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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在挨打的马

2023-11-16苏先生

青年文摘 2023年14期
关键词:牲口麻子鞭子

苏先生

说起这匹马,我觉得它认识的人比我都多,记住的风尘往事和闲言碎语也不在少数,对村里每条路上的深浅脚印也都费心思揣摩过。要是来一个外村人,它看一眼便晓得,一定会“突突”几声以示警告。

它像苏庄所有的牲口一样没有名字,大家都唤它“红马”。每次有人路过,它都会很蔑视地看上一眼,然后高傲地走开。我有时候想,它要是会说话,一定能说出苏庄人的字、辈、名号。

我不知道这匹马是什么时候到苏庄的,我出生时它就在这里了。

母亲说,我刚会爬的时候,就从院子里爬到了大院的门槛上,看红马走来走去地驮麦子,一看就是一下午。红马舔过我的头,为此还被主人抽了鞭子。这件事我一直记得,红马因为我挨了一顿打,我欠了它一个“马情”。

我四五岁时经常能看到这匹马从我家门前走过,它一身红毛,泣汗如雨,八面威风。骡子、毛驴和牛看到它后都会早早地低下头等在路边,不敢占它的道,我看这景儿上瘾,每次都要等着红马踱步过来,看它半闭着眼慢步走过去,等骡子、毛驴和牛都走了,我才安心。在这帮动物中,只有这匹红马能享受这等礼遇。

我得叫红马的前一个主人“爷”,因为他年少时被土枪的钢砂打中了脸,毁了容,我便叫他麻子爷。麻子爷每次都对我说:“滚远点,小心它一脚送你到西天啊。”我吸一口凉气,倒退两步,又站住瞧它。看不到它的威风劲儿,我一整天都浑身不自在,宁可被它踢上天。

看过红马眼神的人其实都有些心虚,都会以为这头牲口是知道了自己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我每次干完坏事,总能觉察到它似乎在对我说:“下次可别骚情了。”

红马夏天要驮麦子,它每次驮的分量是其他牲口的三四倍。其他牲口一早上的活儿它五六趟就干完了;其他人还在地里时,红马已经开始驮水,或者去集市上给麻子爷驮米面了。

秋天耕地的时候,懒人才刚刚出门,红马就已经驮着犁从地里往回走了。一到冬天,红马就更加威风了,它被这个村借去装扮社火,到那个村里当马队的领头,身上总是披着红,头上戴着大红花,不论在哪个村,它都走在第一个。

有一年秋收,父亲在宁夏做一个装修的活儿没赶回来,秋收只能由我和母亲完成。我手上没力气,每次装车只能装二十多捆麦子,拉一趟麦子回家,感觉浑身都要冒烟了。有次遇上大雨,我在沙子路上简直寸步难行,麻子爷和红马恰好路过,麻子爷把牵引绳拴在了红马身上。红马走在前面,我掌着架子车的方向,沙子路瞬间犹如冰面,我健步如飞,红马在前头昂首阔步,雨滴落在它的身上,不仅没有颓相,还增添了几分威风。

说起来,红马也挨过麻子爷的鞭子,每次都是因为它不小心碰了人,或者吓到了小孩子。红马在麻子爷手里很少干错事,它稳稳当当地做一匹马,把一匹马该做的事都做到位了。

我偶遇过几次红马挨麻子爷打。它被麻子爷拴在家门前的那棵核桃树上,麻子爷拿着一条短鞭子,在马屁股上抽一下,红马就卧倒在地,把嘴戳进土里,两个眼睛直直地往上看,这是在认错呢。麻子爷骂得比较多,打只是意思一下。麻子爷收鞭后,红马会立刻站起来,在树下站一阵子,然后被麻子奶牵到圈里去。

麻子爷去世后,红马被交到了他的小儿子万万手里,万万初中辍学后就在外面打工,麻子爷一走,家里的地都归他种了。

我头一次见到红马尥蹶子是在村道上。万万牵着红马,红马不走,他便用缰绳打马头。红马被打得一直往后退,却还是不往前走,万万又连打了十多下,红马直接朝家的方向狂奔,把万万拽到地上拖行了十多米。万万翻身起来后,发现手擦出了血,裤子膝盖处也裂了口子。老人们看到这种情况纷纷劝万万别着急,这马被麻子爷使唤惯了,得慢慢适应。

一天上午我去集市上买菜,路过万万家,看见红马被拴在他家门前的那棵核桃树上,万万拿着长鞭子抽打红马,连续打了十来下,每抽一下,马的前蹄都扬起一次,还会惨叫一声。围观的人跟万万说:“别打了,它知道疼了。”万万说:“要是这一次打不住,以后就没法儿使唤这匹马了。”

红马被抽得浑身全是道子印,大家都说红马不受使唤是因为万万耕地的方法不对,犁不压平,立着走,哪能耕匀呢?

一茬地没耕完,万万就放弃了种地。他每天都把红马当作交通工具,骑着马在树林子里转悠,在公路上疾奔。红马不乐意,把万万丢下来过几次,每次万万都会就地把红马拴在电线杆子上,猛一顿抽打,然后再牵着它回家。

翻过年,万万觉得自己使唤不住红马,每次有人来寻,他都会把红马租出去。

在麻子爷手里时,红马去外村干活,麻子爷不仅不会收钱,而且还会跟着红马一起去,图个吉利,也图个乐呵。而如今万万却做了甩手掌柜,收钱了事,红马被牵去外村干活,无数次偷跑回家,被人寻来后要退钱,万万便会把红马拴到那棵核桃树上,再一顿打。

在我的記忆中,红马在万万手里的那四五年里,一直在挨打。它在万万手里挨打时一直都是站着的,即使疼得直扬蹄子,直伸脖子,它也不卧倒,不告饶。万万气得在马屁股后面直哆嗦。麻子奶每次都会给红马求情,万万总说,没有其他办法了,这马不听他的,不认他这个主人。

红马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浑圆结实,那是一种力量的展示,在我的童年里,这种力量给了我安全感。后来我明白了,那是人弱小时对力量的崇拜。

以前,每一次镇上有大车在雨天或者雪天陷进了坑里,总有人寻红马去拉车,红马出发前,麻子爷会来我家借那根粗得像胳膊一样的麻绳,我都会问一句:“红马又去拉车啊?”我眼前又一次浮现出红马威风凛凛的样子,在大雨里,在大雪中。

离开苏庄去县里上学后,我只见过一次红马。那是一个中午,我从家里出发,去汽车站坐车的时候路过了万万家,我看见红马在核桃树下站着,不时地用前蹄刨地,马焦虑不安时就会这样做。

我站在路边瞧它,它也看到了我,昂首盯着我看。它依旧强壮,而我也长大了,想起它舔我头时我还在地上爬呢。

后来,我就没再见过红马了。偶见之后有时就是永别,在之后的生活里,我会格外珍惜每一次际遇,若我将离开某个城市、某个行业,去向他处,我便知道这可能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交汇。人和人,人和生命,其实没有多少在兜兜转转后还能最终归于一处的,尤其是在今日。红马的眼睛一直定在我心里,像在我心里镶嵌了一面镜子。那双眼睛坚毅、透亮、晶莹、毫不回避。在离开苏庄后的日子里,那些我喜欢的人,我尊重的前辈,我心爱的姑娘,我的朋友,他们的眼睛都和红马的接近,那成了我判断是否靠近一个陌生人的第一要素,也成了预示我将无限接近爱情和友情的一扇明窗。

搬到新疆前,万万一家人把家里的东西全部拍卖了,其中也包括红马。村里有很多想买红马的人,出价最高的却是谢庄一位开马场的老汉。老汉说他不想用红马干农活,只想让它在马群里壮个声势。

万万一家搬走后,他家的院子也换了主人,红马回来过几趟,是谢庄的老汉带着它来的。村里人夸老汉是个好人,老汉说他养马那么多年,知道马的记忆是最绵长的,一生的事它都记着呢,家在哪里它也记着呢。马可是重情重义的,马喜欢哪个人,就喜欢一生,不变。

(摘自《一个人的万物牧歌》,重庆出版社,本刊有删节,马建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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