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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别君未婚

2023-11-15刘赋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1期

1

1996年7月16日,大学生柳北武怀揣着毕业派遣证,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从省城来到江州,到市电视台报到。

办公室张主任领他到三楼的文艺部,给部里二十几号编辑、记者、主持人一一介绍:小柳,省重点大学的高才生,中文系的才子,能歌善舞,写得一手好文章,发表过很多诗歌、散文。以后,就是你们的新同事了。高台长说,本来他也要下楼来,给大家隆重介绍小柳的。但高台长这个时候要主持一个重要会议,就专门委托我代劳。祝贺咱们文艺部又注入了新鲜血液,越来越兵强马壮啦!

能歌善舞?小帅哥,那就跳一个呗,唱一个呗!给大家来一个见面礼呗!

五六位花枝招展的美女,一口地道纯正的普通话,酥甜麻软,个个笑靥如花,叽叽喳喳,冲着柳北武笑,起哄,把新入职的小伙子白皙的脸庞羞得通红。

张主任就朝人群挥手,仰着脖子,青筋直冒,额头的皱纹叠在一起,鱼尾纹凝成了麻花,眼睛一眨一眨,冲五六位美女播音员、主持人解劝:哎哎哎,好了好了。小柳才报到,才走出校门,行李箱都没放下,就来咱文艺部报到了。人家还是小伙子,大学生,腼腆得很,羞涩得很,经不起你们这些阅人无数的娘娘妃子们瞎开玩笑乱起哄的!杨主任,您帮着解个围,让大家都散了,给小柳安排一下工位与办公桌。哦,对了,高台长还说要请你给他指派一位师傅,带带他,早点上手。

杨主任就转过身,张开胳膊,将围成大半个圆圈的一二十号编辑、记者、主持人招呼回工位与各自的小办公室。又指著进门的一张桌皮斑驳褪色的黄不溜秋的桌子,对小柳说,你就先在这儿坐几天吧,过渡一下。记者、编辑主要是在外边采访,在机房录像,剪辑片子,办公室坐得很少的。以后有机会,再换办公桌椅。哦,还有,以后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直接给我说,不要讲客气。导师带徒的事情,我再想想。先熟悉一下电视台的环境再说。

柳北武诚惶诚恐,说好,谢谢主任,尽量不给您添麻烦。待杨主任进得里屋的办公室,他在茶几上找了块抹布,就着卫生间水龙头打湿了,一个人狠劲地擦拭着旧桌椅板凳,足足擦了五六遍,才让灰尘厚厚的桌椅,在头顶日光灯的映照下,泛出黄灿灿的反射光。

2

杨主任早年毕业于省城音乐学院作曲指挥系,是文艺部的一把手。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瘦削,挺拔,身板像跳高运动员,留着长发,罩着一件宽松的对襟麻布衬衫,那气质,啧啧,一看就是搞艺术的。

江州地处云梦平原腹地,是个有着千万人口的农业大市,地域辽阔。电视台办得有些年头了,服务“三农”,新闻立台,文艺兴台,广告富台,级别虽然不高,但新闻喉舌的舆论影响力摆在那里。台内人才济济,清一色的国内名牌大学生,齐刷刷的帅哥美女播音员主持人,栏目众多,贴近生活,播出的节目,地方特色浓郁,平原老百姓都爱看。

地方电视台,180多米高的电视铁塔,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开阔地带高高耸立,无遮无挡,发射信号强,电视信号质量好,画面清晰,收视率高,受众多。相比省级电视台的广告费,地方电视台就要便宜得多。而且,有些广告,比如治疗性病、推销保健药品的广告,省级电视台就不让播。这就为地方电视台广告创富提供了差异化发展的绝好机会,十分符合广告商的胃口,广告部与代理商、推销商、经销商一拍即合。于是,农药种子化肥、治疗性病、焕发男人活力的广告,就扎堆似的向江州电视台投放。一时间,联系广告业务投放的代理商、拍摄制作广告宣传片的摄制组络绎不绝,电视台车水马龙,广告部门庭若市,财务部的会计出纳恨不得变出三头六臂,加班加点,开具发票,收取现金。创富的人们,经常把电视台门口本就不宽的一条马路,堵成一锅粥。到了饭点,沿街的一二十家高中低档特色餐馆美食小吃店,更是生意火爆,一席难求。

有钱了,财力雄厚了,人才就吸引过来了,电视设备更新换代就更快了,节目的投入力度就更大了,特邀嘉宾、电视文艺晚会的明星大腕轻轻松松就请过来了,这就在广告吸引力与办台影响力之间,形成了一种良性互动,江州电视台就越办越红火啦!

柳北武就是在电视台办得最为红火的时期,来到江州电视台的。本来,当时他已在省经济电视台文艺部实习了有大半年,上手快,勤奋,好学,加之文笔好,悟性高,所以,进步快。以前,省台文艺部每周一期的电视文艺晚会直播,请的都是省内的名家撰稿,写一期主持稿、串台词,要花一两千块钱的稿酬支出。柳北武实习了一个月后,一次,先前一直担任撰稿任务的编剧作家,因为感冒打摆子,住进了医院,不能及时提供晚会主持稿。这就把文艺部领导给急坏了。主任就把实习生柳北武喊到办公室,说救场如救火,赶鸭子上架,现在,找谁也来不及了。你已经实习这么久了,看也看熟了,基本的节目流程,也了解了。你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干脆,这一期的主持稿,就由你来写吧。抓紧时间,明天上午交稿,晚上直播时要用。

柳北武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认真琢磨、撰写,第二天一上班,就将打印好的稿件,送到了文艺部主任的手上。第二天晚上,直播顺利结束,反响热烈。经济电视台总编兴高采烈,表扬节目组,说这期的节目好。特别是这期的主持稿,站位高,有气势,有文采,朗朗上口,很有嚼劲,很有味道。感觉和前几期的台词风格不大一样,富有诗意,充满了激情。是不是换了撰稿人?

总编是位女同志,早年当过省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声音高亢,抑扬顿挫,说话像在进行诗朗诵,声音好听,极富感染力。

文艺部主任就笑眯了眼,欣欣然地接受来自顶头上司热烈的表扬与赞美。回答说,对,这次的撰稿,是我们部里新来的实习生小柳写的。

总编顿时显得欣喜异常,说人才难得,是棵好苗子,得好好培养。鄢主任,你要想些办法,争取把他留下来!

打那以后,柳北武就一直担任省经济电视台文艺部的撰稿人,一点就通,一说就会,又快又好。而且,实习生,只需要管几顿盒饭就够了,省却了台里、部里一笔不小的撰稿人的稿费支出。

半年多的实习期很快就过去,柳北武马上就要面临着毕业分配。

省经济电视台的总编辑,瞒着柳北武,在紫薇花盛开的仲夏时节,悄悄地来到柳北武所就读的大学中文系,找到系里分管毕业生分配的党委副书记,商量着柳北武毕业留台的事情。

副书记说,这好啊,好事啊!我们系的毕业生,能分配到省级电视台,这是我们学校的光荣啊,这是我们院系的光荣啊!柳北武同学,虽说来自农村,但书卷气重,外形气质上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农村来的孩子。素质全面,写作能力强,悟性高,发展潜力大,能够有机会分配到省电视台,是他的造化,也是您慧眼识人,伯乐相中了千里马。毕业分配这个事儿,我现在就可以替柳北武同学做主!

电视台总编喜形于色,但马上又有心事锁上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副书记就说,郝总编,您喝茶。没关系的,需要我们院系协调做些什么,您但讲无妨。

总编就说,是这样子的,书记啊,电视台的进人指标,省里卡得紧,我们经济台,今年一共才有三个编制批复。但因为各种原因,去年10月份,就已经把指标用完,早早就和另外三个应届毕业生签订了就业协议。我们只有用人权,没有进人权。这个我也不好多说,您一直干毕业生派遣工作,这里面的道道,您比我懂。但我们又觉得柳北武同学的确是一棵好苗子,我们也非常想把他留下来。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想请您帮着想想办法。两种可能,一是保留学籍一年,延迟毕业,人先在我们台里上班,明年再正式分配到我们台里;二是毕业生先在台里上班,和台里办理招聘手续,等今年下半年或明年上半年,有了进人指标,我们马上办理转正手續。我知道学校有难处,也理解每一个毕业生都希望能有一个正式编制,担心夜长梦多。所以,还想请书记您帮着做一做学校的工作,做一做毕业生柳北武同学的工作。

听完总编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副书记便显得面有难色,说好,这是大事。这种情况,我以前还没有碰到过,估计操作起来,有些困难。这样,有消息了,我再和您联系。于是客气地将总编辑送下了办公楼。

总编辑的这次来访,副书记一直对柳北武守口如瓶。多年以后,副书记派驻大洋彼岸,担任孔子学院的院长,需要到北京外国大使馆办理签证。晚上,师生二人,互饮对酌,微醺,漫步长安街的银杏树下,院长老师不经意地提及六年前的这桩尘封往事。

柳北武先是一惊,说还有这事?怎么当时没听您说起过?

院长老师说:你这么优秀,好几个地方抢着要。我这个当老师的,怎么会舍得委屈你到电视台去当一个临时工呢?

柳北武就想起大学毕业这六年来,从地方电视台的正式记者,到辗转北漂,在京城大台做招聘记者的颠沛流离,想到在地方电视台工作时的自鸣得意、不可一世、浑浑噩噩、声名狼藉、前途无望,想到自己舍弃稳定的工作,还有小城里可以期望的论资排辈后的一官半职,想到自己这几年不甘命运摆布、上蹿下跳、苦苦求索、茫然北漂的劳碌辛苦,往事就像过电影一般,在长安的月下,一幕一幕,快速闪回,他的眼泪几乎都快掉下来了。

他无限伤感地说:老师啊,您看我,现在干的还是电视行业,还是趋之若鹜、心甘情愿、无可奈何地做了北漂,做了招聘记者,当起了临时工。您说这是宿命吗?

院长老师说,哪里哪里,此言差矣。此一时彼一时,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有闯劲,风头正健,未来可期。趁着现在年轻,还没有家室所累,闯一闯,见见大世面,多好的事儿。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要坚定信心,咬紧牙关,相信自己一定行!

师徒二人,憧憬着各自的大好前程,怀着对未来各种不确定性的忧心,说着说着,就走到了长安街的尽头,来到了老师下榻的酒店。

老师说,你租的房子,挺远的,在丰台,地铁早就收班了,坐出租车要一个多小时呢。我订的是标准间。干脆这样,你今晚就和我一起睡得了,省得大半夜地跑。明天早上我还要早点起来,去大使馆排队。不犹豫了,就这样。走,上楼去吧。

乘着酒兴,师生二人靠在床头,又讲了好多好多的话。因为第二天要去办理签证,老师一边讲中文,一边蹦出很多的英语单词,柳北武听懂了少数几个,更多的不知所云,迷迷糊糊,有一句没一句,慢慢地,鼾声就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各自进入到甜蜜的梦乡。

3

江州电视台文艺部主打栏目有3个。一个是《江州文化新闻》,主要播报本市的重要文化艺术类新闻动态消息,以新闻为主,每周播出两次,时长20分钟。一个是《艺苑采风》,主要是国内省内市内文化艺术名家访谈与文艺作品赏析,每周一期,周末黄金时段播出,时长30分钟。再就是《江州大舞台》文艺晚会,有时候是现场直播,有时候是提前录播,时长90分钟,一月两期。

柳北武初来乍到,每天早出晚归,跟着部门编辑记者下乡采访,到市内重要文化活动场所拍摄新闻。每到节假日,市内很多的党政机关、学校医院与国企民企,都会举办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的职工自编自导自演的文艺节目、联欢晚会。柳北武就被部门记者喊着,帮着提沉重的摄像机,扛粗笨的三脚架,架设现场灯光,拿着个本儿,在一旁记场记,给现场出境的播音员主持人提示主持词。逢上重要活动,突击采访,还要连夜从几百里开外的县城、乡镇赶回电视台,陪着编辑记者赶制、剪辑节目,忙碌、充实而又快乐。

20世纪90年代,正是中国电视的黄金时代。记者本就是无冕之王,电视新闻,是新鲜事物,有声音,有图像,声光色电,对比传统的电台与报社新闻采访样式与传播效果,更是为市里各级领导所重视,为广大观众所欢迎。特别是一个小单位头头脑脑唱了一首自我感觉良好的卡拉OK水平的老歌新歌,跳了一段步伐节奏音乐不怎么协调的民族舞、拉丁舞、肚皮舞,被地方电视台的多台摄像机,全景中景特写,多角度地拍了,附上特效与字幕,配上播音员声情并茂的配音,加上主持人像模像样的新闻导语播报,或现场美女主持人眉头微锁、诱导启发式的明知故问与装腔作势的点头颔首,间或配上美女主持人的秀发轻拂,连带与被采访者的深情对视,勾魂摄魄,立即便可秒杀所有有着一官半职的江州大大小小的采访对象,平淡无奇的凡人歌唱立马就动听起来了,洋脚洋手的广场舞蹈,顿时就有了嫦娥飞天敦煌壁画衣袂飘飘的动感与曼妙!谁能拒绝新鲜事物呢?谁能挡得了这青春永驻的流动光影的永远定格与美丽诱惑呢?不能的。

上了电视文艺节目的歌唱者与舞蹈者,一个个就提前反复向电视台的编辑记者确认好播出时间,早早就守候在电视机前,等着电视里播出采访自己的新闻或是文艺节目,像在看新闻联播,像在看春节联欢晚会,那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平日里,没有节假日与市内重要会议的日子,采访、拍摄工作基本上都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逢上重要节日,特别是国庆节、春节前的日子,大大小小的会议、不同层级的庆祝文艺演出,就扎堆进行。播出时长总量控制,文艺部人手有限,都希望自家紧张筹办的会议、精心排练的歌舞节目、龙飞凤舞的墨宝、工笔白描精雕细刻的画作与雕塑作品,能够在江州电视台的文艺新闻栏目或直播晚会中加以展示、播出。可僧多粥少,难以一一呈现。这时候,各级领导的电话就来了,各路神仙就出马了。除非是电视台的台长或分管台长亲自布置,一般都是文艺部杨主任汇总各路文艺汇演与文化动态消息,综合权衡,区分轻重缓急,挑选有市主要领导出席的市内重要会议去拍摄采访,优先赶往栏目赞助商所在的单位去报道,赶愿意提供拍摄制作经费的企业去采访。其余的,真的是不好意思,实在是对不起,你们选几个像样的好节目,我们提前或推后拍摄、录播,等以后有播出时间了,再择机播出吧。

柳北武就这样跟着跑,每天忙得团团转,吃香的,喝辣的,见世面,长见识,得意忘形,半年时间不到,就基本熟悉了文艺部的工作流程,身材也像吹气球似的,从刚毕业时的清秀修长,变得水桶腰粗了一圈,尖下巴也变成了双下巴。有时候,结束了采访,还可以带回受访单位馈赠的一袋大米或湖区渔场捕捞上来的几条大鱼。当然,更多的是一个个瘪瘪的牛皮信封与一包包上好的香烟。信封里面,少则一百,最多不超过两百,像有谁统一规定了似的,从不超越上限,从不突破底线,吃饱了,喝足了,还意思意思,晕晕乎乎,客客气气,人手一个,美其名曰“车马费”,约定俗成,编辑记者们见怪不怪,早就习以为常。

柳北武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吃了喝了,还有信封,虽说不多,但细水长流,源源不断。惹得乡下种地的父亲常常感叹,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情,上班有工资,采访有红包,批评人了,别人还要赔笑脸。看来记者这个行当,还真是选对了!儿啊,好好干,争取将来当台长,争取将来当局长!

儿子就笑,说爹啊,别做梦了!台长是你这个种田捧土的泥腿子爹的儿子当得了的?祖宗三代,咱家连个村长保长大的官都没有当过,还想当台长局长县长?农民的儿子,能考上大学,能在城里吃上一碗安稳饭,丢掉了犁拐子,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天大的好事了,就心满意足了,还指望着当大领导?不多说了,您还是赶紧犁地吧。哦,对了,您说的916号的高产早谷种子,我已经想办法从市种子站搞到手了。分管农业的王副市长亲自帮我电话联系落实的。三百多块钱呢。我要给钱,种子公司的刘总非不要。说是王市长亲自指示的,柳记者的父亲种地,需要一点好种子。种子钱王副市长已经派市政府李秘书送过来了。

父亲一辈子就是官迷,见到最大的官,就是村支书。村支书是他的表侄。如今,听儿子一会儿说认识这个县长、那个书记,市长还亲自给他联系春耕生产的高产种子,就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还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觉得从前自己拼死拼活种地刨土供儿子读书上大学,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老柳一边暗自嘀咕,一边“嘿唧嘿唧”地挥动牛鞭,驱赶着老牛赶紧犁地。想象着脚下这一大片上十亩地,栽上市长亲自调拨的优质早稻秧苗,沉甸甸的稻穗迎风招展,高产丰收,不说再放一个“亩产万斤”的卫星,至少在十里八乡,也是数一数二的种粮高产大户了!心里就美滋滋的,再累的劳作,也被丰收的盼头抵消得一干二净。

4

1997年7月1日,是香港回归的重大日子。

江州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围绕香港回归,一雪中华民族近代以来百年耻辱,振奋民族精神,全市各类重大庆祝活动方案提前准备,反复推敲,在报经上级审定后,1997年元旦一过,就召开全市“喜迎回归·再创辉煌”动员大会,紧锣密鼓,加紧庆祝活动各项工作筹备、推进。其中,连续三天直播的全市广场群众性庆祝活动,是这次庆典的重头戏,在市委市政府的直接领导下,江州电视台负责三天直播庆祝活动的总体策划与具体组织实施。

检验电视台综合实力与责任担当的时候到了。江州电视台,全体上下总动员,调集精兵强将,引进省市内外有重大电视转播经验的专家外援,要人给人,要钱出钱,决心打好打赢这一重大时事宣传硬仗。

初出茅庐的文艺部年轻记者柳北武被委以重任,征召抽调到市大型活动办公室,担任总撰稿。

因为连着三天的直播新闻节目,除及时转播中央电视台庆祝香港回归实况与重要节目外,其余更多时长的节目,均由江州电视台提前采访准备,提前策划群众联欢节目形式内容,提前筹办香港回归当天下午时长3个小时的游园庆祝主题晚会,政治要求高,节目时间长,协调难度大,这对一个地级电视台来说,压力可想而知。

柳北武一面随时参加市委重大活动办各種会议,一边琢磨研究上级精神,结合江州悠久历史传统,聚焦革命、建设与改革开放各个时期,全市各条战线所取得的翻天覆地的伟大变化,贯穿历史,巧妙穿插,以电视专题片、现场采访、现场庆祝活动主持、诗歌朗诵、情景剧、音乐电视、群众歌咏会等各种体裁形式,将庆典活动主基调、主题与上级精神巧妙进行融合贯穿。

功夫不负有心人,庆祝活动取得巨大成功,市委市政府高度称赞,召开总结表彰大会,电视台获得优秀组织奖,台长和电视台上十位中层干部、编辑记者与播音员主持人立功受奖,柳北武也登台领奖,享受殊荣。给他颁奖的,正是先前分管农业、如今已升任常务副市长的王副市长。主席台上,热烈的进行曲嘹亮响起,王市长笑容满面,将春风得意的柳北武记者的手紧紧握住,大声夸赞他不错,好样的,年轻有为,好好干!

颁奖仪式结束后,市电视台在江州宾馆举行盛大的庆功晚宴,高台长召集全台参与本次重大活动有功人员一起聚餐,感谢大家半年多来的辛勤付出。柳北武不善饮酒,三杯两盏,就有些微醺了,眯着眼,醉意朦胧,看四五桌领导同事,相互走动,满面红光,推杯换盏,一饮而尽。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晚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江州宾馆。只知道朦朦胧胧间,和文艺部的美女主持人江雨濛来到了江水拍岸、怪石嶙峋的江矶公园。公园距电视台有二十多公里,这里是江州市民夏夜乘凉的打卡地,柳北武偶尔和部门同事来这里取过外景,拍摄过好多个电视散文、音乐电视的镜头。他十分清楚地记得今年的早春,春寒料峭,江雨濛穿着一袭白色的长纱裙,脖子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红色丝巾,一会儿在江边漫步,一会儿在特写电视镜头中眉头微锁,一会儿背对镜头,缓缓走向惊涛拍岸的江水。江风吹拂,鸥鹭低回,白色的长裙,红色的丝巾,黑色的长发,便一起随风起舞,惊鸿一瞥,飘飘欲仙,简直惊为天人。那是柳北武撰写的一个电视散文诗稿,虚构的是楚国三闾大夫屈子与侍女婵娟在国殇城破之际,婵娟蹈水、屈子寻梦不成投江汨罗的情节。诗稿凄恻哀婉,画面如梦似幻,简直是把担任导演、撰稿、摄像、剪辑于一身的柳北武给震撼了。

那一刹那间,诗情画意,柳北武觉得自己幻化成了行吟泽畔的屈子,而眼前镜头中的女子,就是流离兵燹、家國两难、为爱殉情的乱世佳人婵娟。

也就是那次的江边拍摄取景,多愁善感、自作多情的记者柳北武对播音员江雨濛心有所动。

一阵江风袭来,笑意盈盈、冻得瑟瑟发抖的江雨濛迎着镜头走了过来,问,镜头过了没?结束了没?

过了过了,很好很好!柳北武回过神来,在风中大声回答。又赶紧让组内司机将呢子大衣给江雨濛披上,自己连忙将摄像机关了,三脚架收了,一同乘车返回电视台。

在完成了后期制作之后,这部带有浓郁楚文化特色的电视诗歌散文节目《橘颂》,被选送参加全国电视文艺作品大赛,并获得金奖。这是江州电视台文艺部组建十余年来,获得的最高奖项。作为庆祝香港回归大型电视直播活动《致敬传统》版块的重要节目组成,柳北武主创、江雨濛配音主演的这部时长8分38秒的电视文艺片,被反复播放,画面唯美,主题契合,地域特色浓郁,致敬荆楚悠久灿烂历史,昭启炽烈伟大的爱国主义情怀,这部穿插播放的获奖文艺片,感动了无数的江州电视观众。

夏夜的江矶,江风搅动江水,拍打着脚下一大片或立或卧、造型各异的石头,掀起一人多高的浪花。石头之上,一对对情侣,手拉着手,迎着浪头,在石头之上做跳跃状,冒险前行。江中往来的巨轮,劈波斩浪,鼓起一阵又一阵的巨浪狂涛,顺着潮汐涨落的节奏,猛地朝岸边打来,将躲避不及的情侣们的裤管与美丽的裙裾溅湿,不时惊起一阵阵开心的欢呼。

江雨濛走在江矶乱石阵的前头,柳北武若即若离,跟在身后。江风一吹,柳北武就清醒了不少。一个浪头打来,水花四溅,江雨濛就往回一跳,跃上咫尺之间柳北武站立的石头。石头不大,仅仅相当于半张办公桌的面积,江雨濛迎头相撞,柳北武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就撞了一个满怀,差点将柳北武冲进脚下浪花席卷的大江,幸亏江雨濛搂着柳北武顺势半转,两人便犹如吸铁石般,有惊无险地立于石头之上。

投怀送抱,以歪就歪,两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一任明月大江,千年潮涌,海枯石烂,深情相拥。

过了很久,就有轻微的啜泣声传来,胸口衬衣,被泪水浸湿,江风一吹,柳北武就咯噔激灵了一下。

你为什么哭了?柳北武轻轻拂开覆盖在主持人脸上的黑发,无限怜爱地望着眼前人。

月光如水,江风送凉,豪华游轮上的灯光,透过高高的舷窗,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江面,映照出主持人被泪水浸泡过的美丽的脸庞,花容失色,像一幅忧伤的油画。

江雨濛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断断续续,用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向柳北武倾吐爱慕之情,诉说自己的难言之隐,渴望足智多谋、敢想敢干、敢爱敢恨的柳记者,帮助自己脱离苦海,尽早告别这偷偷摸摸的月下幽会,让郎才女貌的有情人早成眷属。

爱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还未褪散的酒精,让柳北武目眩神迷。

可这难解的三角恋情,又让手无寸铁、一贫如洗的柳北武一筹莫展、焦头烂额。一旦明日太阳照常升起,公开与美女主持人的恋情,必将在世俗因袭沉重的江州电视台乃至市内新闻圈,引发轩然大波。这一年来,辛苦操劳,起早贪黑,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口碑,也要被领导同事所嘲讽,甚至会断送在单位的大好前程。

如果继续选择偷偷摸摸,时间一长,纸终究是包不住火,还是会露出马脚。

单身而又有才华的名牌大学毕业生柳记者,从上班报到的第一天起,就在美女扎堆的电视台与浪漫热烈的楚文化的故乡,收获了一波又一波的好感。爱情的猎手与猎物,表面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私底下,却是情天恨海,波诡云谲,暗流涌动。柳北武以逸待劳,故作洒脱,主动或被动,享受着正当青春的懵懂和对爱情婚姻的无限憧憬与天花乱坠的虚幻假象。

柳北武想不到,当爱情与世俗这两个选题,同时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从前他一次又一次设想过的关于爱情与婚姻的美好场景,在现实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苍白无力,没有一套可以从容应对的预案与脚本。

即将面对的情敌,于他而言,实在是太过强大了。

5

江雨濛六年前从江州市所辖的一个县城师范毕业,出落得像湖区水乡的一株芙蓉,能歌善舞,亭亭玉立。毕业后分配在县文化馆,从事群众艺术普及工作。有一年,她代表单位,参加全县的岗位建功职工演讲大赛,慷慨激昂,落落大方,声情并茂,顾盼生姿,征服了评委与观众,获得了演讲比赛第一名。担任比赛评委的县广播电视局贾局长觉得这姑娘各方面条件不错,就协调县文化馆,将她调到了新成立的县电视台,担任播音员。半年后,又将她选派到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脱产进修了一年。江雨濛聪明,上进,格外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在北京学习的那些日子里,她经常跟着班主任老师到京城的大电视台节目组去实地学习,现场参与,开阔眼界,进步很快。江雨濛在北京的进修快要结束的时候,县广播电视局长得到提拔,调到邻县当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春风得意的贾副县长,在市里找了一些关系,加之江雨濛本身各项条件不错,又在北京广院学习进修,于是,进修期满,在那年的春节前,就调到了江州电视台,担任文艺部节目主持人,成了电视台数一数二的当家花旦、台柱子。

贫寒人家的女儿,一旦花容姣好,聪慧过人,自是少不了貴人相助,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少不更事、懵懵懂懂的青春美少女江雨濛,就半推半就,水到渠成地与贾副县长走到了一起。

贾副县长有妻室儿女,年龄要长主持人十六七岁。因为操劳过度,年纪轻轻,早早就散落了头顶曾经浓密茂盛的黑发,加之个儿高高,长年点头哈腰,胸脯习惯性地勾着,背就显得有点儿驼,一年四季,不是黑色的西服衬衣,就是白色短袖黑色T恤,看上去老成持重、正经八百,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不少。

电视台机房旁边,有一长溜始建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简易小楼,上下两层,灰墙土瓦,几十间小屋,一字排开,那是早年地委广播电台长波发射站的职工宿舍。后来,随着居住条件的逐渐改善,老职工家属就先后搬离了这里,迁进了院内新修的几栋筒子楼。作为过渡房,两层小楼就成了电视台一二十号厨师、保安、后勤保洁员与单身职工的宿舍。矮楼灯光昏黄,几株盆栽的花草半死不活,一年四季,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四周是鳞次栉比的现代化的办公楼,矮楼的存在,更像是在忆苦思甜,作为一个励志故事的现实参照物,激励单身的职工们要发奋工作,锤炼意志品质,成家立业,早日搬进紧邻马路、虚位以待的电视台干部宿舍楼。

一年上头,白日里,电视台都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一到晚上,就显得格外的安静。走在长长的行车道与矮楼门前水泥路面的过道上,路灯昏黄,可以听得见发射机房门前高压变电站电流发出的强大的电流声,间或从矮楼门前的草丛中蹿出一只夜猫或是黄鼠狼,流浪猫发出凄厉的叫喊,撕破围墙团团围住的电视台的夜空,令人瘆得慌。

夜深人静,小台无人。这样的时候,刚刚在编辑机房剪辑完电视节目的记者编辑们,偶尔就会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戴着一顶黑色的遮阳帽,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握着一个黑色的茶杯,佝偻的身影一闪一闪,快速来到小楼最远端临近公共厕所的一间小屋子,虚掩着的门,吱吱呀呀,就开了,昏黄的灯光,就透过了窗帘过滤后的古老破朽的旧木窗,映照出门前斑驳的水泥路面一地蜡黄。少顷,灯又灭了,矮楼重又陷入漫长的孤独与无边的黑暗。

一番缱绻之后,江雨濛坐起,在黑夜里瞪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对着意犹未尽的男人说:这些年,感谢你的关照哦,大哥。送我到北京进修,帮我调换工作,把我调到市电视台。帮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弟弟找工作,安排在派出所当协警。帮我父母亲在老家建房子,挖鱼池,养龙虾,真是难为你了。

男人平躺在窄窄的职工单人床上,听了主持人这一番摸不着头脑的话,不明所以,就侧了一下身,眯缝着眼睛,看坐在床前板凳上的女人,说你这是说哪里话咧?咱俩谁帮谁咧?你怎么半夜里,忽然说起这些见外的话来了咧?

女人期期艾艾,紧咬下唇,话还没有出口,泪就扑簌扑簌,砸在床前的水泥地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女人说:这样长期下去,偷偷摸摸,你又离不了婚,舍弃不了大好前程,不能光明正大地娶我进门。一月拖一月,一年等一年,我已经老大不小了呢。翻过年就二十五岁了咧,老姑娘了呢,名声不好了咧,没人敢要我了咧,无人敢娶我了咧,这一生就毁了咧。你说我怎么办咧?

男人的心里就一惊。觉得女人变了心,不再是从前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少不更事、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可女人说的每句话,又都是大实话,掏心掏肺,直指要害,让这个白日里足智多谋、大会小会侃侃而谈、拍巴掌欢迎、拍桌子表态、拍屁股走人、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县领导无计可施、无言以对。

他便光着膀子下床,哄着女人上床休息,说秋凉了,半夜里坐着,容易着凉呢。

女人说:你还是走吧。今后要少来台里了。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冷静冷静,早做决断。还是以前的话:要么你离婚,辞职,娶我,我们远走高飞。要么,一刀两断,把曾经的美好,永远留在心底,往后余生,各自安好,从此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

男人听了,就有些恼怒。心想你这翻脸比翻书还快,莫不是喜新厌旧,另攀高枝,想一脚把我给踹了?正想发火,另一个当领导的他就在心里厉声告诫醋意升腾的世俗的饮食男女:生气解决不了问题,大吵大闹只会两败俱伤。容我徐徐图之。

他便努力平复着额头青筋直冒几欲炸裂的神经,摸索着穿好衣服外套,拎起黑色的皮包,蹑手蹑脚出门。因为没有开灯,加之心情不好,一向办事周密、从不丢三落四的他,遗忘了从不离手的黑色的玻璃水杯。

女主持人几乎一夜无眠。清晨,闻得不远的菜市场,有待宰的公鸡传出报晓的鸣叫,她才头昏脑涨地囫囵睡了几分钟。

7点钟,闹钟响起,她硬撑着起床,简单地涂抹了一些脂粉,赶到演播间,呵欠连天地录了一两个小时的口播,给几条本周末就要播出的片子配了音。连午饭也没吃,就回到宿舍,倒头便睡。半夜里,浑身发冷,额头高烧,她便知道,前两日,江风吹了,江水湿了衣裙,几乎熬了两个通宵,加之精神紧张,思想负担重,免疫力下降了,病了。

她扶着围墙,敲响了相隔十几个屋子的柳北武的门,又喊上机房里正在值守夜班的另一个年轻的工程师,一左一右,两个同事,搀扶着女主持人,来到电视台门口,等了半天,才打到一辆出租车,快速奔向三五里路远的江州人民医院。

6

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贾副县长公务繁忙,又是在长江大堤上检查防汛抢险,又是协调几个内涝严重的乡镇抢排垸内积水,确保上万亩浸泡在齐腰深的渍水中的早稻夏粮丰收,又是忙着推进一条穿城而过的国道改造工程如期竣工通车,还有许多的怎么推也推不掉的迎检、陪同、应酬,简直是分身无术。

女主持人给他下了最后通牒,非娶即散。他也曾鼓起天大的胆子,和人老珠黄、体态臃肿的结发妻子摊牌,说孩子愿意自己抚养,3套房子都归妻子,家里上百万的存款,一分不要,净身出户。

老婆一听就河东狮吼,一蹦三尺高,跳起胯子骂娘,大吵大闹,说你想当陈世美?想抛弃糟糠?想另娶新欢?做你的白日梦,休想!你别忘了,当年,你一个下乡知青,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成分不好,“四类分子”子弟,是谁收留了你?是谁给你改身份,改户口,改名改姓,推荐你上工农兵大学?是谁给你找工作,安排你在公社当文书,当通讯员?你忘记了从前你是怎么在我当大队书记的父亲面前发誓的?你忘记了你是怎么在我当公社书记的舅舅面前磕头下跪的?哦?如今,一阔脸就变,当了官就忘记了从前?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真是可恨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啊!

哼,你莫要小瞧了老娘我的见识!老娘我不是那種见钱眼开的女人!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老娘要是爱钱,当年会嫁给你这个穷鬼投胎!比你有钱的人,十里八乡,高楼大瓦屋,根正苗红的主儿,多得去了!

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在外面找女人的事情我不晓得!我是眼不见心不烦,做一双儿女看,不想和你吵,只要保住这个家,我也就睁眼闭眼,天大的委屈,自己也就忍了!打落门牙肚里吞,随你去花天酒地好了!

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不要得意忘形,忘记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你要胆敢离婚,我马上到纪委去,先让你罢职丢官,再让你牢底坐穿!哼,你别不信!有狠你就试试!

老婆的话,每一句都是一发炮弹,弹无虚发,让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贾副县长瑟瑟发抖,晴天响炸雷,不敢动弹。

他记不起这是谁说过的一句名言,只是觉得这个话,浅显直白,道理深刻,受益无穷。是啊,忍吧,贾副县长!“忍字头上一把刀。”忍着吧!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大好的前程还在前面呢。年富力强,上下公认,不出一年半载,又要更上一层楼呢!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到了九月。北京、省里、市里各级领导到基层来调研九年制义务教育工作落实情况,督导检查减轻农民负担工作推进落实情况。贾副县长连轴转,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各种检查陪同与应酬应接不暇。有时候,累了,困了,晚了,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休息。他已经提前得到通知,国庆节一过,就要选派到省委党校中青班参加为期两个月的封闭学习。

他心里非常清楚,越是处在这样的仕途关键期,稍有风吹草动,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尤其是千万要注意搞好上下级关系,搞好家庭关系,妥善处理好夫妻关系,切忌后院起火,坚决杜绝花边新闻风流绯闻!

贾副县长这一段时候,尽可能地推掉了可参加可不参加的应酬,只要有时间,就回家吃晚饭,在家休息。床笫之欢,雨露情浓,抵足而眠,久旱逢甘霖的老婆大喜过望,使出看家的烹饪手艺,变着花样做着县长老公最爱吃的农家小菜。逢场作戏的贾副县长,便一边饮下两杯小酒,一边夸赞老婆的体贴入微与上好的厨艺,感叹还是家和万事兴,家有贤妻,胜过千金。还荒腔走板五音不全地深情哼唱“妻子你挺辛苦,一年三百六十五”的歌儿,把个富态丰腴的县长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感动得花枝乱颤,用未及洗净的沾满了油烟的大手去拭掉眼角幸福的泪。

县长就说,来,咱夫妻一年上头,难得在一起吃上一顿饭。你辛苦了,我敬你一杯。来,喝个交杯酒吧。

夫妻二人便手挽着手,皱褶厚厚的脖颈一仰,饮下了一杯无限深情缠绵的交杯酒。

县长便不失时机,赶紧夹了一块肥油直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肥瘦参半的金黄色的扣肉,用手兜着,小心翼翼地放进妻子面前照得出人影来的景德镇瓷碗,劝她赶紧吃,趁热吃,喝了酒,就是要吃扣肉,吃了不烧心,解酒。这是你说的,咱们还没结婚的那时候,你就一直这么说的呢。

妻子就眉开眼笑,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摆动被和田玉镯子箍得紧绷绷的手,说,不不不,不能吃肥肉,你不是说我胖吗?我不吃肥肉有好多年了的。我还是吃几块凉拌黄瓜吧,减肥,不饿。来,刚才你敬了我,我回敬你一杯。

经年一曲故人戏,你我都是戏中人。这对患难的夫妻,装模作样,共同上演着一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感人肺腑夫妻敦睦白首不移的好戏,不需要观众,忘情就好,但闻墙上时钟滴答,只需月光作陪。

7

中秋节还有几天就来了,城中景观大道马路两旁的桂树都开花了,一城的桂花香,深吸一口气,便可醉倒花丛。在市政府开完国庆节维稳大会与“两节”期间作风建设警示教育会后,贾副县长陪同市里几个相熟的部办委局领导吃晚饭,适当喝了一点小酒。一个资格最老的领导说,今天多喝了一点儿,有些烧心。我们好久没到江矶公园去了,不如一起去江边走走,散散步,醒醒酒吧?

大家就随声附和。各自乘车,十几分钟后就来到江矶公园。

大家闲庭信步,呼吸着清新的江风,闻着满园的桂花香,一天的工作劳累,就快速消散,感觉神清气爽。

走过长长的江边绿化步道,再往前走,就是怪石嶙峋的江石阵。石阵行走,蹦蹦跳跳,像小鹿羚羊在山间攀缘行走,对脚力体力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几个年轻一点的县长局长,就想去试一试,找找青春的感觉。上了年纪的、快到退休年龄的老同志说,不行了不行了,年纪老了,跳不动了。一脚没有踩稳,失错掉下了石头,就被江水冲跑了,找都找不回来,十有八九就喂了江猪子白鳍豚了!

大家就一阵畅快地哈哈大笑。年轻的同志,就接二连三地飞身跃上乱石阵。

距离江边步道一百多米远的江中乱石阵上,背靠着两个身影。市委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小心地对身旁几个同行干部说:这个红衣女郎的背影真好看,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真是美啊!

大家就压低声音,充满好奇,问,哪里哪里?我看看我看看!

顺着市委办副主任的手指,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大家就同时看见了石头之上的一男一女。

有一个局长的眼神好,说,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个女生的轮廓。感觉这个美女好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哦,对,在电视上见过。好像是市电视台的美女主持人——江什么?呃,脑筋短路,一下子叫不出名字来了。

大家就越发惊喜,不约而同,脱口而出:江雨濛!

尽管他们努力压低声音,却还是掩抑不住窥人隐私的窃喜。童心未泯的年轻干部们,处在江水的上游,两个黑影处在下游,江风顺势将他们的声音传送到了两个背影的耳际。他们就条件反射,同时警惕地扭过头,下意识地嘀咕:谁?谁在叫我?

贾副县长在黑夜里睁着一双鹅卵石一样大的眼睛,眼神灼热发烫,定定地射向黑影。果然是江雨濛,还有电视台的记者柳北武。

贾副县长陡然间就脑袋发炸,血往上涌。三五个箭步,便飞跃至两个黑影的面前,大吼一声:江雨濛,不要脸!竟敢背着我,偷鸡摸狗,偷奸养汉!说完,就扬起巴掌,朝江雨濛头上落去。

说时迟,那时快。柳北武挺身而上,用身体保护住江雨濛,一巴掌就重重地挨在自己的脸上,打得柳北武一个趔趄,差点坠落下滔滔翻滚的深秋的江水。

贾副县长就和柳北武厮打在了一起,你推我搡,拳脚并用,在乱石之上闪转腾挪,像在练习梅花桩,操演八阵图。

贾副县长毕竟上了一些年纪,不如柳北武年轻小伙子身手敏捷,弹跳力好,三五个回合,就被柳北武摁倒在大石头上。要不是大呼小叫、看傻了眼的几个年轻干部一哄而上,估计两个人会同时翻滚进波涛汹涌的大江。

大家厉声呵斥,拉开了两个扭打成一团的汉子。

同行的干部中,有一位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队长。他拔出了枪,取出了手铐,将柳北武铐上,几个干部推推搡搡,从乱石阵中将柳北武推回江边的步道。

年长的市委副秘书长,迅速了解了大致情况,对刑警支队长说:这是家务事。年轻人谈恋爱,是他们的权利。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不是我们外人一时半会就能够说得清楚的。我们不要激化矛盾。这位记者同志,我们就不要把他扭送到公安机关了。赶紧把铐子解开了吧。贾县长,你呀,还是不冷静啊。幸亏这事儿是发生在江边,发生在夜晚,没有老百姓围观。否则,人言可畏,舆情汹汹,说你欺男霸女,搞婚外情,干涉年轻人自由恋爱,说我们官官相卫,包庇纵容,滥用警力。到时候,我们这些人,一个个都会吃不了兜着走,小事酿成大事!

柳记者,小江,你们也都是有社会地位的人,都是公众人物,要注意影响。也要消消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妥善处理好个人的感情纠葛,不要不明不白,脚踏几只船,闹得满城风雨,别人看笑话,断送大好前程。听人劝,吃饱饭,大家就不要继续闹了,啊?这样,你们两位,坐我的车,我送你们回电视台。大家也都散了吧!贾县长,还愣着干什么呀?还想干吗呀?还嫌事儿闹腾得不够大呀?走啊!回家呀!

8

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省委党校毕业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春节前夕,贾副县长调到邻县水产大县担任县长。

他已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江雨濛。此间,他给她打电话,不接。给BB机发短信,不回。有两回,酒后,深夜,去到电视台敲门。江雨濛就警惕地问:谁?他说是我。江雨濛就问:想好了没?他就說,你先开门,见面了详谈。江雨濛就冷冷地说:不说不开门。

他就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压低嗓子,说我实在是想你。开下门,见一面,我就走。给你从省城买了几件漂亮的冬装,还有皮包。你瞅一眼,我就走。

江雨濛说:不开。不要。你拿走!不要敲门了!深更半夜敲女生的门,耍流氓。再敲,我就打110了!

贾县长无计可施,怏怏地说:东西放在门口。那我先走了。

春节过后,根据电视台兵强马壮、日益发展的实际,全台范围,进行了一次栏目优化,部门调整。参照省电视台的部门设置,将原有的新闻部升格为新闻中心,下辖新闻采访部、新闻专题部、经济新闻部与新闻编辑部。按照上级主管部门的通知要求,主城区两个区县级电视台撤销,人员设备合并充实到江州电视台,电视频道增加到两个,一个是综合频道,一个是经济生活频道。继续做大做强新闻节目,做优做活文艺节目,广辟财源,采用灵活务实的激励办法,全台编播人员承担广告经营拓展指标,力争全台广告创收水平再攀新高。

优化、重组、整合、扩充后的电视台,一下子新增加了多个部门,中层干部也进行了大洗牌。考虑到地方电视台,新闻节目仍是主打,文艺节目投入巨大,唱歌跳舞,诗情画意,受众离经济建设主战场相对较远,广告吸附效应不如新闻栏目立竿见影。文艺栏目一般以表扬、展示为主,新闻栏目既可以表扬好人好事,选树先进典型,也可以鞭挞落后,揭短曝光,开展舆论监督,各级领导格外重视,广大观众特别欢迎,所以,新闻部门更受重视,新闻口的记者编辑也更加滋润,成长进步也更快。

柳北武毕业以来,工作努力,能力出众,得过全国电视文艺大奖,担任过重大宣传报道任务总撰稿人,受到过市委市政府表彰嘉奖,在同期毕业的十几位大学生中,出类拔萃,群众认可度高,台领导也有意重点栽培。只是因为毕业时间还不到两年,资历尚浅,电视台工作了一二十年的老编辑老记者忠诚度高,一个个各有关系,各有背景,都指望着能借这次大合并大调整的机会,谋取一个相应的职位。还有两个主城区电视台合并而来的干部职工,如何落实对他们的人事安排,是牵涉到维护改革发展稳定大局、凝聚办台合力、提升全台干部职工安全感、获得感的一件大事情,必须通盘考虑、统筹把控、审慎安排,切忌厚此薄彼,激进冒失,影响了一台三户的和谐稳定。

台长办公会上,就部门干部人选事项,高台长提名由柳北武担任经济新闻部副主任。

江州电视台的总编辑和三位副台长均表示同意。但另两位新到任的副台长提出了不同意见。这两位新台长,均由已撤销办台频道的原两个主城区广播电视局局长兼台长提拔担任。

一位说柳北武太过年轻,资历尚浅,比他更适合担任此职务的资历更深的同志大有人在,建议此项议案暂缓。

一位说,柳北武脾气太冲,学生气太重,没有群众基础,文艺青年,恐怕没有做好社会新闻工作的统筹能力。还有,年轻人,没有成家立业,说不定哪天,一有机会,就离职了,没有家室负累,说走就走了。这不利于我们的干部培养,缺少稳定感,恐怕会影响到我们干部人才梯队的建设。在这个方面,我们城区电视台是有经验教训的,我们江州电视台也是有前车之鉴的。好几个精心培养的编辑记者、播音员主持人,翅膀一硬,不是就接二连三,都跳槽到省台、中央台当招聘记者去了吗?说走就走,招呼都不打一个的,直接干扰、影响了我们正常的采编播工作。

高台长在江州电视台当了上十年的一把手台长,还过两年,就要面临退休。他老成持重,宅心仁厚,从善如流,这些年来,在涉及重大人事安排、重大设备更新改造、重大基建项目上马的事项上,从来都是谨小慎微,集体决策,绝不强力推动,很少一意孤行。他想起市委领导就此次三台合一、重组整编工作反复叮咛告诫他的“稳定压倒一切”的嘱托,听了刚才两位新来的副台长明确而坚决的人事反对意见,他就心里更加有数,虽然心有不悦,但还是尊重台党委领导班子成员的意见,建议此项人事议案暂缓。

高台长知道自己还过两年就正式退休,犯不着为一个小职员的部门副主任的人事任免,影响班子的团结统一。他不知道的是,贾县长和这两位新来的副台长,早年都是市委党校的同学,都在市广播电视新闻战线担任过县级台的局长台长。更不知道,此番针对性强的人事议案搁浅背后,有着贾县长与两位老兄弟之间的串通一气、哥们义气与两肋插刀。

端午节马上就要到来,一年一度的江州龙舟节紧锣密鼓,加紧筹备。新来的市委书记,提出要擦亮江州名片,文艺搭台,经济唱戏,要把江州龙舟节办成全国同类赛会的著名品牌,办成具有“江州特色、国内一流、国际知名”的重要文化盛会,广邀天下宾客,汇聚江州,投资兴业,共襄发展大计。为此,书记市长分头行动,除壮大国内参赛队伍外,还远赴港澳台,出访东南亚,以龙舟竞渡为舞台,借船出海,外引内联,组织多场招商兴业投资大会,推出一批招商项目,配套多项招商引资优惠措施,吸引海内外四方宾朋,加快推动江州经济发展与腾飞。

江州电视台承担龙舟节赛会的全程现场转播与盛大电视文艺演出组织、直播工作。台里决定由文艺部杨主任担纲文艺演出总导演。

考虑到柳北武在电视文艺创作方面多有创新,杨主任将直播演出中的文艺专题片、花絮、片花等多个具体采编剪辑工作交由他牵头负责,嘱他写好脚本预案,组织拍摄团队,选定实景拍摄地点,详细编制分镜头与拍摄机位,提早动手,加紧现场拍摄,早日完成后期制作。

柳北武觉得这是大事,必须要尽善尽美,只能超过去年《橘颂》电视诗歌散文的采编、制作水平。去年自己还是见习生呢,现在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柳记者了,只能越拍越好,不能辜负领导和同事们的信任呢。他想。

杨主任就问他,有什么困难没有?有就尽管提,他来想办法满足。

柳北武就实话实说,说咱们这么大的一个电视台,没有一两台像样的摄像机,还是用的老式摄像机,一拖二的大背包机,信号质量差,像素低,录像带与省台、中央台更新换代后的编辑机不兼容,闹笑话,掉底子。周边几个比我们台实力差远了的地市级电视台,高级BTC摄像机一进就是上十台,高级编辑机、非线编辑机、电脑图像合成器、升降臂机一套一套,转播车都有几台。又想马儿好,又想马儿不吃草。画面质量要求高,摄像機还是土八路,小米加步枪,不行啊!能不能借这个机会,向台里打个报告,申请购买BTC摄像机一两台,非线性编辑机、电脑合成器一两套?

杨主任就笑。说你不说,我就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了。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去年夏天就向台里打了报告。分管副台长么样说的?说好是好啊,要求提得不过分啊。是应该购买引进几台好的摄像机与编辑机啊。可钱从哪儿来?一台BTC摄像机加编辑机,动手五六十万,一盒磁带动手两三百,钱从哪儿来?新闻部一年的广告创收、片头片尾广告,八百多万,机器购置费才一百万不到。文艺部呢,广告费一年下来,五十万不到。转播设备、片头制作费、外包节目合成包装费,两百八十多万,创收的总收入,还赶不上节目硬件支出的零头!台长办公会上,说起文艺部购买新设备的事儿,大家就摇头,表示确实如此,但爱莫能助。自家的孩子自家抱,各人的苦海各人渡,还是自力更生,自想办法吧。

柳北武坐在杨主任办公桌的对面,和主任一起,摇头苦笑。他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对主任说,您看这样可不可以?王副市长是这次龙舟节组委会的常务副组长。他也一直非常关心我们电视台,还是书法家,有文艺情结,对我们文艺部的工作也一直非常支持,热心快肠,没有半点架子。不如,我以电视台龙舟节活动办的名义,来起草一个报告,请您审核把关,拿到台里盖上公章,我将报告交给王副市长,请他给我们想想办法?

杨主任听了,喜形于色,高兴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说好!想不到你还有这种本事!不管搞不搞得成,咱们先试他一烙铁!

特事特办。一个星期之后,王副市长的批示就下来了,一百万元的设备购置费用,由龙舟节组委会列支,设备产权归市政府重点办,使用权归江州电视台文艺部。

台长、主任们,一个个拍案叫绝,见面就狠劲地夸赞柳北武,说你这小子,真他妈有本事!江州电视台林子太小,迟早你是要远走高飞,搞大事去的!

好事连连。半个月之后,一纸红头,柳北武就被任命为江州电视台重大活动办副主任,括号里面专门写了几个字:部门副职级。两个城区电视台来的副台长,知道柳北武和市里常务副市长熟,台长办公会上,这回一声不吭,只晓得举手同意。

9

贾县长所在的湖区大县,湖泊众多。

每到夏天,一望无际的红莲湖上,鸥鹭翩飞,锦鳞游泳,岸芷汀兰,怒放盛开的荷花接天连叶,满湖的碧绿火红。夏季是省内外水乡名胜旅游热门景点,人们泛舟湖上,采摘莲蓬菱角,湖心垂钓。冬天里,打网捕鱼,渔歌互答,云梦古泽,人间天堂。

这里是画家、摄影家、艺术家拍摄、写生、创作的风景胜地,是江州以水兴市、得水独优、鱼米水乡的一张靓丽名片。

柳北武和他的拍摄团队,用了足足一个星期的时间,往来运送拍摄设备、现场布景、踩点,架设多个远景、全景、天上、水面、水下拍摄设备与机位,拍摄日出、落霞、垂钓、撒网、采莲、采菱、各种水鸟,跟踪拍摄渔民水上生产劳作的诗意生活与辛勤劳作,组织水乡大县剧团、文化馆的演员,拍摄人们在湖上唱歌、击鼓、晒网、渔舟唱晚、渔歌互答的大场面、分镜头,素材带足足拍摄了上千分钟。

江雨濛仍是担任外景主持人。拍摄组租用了渔民的上十艘小木船,渔民们热情高涨,都觉得这是大好事,向全世界人民宣传、推广自己土生土长、世世代代居住生活的湖上水乡,感谢党的富民好政策,渔民的光景,一年更比一年强。一个个争相给摄制组送上刚刚采摘的莲蓬、藕带、菱角,轮流坐庄,邀请摄制组的上十号记者编辑,到自家的水上简易木楼,品尝自己都从来舍不得吃的刚刚捕捞上来的大桂花鱼、野生黑鱼、甲鱼等湖区特色菜肴。柳北武和他的拍摄团队盛情难却,要出生活费、伙食费。热情好客的憨厚的渔民,坚决不要,说你们这都是城里来的大记者,宣传推广我们的水乡,天大的好事,请都请不来,哪还好意思要你们的生活费?真是太见外了!

连续上十天的拍摄工作快要接近尾声。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或明天早间,可能会有暴雨。柳北武就赶紧张罗摄制组的同事们,把机器收起来,装箱。大部人马赶快撤场,回到湖畔宾馆住下。自己和另外两名摄像师,留下两台好摄像机,再补一组湖上落日彩霞余晖的空镜头。如果晚上下雨,还可以拍摄一组难得的湖上渔民小楼避雨的镜头,节目做得好,可以向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栏目选送一条专题片,一举两得,难碰难遇,多好的事儿!

半夜,暴风雨来了,哗啦啦啦,雨水倾盆而下,渔民水中的小木屋被狂风吹得左右摇晃。柳北武和两名同事被风雨惊醒,赶紧穿上救生衣,打开摄像机,接上夜视灯,拍摄雷鸣电闪、暴雨如注的湖上景色。

一艘冲锋舟,如海中鲨鱼一般,幽灵似的,从摄像机位的背后,神不知,鬼不觉,箭一般地朝小木屋冲了过来,然后迅速消失于漆黑一片、雨声喧哗的茫茫大湖。

水涨船高,水中木屋与水面不足半米,冲锋舟卷起的尾曳巨浪,顷刻就将小木屋掀翻,正扛着摄像机聚精会神拍摄暴雨闪电的柳北武和另外两位同事,就和摄像机一起,掉进了巨浪滔天的泽国水乡。

“救命”的大声呼喊,被肆虐的风雨交加吞没无声。幸亏柳北武和两名同事都穿上了救生衣。幸虧他们及时抱住了一根木屋檩子,在风吹浪打中,艰难求生,在第二天的凌晨,被前来救援的渔民的小木船发现。

命是保住了。上百万的两台摄像机沉于湖底淤泥。一个星期之后,才被大湖渔场的挖泥船从上十米深的湖底淤泥中挖出。

受了重伤、身体虚弱的三位记者,在水乡县城的人民医院,住了半个月,才恢复了一些。柳北武电解质紊乱,身体虚脱,心脏跳动微弱,在ICU病房抢救了两天,才苏醒过来。一位摄像师同事,左腿被湖上强风刮断的水泥杆砸中,打了二十几根钢钉,将断腿固定,伤筋动骨一百天,只能在床上躺着。

江雨濛在病床日夜守护,殷勤照看。

贾县长带领县里、大湖管理站、渔场的几个人员,来医院探望过。见了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柳北武与两位病卧床头、断脚断手的摄像师,还有一旁的江雨濛,脸色铁青,冷冷地对医护人员与陪同前来的下属发话,说是要全力救治,好好照顾。然后就转身离开。

因为暴雨落水,疗伤养伤,柳北武错失了热烈盛大的江州龙舟节盛会。

七月,柳北武渐渐恢复了一些生机。大病初愈,他支撑着飘飘忽忽的双腿,来到台里上班。

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好不容易买来的两台上百万的高级采编设备,一场暴雨,葬身湖底,差点机毁人亡。如今记者仍在,设备损毁,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这么大的国有资产损失,是不是应该启动追责问责程序?柳北武就这样轻轻松松又来上班了?

还有的同事在背后议论说,柳北武与江雨濛流连大湖美景,诗情画意,谈情说爱,带着高级设备,在湖上显摆,拍摄个人写真集。在湖上木屋共度良宵,春宵苦短,真是不知羞耻。这上百万设备损毁的巨大财产损失,就应该归他们两个人照价赔偿!

汹汹然的舆论,各种小道消息,在江州电视台日甚一日,飞短流长,一个个见到了柳北武与江雨濛,纷纷绕道走。

高台长与杨主任说,大家不要这样,要有爱心,要有大局意识。小柳和小江是带着市里、台里的重大拍摄任务去的,工作是兢兢业业的,是非常有荣誉感的。天灾人祸,自然灾害,不可抗力,不是他们所能抵挡得了的。设备事小,人命关天。不要让英雄又流血又流泪。大家这样议论,不负责任,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再说了,放牛娃子赔不起牯牛。上百万的设备,你让几个才上班的年轻职工赔,一个月的工资几百上千块钱,不吃不喝,赔到猴年马月?还是要有一点基本的同情心。再说了,年轻人谈情说爱,天经地义,犯了哪条法,违了哪条规?我们哪个没有儿女?我们哪个又不是从年轻的时候走过来的?说话不要违反常识,要学会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实事求是。今后,不要再说这个事情了。

我的意见是,柳北武同志作为这次重大采访任务的直接责任人,采访预案不足,复杂条件下的应对措施不细,造成重大公共财产损失。念在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以教育为主,扣罚二季度奖金与一个月的工资,总计赔偿设备损失费两千元。同时,免去他的重点活动办公室副主任职务。大家如无异议,就请举手表决。

一屋的台长们,就你看我,我看你,不情不愿地举起了沉重的手。

柳北武知道高台长和杨主任是菩萨心肠,知道这也是违心之举。出了这么大的经济责任,不做出适当的处理,不足以平息全台干部职工的七嘴八舌与越描越黑,也不利于全台的和谐稳定。

他坦然接受了台里对他的经济与行政处罚。他只是常常在梦中惊醒,想不明白,茫茫黑夜,暴雨倾盆,是哪儿冒出来的一台冲锋舟,卷起这连天的巨浪,将摇摇欲坠的湖中木屋掀翻卷毁,让他猝不及防,差点机毁人亡?

三个月后,国庆节一过,柳北武办理了辞职手续。

经杨主任介绍,他来到了北京的一家电视台,做招聘记者,和台里此前的几位同事一样,做起了北漂一族,既趋之若鹜,憧憬前程美好,又前途未卜,雨打浮萍,无可奈何。

他身无分文,北京高昂的房租费,让他望而却步。他暂时借宿在江州驻京办事处,每月六百块钱的房租费,先挂着。他认识驻京办的潘主任,此前,曾来京拍摄过一次江州在京老乡联谊会的新闻节目,是跟着王副市长一起来的。

柳北武要走的时候,江雨濛苦苦哀求,深情挽留,要他忍气消怒,暂渡难关。说你走了,我怎么办?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柳北武不为所动,心在滴血。

此前,受处分之后,杨主任代表高台长,来给他做思想工作,要他卸掉包袱,轻装上阵,笑对人生,来日方长。说王副市长对你非常关心,给高台长亲自打过电话,说这个事情是自然灾害造成的,属不可抗力。财产损失固然可惜,但生命更为宝贵,要电视台合情合理,妥善处理好此事。临了,又面有难色,点到为止,提醒他不要和江雨濛再这样纠缠下去,关系复杂,没有未来,何必深陷其中,被人惦记呢?你是聪明人啊。聪明人就要听劝,不要做糊涂事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得要去蹚这趟浑水呢?全台上下,哪个不知道小江的故事呢?复杂得很呢,啊?天下好姑娘多得是啊!

10

进入新世纪,国家日益重视生态环保工作,脱贫攻坚战全面打响。

按照省委省政府的统一安排,省水利厅、省湖泊管理局会同省主要新闻媒体,开展全省大江大河大湖水资源现状大调研、大摸排,为全省湖泊治理提供第一手材料。

红莲湖近十余年来,大力发展旅游经济,引进多家旅游投资开发公司,联合进行涉水涉湖旅游资源与水产品开发,基础设施得到很大改善,景区环境进一步美化,大湖风光品牌宣传工作开足马力,吸引了海内外大量游客前来旅游观光、休闲度假。水乡县也瞅准了这难得的大好发展机遇,唱响湖上浪漫曲,做足立体“水文章”,推出“以水兴县、以湖富民、发展全域旅游经济”的发展策略,出台多个大湖招商引资配套政策,给足便利优惠条件,吸引四海商贾前来投资兴业。一时之间,多个涉湖涉水项目密集上马,沉寂千年的大湖风光,宁静被喧闹所打破。游人如织,餐饮围湖,密集养殖,过度捕捞,水产品深加工工厂马达轰鸣,昼夜不息,湖心垂钓的冲锋舟、赛艇往来穿梭,惊起一群群正在觅食休憩的野鸭、白鹤、鸥鹭。在享受旅游经济带来的快速致富的短暂红利之后,往日世代靠捕鱼为生的渔民,如今面对着水体发臭、满目疮痍、了无生机、死水一潭的湖面,一个个生计无着,欲哭无泪,求告无门。

听闻着渔民们生计之艰的哀叹哭诉,面对着曾经如诗如画的美丽湖泊的风光不再,省湖泊联合调查采访组的同志们沉默了,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同行的记者,怀着巨大的愤懑与强烈的责任担当,流着热泪,满怀忧患,奋笔写下了一篇主标题为《哭泣的红莲湖》的长篇通讯,用“曾经的美丽”与“今日的凋敝”等多幅大湖实景图片进行今昔对比,用大量历史与现实数据说话,引用多个涉湖主体的现场采访,刊发专家学者的权威解读,再现了大湖荣衰两重天的前世今生与多舛命运。稿件连夜传回省报集团。值班总编辑读了,痛心疾首,撤掉已经排好版面、即将送印的稿件,以醒目的标题,配上大幅图片,将长篇通讯在头版显要位置予以刊发,引发全省各界的深切关注与高度重视。

绝不能再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经济发展绝不能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怀着对历史负责的敬畏与对子孙后代高度负责任的态度,省委省政府以铁腕治湖的坚定决心,成立省级“湖泊生态修复保护领导小组”,雷霆万钧,迅速行动,立即启动对红莲湖的紧急抢救保护工程。

拆除围栏,取缔沿湖餐饮业,关闭沿湖酒店,迁移沿湖两千米内水产品深加工厂,堵塞排污管道,净化排湖生活污水,保护鸟类生态栖息地,豪华游轮、赛艇、冲锋舟一律禁止入湖,不得过度养殖、捕捞,实行三年禁渔期,渔民一律上岸,采取政府出资为主、渔民少量配套建设资金的方式,由政府统一规划,集中安置上岸后的渔民,修建渔民新村,按照适度从紧、审慎推进的原则,科学、合理规划、发展湖区旅游经济……随着铁腕治湖的一系列利湖惠民好政策的密集出台,红莲湖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阔别多年的鸥鹭、水鸟、野鸭、大雁、绿头鸭、獐鸡等又飞回来了。春风拂过平原,细雨洒向湖面,芦蒿又泛出惹人爱怜的嫩嫩的绿,菱角重又绽放出米白色的花骨朵儿,荷叶又钻出清汪汪的湖面。云梦平原,盛妆归来!

11

大湖渔民,告别了祖祖辈辈在湖上木屋、狭窄船舱生产劳作、繁衍生息、逐水而居的漂泊日子,欢天喜地搬进了政府修建的宽敞气派、规划整齐、生活便利的渔民新村,一个个满怀着对党的富民好政策的由衷感激,带着对流淌在血液基因里的世世代代水上生活的不舍與留恋,渐渐地,就在更新式、更现代化、更接地气的农耕生产生活方式面前,由不适应到慢慢接受,再到主动融入,渐渐喜欢。

上岸后的第二年,一场秋雨,在渔民新村连着下了半月,把人们的心都吓毛了,哪儿都不能去,只有在家,围着宽大的簸箕,抓紧时间抢剥棉花角子。

入夜,雨越下越大,秋天竟响起了惊雷。忽然,就听得渔民新村的东头,哗啦哗啦,轰隆轰隆,传来闷响,村前的土场上,顿时哭声震天。原来是连续多日的雨水,浸泡松动了夯实未紧的地基,引得二三十间房屋垮塌,砸伤了上十个正在梦中酣睡的大人小孩。渔场场长、大湖管理站站长与水上派出所的民警,坐车乘船,赤着脚,踩着泥泞,连滚带爬,十万火急,先后赶到,背的背,抬的抬,将受伤的村民迅速送往停靠在十里开外的乡村公路之上的救护车,又风急火急,赶紧送往县上的大医院,进行抢救。

移民新居,渔民新村,党的温暖,民生工程,高起点规划,高投入建设,短短一年多的时间,竟然不经风雨,出现房垮屋塌、砸伤群众的事情。这其中,是否存在房屋建造质量不合格、规划选址不科学、承重地基夯实不牢的问题?是人祸,还是天灾?

接到省政府防汛值班室紧急电话舆情通报后,省领导迅速做出批示,指示一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伤者,抽调省内相关医疗专家,连夜赶往湖区县,指导医疗救治工作。同时,成立联合指导组与调查组,做好极端灾害天气的应急预案,转移渔民新村群众,检查受损房屋质量,防止次生灾害发生。要实事求是,依法依规,调查取证,对移民新村建设资金使用、安居工程规划、设计、建设全流程进行梳理、复盘,看是否存在违法违纪违规等问题。

天刚放亮,省联合调查指导组的领导、专家,冒着大雨,踩着泥泞,就来到了三百多公里开外的移民新村倒塌房屋现场。专家们一看就大吃一惊!倒伏在地的承重梁裸露的钢筋,锈蚀斑斑,钢筋型号、规格完全不符合建筑质量强制性标准、规范要求。砖墙水泥、石灰与黄沙配比,不符合参数要求,凝固度不够。地基未有夯实,选址在旧有的湖畔淤泥滩涂之上,没有压实,没有进行水泥桩基围圈、承重墙基础加固处理。土窑厂烧制的红砖强度不够,雨水冲刷过后,用手轻轻一扳,就破碎散落。

这是典型的豆腐渣工程!请建设厅的专家们做好现场残损建筑物的取证采样。国土资源、规划、勘察设计组的同志们,按照职责分工,各负其责,固化证据。

在救灾指挥部现场搭建的简易帐篷内,带队的省领导强压怒火,一一指示随队的各组负责同志。他又神情冷峻地盯着随队前来的省纪委、省监察厅、省公安厅领导,指示他们要依法依纪依规,迅速对有关责任人员进行调查、控制。

很快地,渔场场长就如实供述了他是如何截留、克扣移民新村建设资金、违规招标、违法分包、优亲厚友、中饱私囊的种种不端,从而导致此次人祸天灾的一五一十来。

按照坦白从宽的要求,面对审查人员的问询,渔场场长还主动交代了审查人员并不掌握的其他重大涉案线索,力图以重大立功表现,来减轻自己的罪罚。

循着渔场场长的供述线索,水乡县大湖管理站站长也被迅速采取强制措施。他闪烁其词,避重就轻,只是供述了自己参与、伙同实施渔民新村建设挪用公款、贪污受贿的经济犯罪的部分事实。

审查人员鹰眼灼人,劝他如实供述,争取组织宽大处理。

湖管站站长还是装出一脸的无辜,说该说的都说了,请组织相信我。

审查人员知道湖管站长还想极力掩饰,就用冷冷的口气问他:真的没有了吗?好,你不说,我来帮你说。请你想想八年前的五月二十八号的晚上,你是如何密谋、指使渔场场长,提前潜入大湖水下,剪断水上木屋的水下支撑柱的抱箍,拆掉卯榫,又如何在暴雨之中,驾驶冲锋舟,撞断木屋水下立柱桩,搅动浪涛,将木屋掀沉,导致江州电视台三名记者落水,摄像机沉入湖底,蓄意造成国有资产重大损失、故意实施伤害罪的事情,好好地回忆一下吧。

湖管站长大汗淋漓,头皮发炸,顿时便瘫软在地,知道再多的掩饰与抵赖,也是枉然。于是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将自己如何刻意巴结、讨好贾县长,自己是如何受贾县长指使,密谋水上木屋摧毁阴谋、欲置贾县长的情敌、市电视台柳记者于死地的事实,进行了详细供述。

时过境迁,离奇蹊跷的水上木屋垮塌事件,至此真相大白。

正义或许会迟到,却从不会缺席。一辆车灯闪烁的公务用车,连夜疾驰,将正在梦中的贾县长,请到了省纪委、省监察厅的“双规”地点。

12

柳北武到北京的大电视台当招聘记者,前后加起来,大概干了有上十年的时间。

大电视台,节目要求高,新闻时效性强。柳北武在小城电视台,还勉强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一下子来到这藏龙卧虎、高手扎堆的地儿,他就歇菜了,找不着北了。

采访的新闻,要提前通过电脑采编系统,报备采访选题。他是招聘记者,没有固定的采访业务线条,没有新闻资源,只能是道听途说,浏览新闻网站,翻看报纸新闻,寻找、挖掘一些适合电视新闻表现的素材。

幸好电视台刚刚成立一个新闻频道,24小时的滚动新闻播出,除开几个影响力大的老牌权威栏目,其余的栏目,一般的、差不多的文化、社会类新闻,都有窗口播出。这是柳北武的强项。他一会儿在这个城墙根拍摄一段残垣断壁,一会儿在那个遗址公园采访新出土的几片秦砖汉瓦,更多的是到处拍些花鸟虫鱼、名家书画、古董展览,每天里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组内制片人看不下去了,说你拍的这都是些边角废料,荒废了主责主业。这类的新闻,分值低,稿费就上不来,车费油费都不少,还浪费了时间,新闻没什么影响力。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光顾着在北京城晃悠,你还是要主攻社会新闻,主攻舆论监督,多到外地去跑,扎扎实实搞出几条有分量的片子!

柳北武于是就按制片人的要求,到外地去潜伏、暗访,拍伪劣变质的食品是如何突破层层检查关口、流向市场、影响人民群众健康的;拍建筑工程是如何偷工减料、留下重大安全隐患的,拍长江航道的挖沙船是如何逃避监管、顶风而上的……拍了很多很多。节目播出后,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制片人和部门主任是挺高兴,可被拍摄对象和有的地方主管单位就很不高兴。有时候,新闻刚刚拍完,人还没有回到台里,有的地方编造的各种莫须有的告状信就传真到台里来了,请托说情的电话就转弯抹角地打来了,搞得人烦不胜烦,一天到黑,思想压力大得很。

时间进入到柳北武北漂的第九个年头,互聯网新媒体忽如一夜春风,雨后春笋,齐刷刷地就冒出来了。电视台的广告就被新兴的网络媒介分走了很多的份额。电视台很多的记者、制片人,瞅准时机,纷纷跳槽,接二连三地加入新兴媒体创富造富的大军之中。柳北武所在的部门主任,即将面临退休,就问柳北武愿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去网络新媒体试试?

老主任对柳北武这么多年来一直非常关照,舆论监督上,为他担了很多的责任与压力,工作上,也多有关怀,柳北武一直心存感念。他想,自己也就是一招聘记者,就是一老北漂,居无定所,没有户口,莫说买不起房,有钱也没资格买,在哪儿不都是一个样?都是赚钱养家,钱包钱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于是就非常爽快地跟着老主任去了燕郊地带的一家互联网公司,成了网络新媒体大军中的一员新兵。

信息化时代,新媒体是新鲜事物,变幻莫测,摸着石头过河,行业规则都在建立与探索之中。柳北武所在的公司,董事长雄心壮志,号称要做到网络电视转播平台老大,说我要敢说第二,没有谁敢说第一。可不出三两年,后来者居上,信息化的变革浪潮便彻底颠覆了董事长原来花了重金所布局的那一整套业务模式。风控投资公司觉得这套模式已为瞬息万变的媒体新业态所抛弃,不能再跟着这么无底洞似的砸钱了,于是资金链就断了,半年发不出工资,柳北武就只好灰头土脸地从互联网平台公司出来了。

他开始走马灯似的找工作、换工作。经人介绍,他在报社当过记者站站长,靠写新闻拉广告赞助。他说这不是搞有偿新闻吗?这怎么能行呢?崇高的新闻事业,岂不是被资本家的铜臭所绑架了?马克思他老人家一辈子最反对的就是这个。报社领导就笑,说,好,那你还是另择高枝、另谋高就吧。

他又去找过去干电视新闻记者时相熟的建筑企业的老总,说随便安排一个工作,混一口饭吃。老总就将他派到很大的工地项目部,做办公室文员。办公室主任是个油头粉面的毛头小伙,嫡亲的姑妈是董事长的老婆。说是从哪个欧洲的一流凤凰大学留学归来,成天叼着一根电子烟,啥事儿不干,要柳北武给他写项目的各种报告,整理各种报表,一天忙到黑。还把一个快门键半天都按不下去的有些年头了的旧相机,扔给柳北武,要他负责各种照相,陪着工程技术人员,爬上几十层楼高的没有拉杆扶手、刚刚喜封金顶、开业大卖的工地顶楼,各个角度拍摄项目工程节点资料图片,累得柳北武下楼时两腿发软、衬衣汗透。

年轻海龟瞧不上年龄老大、沦落到项目糊口打工的柳北武。一有业主领导来到项目食堂包房,就吆喝柳北武倒上一满杯红酒或是白酒,给业主敬酒,还必须脖子一仰,一饮而尽,以示对业主甲方的尊敬。还用一副领导的派头,给业主介绍,说这是我们项目新招来的大记者、大笔杆子。以后您有事儿,写文章、照相、跑腿的事儿,您嘞,直接喊上老柳就成,又快又好,保证让您满意!老柳,赶紧的,把领导的微信加一个!

柳北武心想,我一堂堂的大电视记者,啥场面没见过?大会堂、天安门城楼经常去,多大的领导咱没见过?哦,如今还在一灰尘漫天的破工地,受你这草包主任颐指气使、指手画脚?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啊!借着刚刚一饮而尽的烈酒的酒劲,他就想当着业主领导的面儿发作,当面给办公室小伙子一个挤兑与难堪。

但他马上又忍住了,咽下了这一口不平之气。他觉得还是应该给董事长好朋友一个面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忍忍吧。真是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他在走回自己席位的时候,背过身,用手将漫出的泪用力拭去。

业主领导察觉到异样,便关切地问:老柳,脸咋红啦?眼睛也是红的,咋啦?不能喝酒啊?

柳北武便挤出笑,说没事没事,一口一大杯,喝急了。声音却是哽咽抖颤。

他便借口要回家看望父母,说请几天假,就离开了项目,不再回来。

13

柳北武去北京后,江雨濛曾去找过他。柳北武还租住在江州驻京办,身无分文,狼狈不堪。一向心高气傲的他,不想被江雨濛瞧见这副困顿沦落的样子,就在电话里说这几天正在外地采访,以后有时间了再联系。

再以后,就电话也懒得接了,短信也懒得回了。相隔千里,各怀心事,从此白云苍狗,天各一方,杳如黄鹤。

柳北武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到平原的老家了。父母日渐苍老,逢年过节,隔壁三家,携儿带女,夫唱妇随,其乐融融,见到形单影只、孤身一人的光棍儿子,就牢骚满腹,唉声连连,说孩子,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姑娘,成一户人家,生个一男半女,好好过日子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不能一直像这样下去吧,儿啊?

说得多了,柳北武就心烦,又无力辩驳。越是春节团聚,越是不敢回家。

北漂的日子,他除了拍电视,编新闻,写稿子,就是长年出差,往来奔波。有时候,难得的周末、节假日空闲,他就会和几个在江州驻京办事处认识的在京工作的老乡,在一起喝酒吹牛、斗地主、炸金花,一熬一个通宵,在抽烟喝酒玩牌中打发孤独无聊的时光。

他没有钱,没有北京户口,买不起房子,也没有买房的资格。能够来到北京混的圈子里年岁相仿的差不多的女同志,要么是寻爱而来,北京人的家属,名花有主。要么就是被爱所伤,为情所困,只想安静清净,不想重蹈覆辙。总不能在如花似玉的年纪,舍弃安逸稳定,好不容易来到京城,稀里糊涂、随随便便又下嫁给一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身无分文的北漂穷光蛋吧?

柳北武心高气傲,柳北武自惭形秽。条件好的女生他不敢去找,一般的女生,他不愿意去找。算了,就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

看望了父母亲,柳北武拼了一个出租车,来到两百多公里开外的江州城。华灯绽放,霓虹闪烁,高楼林立,阔别十余年,小城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他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他戴着一顶鸭舌帽,背着一个旅行包,来到江州电视台。新电视台在五年前,已经搬迁至城郊的一大片工业开发区,规划超前,演播大楼高高耸立,成了江州的地标性工程,办公条件在地级电视台中自是一流。老电视台门庭冷落,虽说才晚上八点刚过,却早已是黑灯瞎火,冷冷清清。

铁门紧锁,他在门外看了半天,没有人。他就轻轻地喊。过了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看门老头儿,步履蹒跚地从十几米远的楼洞子里探出头来,用沙哑的喉咙问门外的黑影,说你是哪个?找哪个?

老頭儿拿着一串钥匙,拖鞋的声音,踢踏在电视台空旷的过道,发出杂沓的回响,钥匙一晃一晃,像旧自行车掉了链子。

走近了,柳北武隔着铁栅栏门,给老人递烟。说我是电视台的老记者,我是柳北武。我路过电视台,想进去看看。

柳北武?啊?真的?稀客啊!我是老蔡啊!电视台保卫科的老蔡,蔡科长啊!你不认得我了?

老蔡忽然提高声调,燃起打火机,点了烟,火机的火焰却不急着熄灭,举到柳北武的眼前,借着马路上的路灯昏黄,照着,看了。说你变了,柳记者你变瘦了。一晃十好几年了,轮廓还是那个老样子,随便怎么变,我还是认得你!

哗啦哗啦,吱呀吱呀,铁栅子门就开了。

柳北武就进得这阔别已久、熟悉而又陌生的老电视台的大院。

蔡科长说,电视台都搬走了,这里只有一个发射塔地面信号中转站,有几个职工在这里轮流值班。

柳北武就问起从前的许多的领导和同事,现在都在哪里?

蔡科长就猛叭了一口烟,燃亮的火焰,更映出他的脸庞苍老、沟壑纵横。他吐了一口长长的眼圈,清了清嗓子,说,你走后的这十几年,电视台发生了好大的变化。台领导,有的都走好几年了。高台长,前两年中了风,搬到疗养院去住了。你们那一批,前后几年分来的年轻记者,改行的改行,调到省电视台的调到省台。台里实行机构改革,凡是工龄二十五年以上、年龄在五十岁以上的,都可以提前申请内退。这就又走了一大批。你们文艺部的杨主任,前些年,当上了副台长。后来,调到省广电局,当处长去了。可以这么说吧,现在的电视台,都是年轻人,没有几个是你认识的了。

柳北武就有些失落。他欲言又止,掏出烟,和蔡科长一人一根,点了,问江雨濛的近况。

蔡科长忽然就沉重了起来,叹息连连。柳北武就预感到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正在等着他,后悔不该问这么一句的。

蔡科长说,你离台以后,贾县长来找过她几回。我在电视台门房守了一辈子的门,贾县长,我是认识的。有一回,贾县长刚刚进到江雨濛的屋子,他的老婆就前脚跟后脚,怒气冲冲地尾随而至,直接撞开了她的宿舍,大吵大闹。贾县长顾忌当官的形象,吓得夺荒而逃。我和保卫科的几个同志,劝了半天,才将她们分开。江雨濛的脸都被贾县长的老婆抓破了,衣服都被撕破了,头发都抓掉了好几簇。

江雨濛多要面子的人啊,播音员啊,主持人啊!颜面尽失。这种事情发生后,在台里还怎么做得起人?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关了一个星期,谁劝都没用。还是我老婆,劝她要想开一些,人是铁,饭是钢,哄着劝她吃了几口饭。

半个月之后,待脸上的指甲印结了疤,江雨濛大清早,拖着个箱子,就出了门。听说她去了西双版纳的一家互联网文化创意公司,给少儿动画片做一点配音工作,没有再继续干播音员的老本行了。去年冬天,忽然听一个早年从电视台辞职、到云贵川打工的老记者在电话里说,江雨濛去年上半年,和几个好朋友结伴同行,到热带雨林去探险旅游,因食用了有毒的蘑菇,荒郊野岭,深山老林,抢救不及时,几个小时不到,就走了。

听了蔡科长的这番转述,柳北武的心顿时就缩成了一只刺猬。

门房老蔡头又陪着柳北武,一直往电视台长长的通道尽头走。每走几十米,就摸索着到墙边或是路灯杆下,找开关,将一院的黑灯瞎火,变得朦胧昏黄。

他们住过的两层矮楼还在,只是靠东边的二楼,有好几间屋子,檩子断朽,破瓦颓垣,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上气不接下气,张开缺牙大嘴,呼吸救命的氧气。瓦砾之中,还长出一人多高的杂草蓬蒿。一墙之隔,是市图书馆的宿舍楼。高楼上的灯光,洒落在矮楼残缺的屋顶,像电视剧中被土匪焚毁劫掠过的残破村庄。

柳北武就问:电视台这么好的地段,寸土寸金,就没有考虑一下,走市场路线,搞地产开发?

蔡科长说,想过,肯定想过,想了好几年。新电视台开建的时候就想了。市政府有规划,说是要保护主城区历史风貌,不得新建6层楼以上、20米高的建筑。开发商觉得划不来,商业地产开发,容积率不够,赔本的买卖,就告吹了。后来,又准备把这块地长租给民办教育培训机构,用于办学培优。课桌椅子教学设备都搬进来了,报名费都收了。可上级有关部门来了通知,说长波站是国防战备单位,不得改作其他用途。

电视台很多老领导老职工,对这儿有感情,给新来的台长提意见,说不能住进高楼,就忘了破瓦寒窑。说水有源来树有根,老电视台是江州广播电视事业发展的一面镜子,要有感恩之心,要有反哺之情。

新台长说老领导们提的意见很好,我们虚心接受,照单全收,立行立改。只是,只是新的台址刚刚建起,差银行的贷款就五六个亿。全台上下五六百号人,加上退休职工,超过千人,保证基本工资按时发放都成了问题。新媒体瓜分传统广播电视市场份额,广告收入断崖式下跌,眼下确实是有点困难。等到年底了,看看广告收入能不能有些起色,到时候我们再想想办法,力所能及,对老台环境进行美化,对基础设施、破损房屋进行维修、更新。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想起从前青年时期在这矮楼的欢歌笑语,七八上十號青年男女一起畅快地工作、恋爱、踏青、野炊、消夜,踏月而返,乘醉而归,月下弹吉他,通宵赶节目,友情如酒,爱情如麻,青春万岁,天马行空……如今,故地重游,人面何处,物是人非,柳北武不禁黯然神伤。

走出电视台之后,柳北武感觉心头塞了一团棉花,堵得厉害慌乱。

站在马路电线杆下,他给江州市老广播电视局长的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说威哥,在哪里?我是北武哦。我到江州来了,在老电视台哦。

威哥早年也是电视台的同事,年纪长柳北武几岁,为人仗义豪侠,电视台一帮小弟都亲近他的直爽为人。

柳北武一直记得,当年他能够在竞争激烈的上百名应聘毕业生中脱颖而出,顺利挤进电视台,除了自身条件不错之外,其实是机缘巧合,老局长念及他是老家一个小乡镇的小老乡,转弯抹角上十圈,还可以攀得上亲戚。初次见面,柳北武讲的是普通话,老局长乡音未改。柳北武就马上也改成了家乡话,引得老局长哈哈大笑,说小伙子既会讲普通话,家乡话也没有忘记,脑筋转得快,蛮机灵,还真是不错。这就给老局长留下了好印象。

老局长退休以后,有一年秋天,曾去北京一家出版社联系一部个人书稿出版的事情。江州驻京办事处主任曾是老局长的部下,就热情邀请老领导到办事处去住大房间,有专车接送,在车水马龙的大北京,办个什么事,也方便,生活后勤上也好有个照应,保证服务到位。

老局长婉言道谢,说我已经退休了。退休了,平民百姓一个了,就不应该再给政府添麻烦了。我就和小柳一起住出租屋,反正他也是一个人。

万寿路出租屋的面积不大,一室一厅,拥挤得很。柳北武让出卧室的大床,老局长坚决说不,说你还要上班,白天工作忙,晚上必须要休息好。我就睡榻榻米,蛮好。我们年轻的时候,上山下乡,挑堤防汛,一床席子,睡在三线铁路的建设工地上,农村的娃子,吃苦受累,以苦为乐,搞习惯了。你这条件比起我年轻那时,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说了,我就睡外边的榻榻米。

老局长在北京前后待了二十多天,白天自己出去办事,柳北武去上班。到了晚上,打个电话,找个地铁口,相约会合。早出晚归,同一个出租屋,经常一起去长安街散步,到家乡风味餐馆品尝特色小吃,有说有笑,亲如父子。

老局长五年前,因肺癌去世。威哥知道柳北武相隔千里,回来一趟,不太方便,没有通知他。柳北武是在老局长落土为安的那天中午才听到噩耗的。他翻出手机相册里从前和老局长在一起时,在故宫照的一张合影,将手机摆上出租屋的书桌,对着相片,虔诚跪下,给老人磕了三个响头。又对着落满灰尘的榻榻米,沉思良久,觉得这世上,又少了一个知音。

威哥早几年前,符合电视台内退的条件,就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自己又开了一个紫砂壶手工作坊,定制高端紫砂壶,又有艺术成就,又贴补了一家的吃穿用度,心态好,日子过得安逸平淡,倒也自得其乐,心满意足。爱上陶艺的威哥,习惯了艺术家的作息时间,每天下午起床,工作到凌晨转钟,接着睡到第二天上午自然醒,天晴下雨,雷打不动,很有规律。

很快,威哥就开着他的敞篷车来了。敞篷车是一辆老式吉普车改装而成,标新立异,很拉风。威哥领他去江滩边最热闹的一排夜宵摊点,点了一桌子的江州美食小吃,还点了好大两扎壶鲜榨冰啤酒。

柳北武就说,多喊几个电视台的老同事老熟人来呀。

威哥就笑,说现在几点钟了?都洗了睡了。哦,你还以为这是从前的电视台呀?一个电话一打,就来一大群呀,三桌都摆不下呀?现在的电视台,还找得出几个熟人、老朋友?没有啦。随喊随到的人不多啦,只有我啦。都走的走,散的散,天南海北、天各一方啦!好几位都到天上去啦!

柳北武就不再强求,一人一杯扎啤,自斟自饮,你敬我,我敬你,共同敬岁月,敬似水的流年。讲着讲着,不知道怎么就讲到王副市长这儿来了。

威哥说,王市长,那真是一个好领导,没有半点架子,艺术气质浓厚,人随和,真不像是一个领导,我最敬重他。

柳北武说是。他那大的市长,还专门给我当农民伯伯的父亲,协调市种子站,调拨高产稻谷种呢。当年还帮电视台特批买高级摄像机、编辑机呢。当年,红莲湖采访,机毁人亡,要不是王副市长给高台长打招呼,我的工资,一辈子都还不完机器损失的赔偿金呢。

威哥说,是。我很早就听你说过这个事。唉,好人不长命啊!

柳北武就将举着的酒杯,停在半空中,问,又怎么了?

威哥不说话,独自饮下一大杯酒,点了一根烟,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说,王市长五年前,调到了省直机关的一个职能部门,解决了正厅级,当了几年厅长。前两年,又调整到省里,当副秘书长。今年3月份,就刚好退休。他说他退休后,就准备回江州常住,写写书法,跟着我学做紫砂壶,共同设计紫砂壶的图案,争取做出江州陶壶的艺术特色与水准来。谁知道,春节一过,他就对夫人说肝脏有些不舒服,用手按着不疼,皮带系紧了不疼,手一松开,皮带一解开,就疼。到省人民医院一检查,CT一照,完了,肝癌晚期。前后两个月都没有,就走了,快得很!走的那天,我和种子公司的刘总,还专门去送过他最后一程。瘦成了皮包骨,简直是认不出来了。唉!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柳北武无限伤感,脱口而出,吟诵了一句杜老夫子的诗。

威哥也不由得感叹:是啊,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一二十年就过去了!我的儿子都上大学啦,许多的老领导、老同事,还有我们那一拨的,走了好多啦。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白驹过隙,人生如梦啊,我们都老啰!说完,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威哥说,差不多了,再喝,就醉了。我送你到酒店,早点休息,明天接着聊。

威哥打了一个出租车,二人来到距江矶公园不远的一个商务连锁酒店,拿了房卡,威哥就转身离去。

冰冻的扎啤,入口爽快,后劲足。柳北武高一脚,低一脚,进了房间。他推开窗户,正好看到江矶公园尽收眼底,汽笛长鸣,渔火点点。他忽然闻见一股纸张烧焦的煳味,从窗玻璃钻进来,呛人口鼻。就探出头,眯缝着眼睛朝窗下的马路逡巡,就发现是有三三两两的人们,正蹲在马路边上与围墙的角落,在燃烧纸钱。他猛然回过神来,知道再过两天就是中元节了。阴阳两隔的人们,正在给逝去的亲人燃烧纸钱,寄托哀思。他的脑袋就陡地炸裂开来,嗡嗡作响。

他匆匆拿起手机,掩上房门,东倒西歪,摁下电梯,走出宾馆。在酒店转角处不远的一家花圈店,买了几刀黄表纸和一沓纸钱,三个孔明灯,就着檐下蛛网斜缠、惨白如月的白炽灯,在薄如蝉翼的雪白的灯纸上,依次写上“王市长”“周局长”“江雨濛”三个人的名字,连同黄表纸钱一起,小心翼翼地装入黑色的塑料袋。然后,深深浅浅,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来到江矶公园。

此刻的江矶公园,寄托哀思、焚烧纸钱的香火,少说也有七八上十堆。没有人注意到柳北武的到来。

走过沿江步道,就是江滩乱石阵。柳北武在石阵之上跳跃,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乱石阵的尽头。前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江,他停住了脚步。

江边风大,打火机一点就灭。他背过身来,试了好久,才将黄表纸和纸钱点燃。纸钱还未及充分燃烧,就被江风卷走。他将装有孔明灯的黑塑料袋,用牙咬住。取出一个,两个,哆哆嗦嗦,点燃了蜡烛,灯笼很快便飞向空中。

待到为江雨濛施放灯笼时,蜡烛怎么也点不燃。如此反复再三,令他焦躁不安,汗毛倒竖,脊背发凉。

终于点燃了。他站起身,江风忽大,灌进灯笼底部,一下子就将灯笼纸点燃了,将他的手烧得生疼。

播音员同志有意见了呢。怪我薄情寡义了呢。怪我世俗封建了呢。怪我太没有责任担当了呢。是啊,都怪我,都怪我,怪得好,怪得对啊。柳北武喃喃自语,满是自责。

他慢慢蹲下,坐在被江風吹凉的夜半石墩之上,将有些麻木的双腿放下,空空地悬向江面,静静地看着灯影闪烁、渔火点点、浪涛奔涌的江水出神。少顷,就看到江雨濛白纱长衫红丝巾,笑意盈盈,踏浪而来,与他在江石之上两相依偎,窃窃私语,谈笑风生,一人一根耳机线,共听一曲童安格的《一世情缘》:“月下独自来到/旧日相遇的地点/吐散着迷惘的尘烟……”他们沉浸在音乐与江畔的月色之中,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汽笛一声长鸣,一艘夜航的豪华游轮,劈波斩浪,顺流而下,拖曳出长长的浪尾。浪花“啪”的一声,打在石头之上,柳北武就卷进了江流。

风忽然就收住了。一轮上弦月,高高地挂在江心。星随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只惊鸿,掠过江面,更显出江矶公园辽阔旷远,充满了诗情画意……

(责任编辑 王仙芳)

刘赋 男,湖北监利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武汉大学政治学博士、法学博士后,教授级高级政工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