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的时间形状

写作这件事，一直是值得怀疑的。面对大师业已林立的诗坛，一个人还要写诗，无疑是拿鸡蛋碰石头，拿虚拟的翅膀去与风中大鹏比翼齐飞，有人在地面抬头看了一眼说，这是只什么鸟。

写作最终要做的事，就是正在拿手指敲字或拿起笔写字的人对自己说，看看这种文本在自己手上还有哪些可能。拿自己的自以为是当作天大的事。

我們做不完的，是如何再让文字可能说出来的问题。

叙述具有自己的时间形状。叙述的时间性来自每一个写作者对文字拥有的经纬度，当中分出了来自不同方向的时间点，让叙述者站在多角度用不同的时间说着同一个事物的问题，构成了这个作品在叙述上所形成的时间形状。

单一的时间与多重的时间决定了你对打开事物的态度，它的多维性取决于一个写作者叙述上所采用的时间理念。我们甚至看不清一个诗人应用在一首诗歌里的时间是如何取得的，但我们能看出他在文字里左右开合的自由度，他一会儿处在战国纷争中，一会儿又在另个年代，红与黑，左与右，一块泥巴后来又被捏出了种种的颜色，定神一看，那块泥巴是似是而非的。事物的丰富性同样可以在文字当中变来变去，但呈现的效果揭示了事物内部多出来的意味。

那些复杂的叙述者都堪称文字魔术师，他致使事物招认了自己的可辨性与迷幻性。他拥有多种言说的方式，事物经他重新排列与组合，却又让四处散落的时间点服从于写作意志。这像几个族群的猩猩们在不同地盘上相互盘夺权位，但整片森林遵循的自然秩序并没有被改变。这是一种具有分裂性质的写作，它催发了事物内在隐秘性的多向度呈现，同时也考验着写作者技法上的多与少。写作的意义、情怀、气息，对待世界的宽度，无不在这种复杂的叙述中得到了拷问。

世界是一个故事与多种故事的关系。故事本是最单一的，也是最诡秘的。我们的情怀一再为此所累。情怀是最慢的，却让人永无出头之日地无法追上。我们与古人相比，在情怀上几乎没有多出什么，但又总是因了我们不依不饶的叙述，而又发生了裂变。我们的绝处逢生就来自这种无中生有。来自这种虚实交换。也来自我们在写作中一次又一次对可能与不可能的盘诘。

以此，我们必须以谦卑之心无比敬重地向那些具有复杂写作理念的写作者致敬。向那些又将我们带向新说法的伟大作品致敬。他们的难度写作让人间的阅读有了新去向。让我们想象，那孤悬处，一只猛虎是如何嗅着自己心中的蔷薇。

（汤养宗 1959年生，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诗集《去人间》《制秤者说》等。获鲁迅文学奖、丁玲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