载于朱墨本中。如三色套印本《常棣》篇前评“‘每有良朋’二句,不要说坏朋友,良朋实有此时势,如所谓‘老母在,身未敢许人’之类。”朱墨本无“‘每有良朋’二句,不要说坏朋友”句。三色套印本《小旻》旁批“‘潝潝’四字写尽末世嚣嵟倾险之象”句,朱墨本为“四字写尽末世嚣嵟倾险之象”,无“潝潝”二字。《大东》“可以履霜”句,三色套印本对其眉批为:“‘纠纠’二语似属古语,凡诗中重用者类皆古语,如‘立我烝民’‘不识不知’‘毋逝我梁’等句是也。”但朱墨本眉批无“‘纠纠’二语似属古语,凡诗”,疑为朱墨本脱此句。《北山》“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句,三色套印本旁批为:“‘独贤’二字可为立官言之法。”而朱墨本旁批:“‘独贤’二字可为立言之法。”此处应为三色套印本衍“官”字。《有瞽》朱墨本旁批为“闻乐知德”,而三色套印本旁批为“闻乐知德人”。在原本“人”处,朱墨本留有空白,疑为三色套印本衍文。

三色套印本红评部分与朱墨本相比,部分评点内容有脱。如《白驹》“慎尔优游,勉尔遁思”句,朱墨本眉批为:“‘慎’‘勉’二字下得深妙。‘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与此二字正相应。”而三色套印本缺“毋”字。《白驹》文本中句为“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故此处应有“毋”字,应以朱墨本为准。《巷伯》“不入我门!伊谁云从?”句,朱墨本眉批:“模写暴公百千闪烁逃避之状,着骨着髓,只是一个内惭耳。微辞缓调,无可藏身,真甚于豺虎有北之投。”三色套印本无“无可藏身”四字。《緜》“绵绵瓜瓞”句,朱墨本眉批:“只四字比尽一篇旨意”,三色套印本无“只”字。《有瞽》“肃雍和鸣”句,朱墨本眉批:“即晏子之所谓和也”,而三色套印本无“之”字。

三色套印本中红评部分评点位置与朱墨本亦有差异。如朱墨本《芣苢》题下有“不添一语”,在三色套印本中为整篇后评。再如《溱洧》篇,朱墨本“女曰观乎”旁批“三句曲尽游戏语态”,而三色套印本红评“洵訏且乐”旁批“三句曲尽游戏语态”。根据文意,钟惺评“三句曲尽游戏语态”是对“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此三句游戏之语,因此标在“女曰‘观乎’”旁更为合适,应以朱墨本为准。《旱麓》篇朱墨本“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眉批为“口头说出化机,语言之妙”,而三色套印本红评部分“瑟彼玉瓒,黄流在中”眉批为“口头说出化机,语言之妙”,据文意应以朱墨本为准。《小毖》篇朱墨本眉批为“创巨痛深,伤弓之鸟。”而三色套印本为旁批。

4 《诗经汇评》整理本之商榷

张洪海先生在明清《诗经》评点领域建树颇深,其用力之勤、研思之笃可以想见。其所撰《诗经汇评》(以下简称《汇评》)本为集明清《诗经》评点大成之书,内容丰富,材料详实。《汇评》本将明清时期众多《诗经》评点汇于一处,以《诗经》篇目为本,根据评点位置及评点书目分类。如有内容一致,皆标出一致之本。然而,在《钟伯敬批点诗经》本的描述以及辑录中,误判闵刻三色套印本中红评部分与朱墨本相同,因此以三色套印本为底本编纂,实际上遮蔽了朱墨本内容。笔者以人图本、国图本为底本,两者皆为吴兴凌杜若刊朱墨本,但亦有不同。人图本《钟伯敬批点诗经》为朱墨套印本,共四卷。第一卷为《风》,第二卷为《雅》,第三卷为《颂》,第四卷为《小序》。八行十八字,白口。凌濛初序首页有“吴仁延书”“剑寒长乐”印,序后有“濛初之印”和“初成氏”两枚印。凌濛初序后为凌杜若识,其后有“杜若”“凌氏若藏”两枚印。之后为《诗大序》一篇,有“槜李吴氏”藏书印。正文前有“槜李”“小拜经楼藏书”“鸳鸯湖上吴氏”三枚印,书后有“南湖乡长”之印。正文有朱笔圈点,天头有钟惺评点眉批,中有旁批及夹批。人图本先诗后题,题下亦有评。由于其皆在题下,或为题评、作为序的功用。如《汇评》中《有狐》题下提到“删补眉”:“有狐,思配也。”而钟惺评点本此句亦位于题下,题目放在篇章后。

《汇评》本与人图本内容差异主要分为以下几类。其一,人图本内容多为《汇评》本所缺;其二,人图本有部分字句与《汇评》本有所出入;其三,《汇评》本有部分内容而人图本无。究其原因,或是由于《汇评》本所据底本与人图本有差,或是因为时间久远、字迹模糊,抑或是校录问题。但无论如何,通过比较人图本与《汇评》本之内容,可为今人了解《钟伯敬批点诗经》提供材料。

人图本中《汇评》本缺失内容又可大致分为两类,一是《汇评》本中有此语,但内容在其他本中,其中以《汇评》本所标“删补”本为最,次为凌濛初《言诗翼》。这是因为钟评本《诗经》在晚明影响极大,其内容在其他《诗经》评点本中亦有所体现。二是《汇评》本中完全无此评点语,这部分内容可为《汇评》本之补充。

其一或为《汇评》本抄录有误,如《鹊巢》“维鹊有巢,维鸠方之”句,《汇评》本中标为“钟红眉”的内容:“亦是他拙处”语句颇不通,人图本非常清晰为“亦见性拙处”,人图本更为通顺,此处应以人图本为准。《硕人》中,人图本为“深得告庸主之法”,《汇评》本为“深得告周王之法”,而后句皆有“庸到极处亦能反常”,据语境及《硕人》本诗,此处应为“庸主”,应以人图本为准。《柏舟》篇“日居月诸”眉批中,《汇评》本“钟红眉”:“如匪濣衣”,而人图本及《汇评》本其他处皆为“如匪澣衣”,此处应以人图本为准。《谷风》篇中,朱墨本眉批载“按《说通》曰:‘友本以患难相依,安乐弃之’,而诗人若不忍直言,犹以大德小怨分任其辜,亦‘诚不以富,亦祗以异’之意也”。而《汇评》本将此处标为“翼章评”,即凌濛初评语,然此处实为钟伯敬之语。《汇评》本“翼章评”为“沈曰:友本以患难相依,安乐弃之,而诗人若不忍直言,犹以大德小怨分任其辜,亦‘成不以富,亦只以异’之意也。”

其二为钟红评与钟蓝评中之红评内容不同。如《行露》中“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句,《汇评》本“钟红眉”:“‘谁谓’四句犹云雀无角故不能穿屋,今雀亦能穿屋矣,虽谓之有角可也。女无家故不宜速我狱,今即速我狱矣,虽谓之有家可也。此止对强暴者横词,所谓无其理而有其事,无其事而有其说者,若认真正解,便是痴人作梦。”人图本为“今雀亦能穿我屋”,据文中语境可见“穿我屋”应有“我”字,人图本“此正对强暴者横词”,“正”更为符合文义,此二处应以人图本为准。《汇评》本《摽有梅》中“钟红篇后评”:“二个‘求’字急忙中甚有分寸”,人图本为“三个求字急忙中甚有分寸”。《汇评》中“求我庶士”后“捷渡眉”与“删补眉”内容与人图本一致,皆为3个求字。且根据《摽有梅》内容,“求我庶士”出现3次,应为“三”,以人图本为准。

据之,朱墨本中红评部分内容相比于三色套印本来说更为丰富,后世诸本如徐奋鹏《诗经删补》、孙凤城辑评本、魏浣初《毛诗振雅》等大多采用钟惺朱墨本之内容,对后世《诗经》批评来讲影响更大。

注释:

①《登科录》载:“钟惺,湖广承天府景陵县民籍,江西永丰县人。生字伯敬,号退公,治诗。行一,辛巳七月二十七日生,癸卯乡试十一名,会试十七名,廷试三甲八名,吏部观政授行人司行人,乙卯贵州主考……戊午实补工部都水司主事。……父一贯(贡生),嗣父一理。……子肆夏(庠生)、陔夏、纳夏。”由此可见,钟惺为叔父钟一理之嗣子,陈广宏先生《钟惺年谱》未曾提及。《钟惺年谱》云“肆夏”为钟惺之长子,但早亡。其季弟钟悌之子钟陔夏出为钟惺嗣。据《登科录》载,钟惺五弟钟快之子钟纳夏或亦出为钟惺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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