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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刑(组诗)

2023-11-15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墨水母亲

笔墨刑

这是一根普通的钢笔,墨水

在笔管里,动荡不安

仿佛一滴滴,囚徒的血

——尚未洒出来,快要洒出来了

一杆笔,正是一座秘密的监狱

我摁着笔尖,像押送着

一排排伏法者,来到纸上

这洁白、空旷的刑场

我也会紧张,也会手抖。当墨水

如血迹般,在纸上洇开

那些无辜的汉字,还不知道

自己曾是一滴墨水。而现在

已成为漆黑的供词,和干涸的遗言

我握着钢笔,如一个熟练的监狱长

把一滴滴墨水的尸首,放倒在

白纸上。我写下一行,又狠心涂掉一行

仿佛杀了一遍,又剐一遍

无邪书

1

无香可焚,无琴可弄

仍怀有一颗,琴弦般起伏的心

被一种,古老的指法,深深摁住,又松开

2

一次次,置身于凛冽的空气中

每一次的寒意,都有所不同

来自后背的,来自脖颈上的,来自脚底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走在给母亲买药的路上

也有一阵阵寒意。我至今,说不清……

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仿佛来自那一小盒,白白的药片里

3

我有些单薄。但人群中暗藏的所有

我都剛好,装得下。同性恋,失心疯

抱石的溺水者,杀人犯的寡母……

我比人群,永远多余一具身体

——我比法庭,多余一个案发现场

——我比刑场,多余一颗灼热的子弹

4

鼻息在冷风中开阖,汲取到什么

都随缘。牡丹的气息,在旷古的空气中

长存。牡丹烂去的气息,也长存着

5

早已默认了这样的生活

心跳,不过是为了脸红

珍惜吧!这尚能脸红的又一天

——看见僧人沽酒,请记得

他念经的声音,多悦耳

——看见乞丐存钱,请记得

他哆嗦的双手,多乌黑

6

是滴着松油的火把,挥舞着

黑暗中的我们

是沾满鲜血的兵器,挥舞着

愤怒中的我们

是我们自己降下的罪,惩罚着

尘世上喊冤的我们

——那老人在街头咒骂着,是他自己的儿子

昨夜挥舞着拳头,把他撵出家门

7

空旧的

粮站里,仍回荡着发霉的

气息。阳光像胆大的贼一样

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照着

遍地干硬的鼠粪。我走过的时候

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踩踏过

一只只,毛色黯淡的老鼠

我无法让自己的脚步,更轻了

哪怕我像猫一样,小心翼翼

它们也总会,吱吱地叫出来

8

这个旧粮仓,多年前曾住过

一个疯子。他曾往冻裂的嘴里

一把把,塞着那些干瘪的发霉的谷壳

然后,吐出一个个病句

他唱,皇宫和狗窝呀一个样

他唱,饿死和撑死呀一个样

9

我们都是怀揣秘密的人

但,密码丢了

——谁能打开你?谁配得上那个秘密?

10

生逢盛世。有人盖新庙,有人修老坟

——供谁啊,埋谁啊,真是两难

生逢盛世。金屋藏小娇,袖里藏大刀

——欢愉很短,仇恨太长

随他们去吧

我独乐,独忧,独自抚养着一个草木皆兵的乱世

11

白纸胜雪。黑字忐忑

如远行者迟疑的脚印

每一行都是一个方向

每一行都走丢一个人

此生,读书如寻隐者

此生,写作是归去来

遇驴记

山在爬山,河在渡河。残阳下

一头驴子累了一天,正拖着

一条血红色的土路,像拖着自己

细瘦的肠子,靠近我。我要是

有一把盐,多好。有一把草,多好

我要是一把盐,多好

我要是一把青草,多好

而驴车上,捏着鞭子的人,在打盹

他知道,一头驴再傻,也不会把一个人

带往别的地方。一头驴再傻

也知道,打盹的人,还握着鞭子

鞭子,是一本愤怒的圣旨

鞭子,是一道疼痛的闪电

惊蛰

1

缝隙、洞穴、茧蛹……在这些

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它们醒过来了

仿佛新生。假寐,大梦,屏住呼吸

与心跳。这些动物们的招数,也有人

尝试过。偷偷进入冬眠的人,等待着

在橙黄的阳光里,再次出生

可是,讣告冰冷、挽联雪白

六亲不认的亲人们,用

一声声腊月的尖嗓子

啄空了,那颗蛰伏的心

2

天暖了。最早出来的蚂蚁

又黑,又瘦。它背着什么

在路上走。比那个,大年初二

就出门,打工的孩子

走得还慢。它背着什么,走在路上

比那个孤身,来到车站的孩子

后背上的行李,还大,还沉重

3

天暖了。种子知道,田野知道

拖拉机手的妻子,也知道。天暖了

拖拉机知道,拖拉机手

却再也不会知道了。拖拉机愤怒的摇把

甩在了,他的脑袋上。天暖了

那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

变成一株,不知道天暖了的植物

4

倒悬的古钟里,有几只倒悬的蝙蝠

第一夜的春雨,滴在钟上的时候

它們从各自的大梦中

惊醒。像一群饱经丧乱的人

不知该作鸟散,还是兽奔

5

冬眠时,每一只小甲虫,都用脊背上

艳丽的色彩,装修着荒凉的地下室

今日惊蛰,一只甲虫缓缓爬进了

我的视线,装修着我荒凉的眼眶

6

蚯蚓,如面壁的僧侣

在暗室里,忍住了耸动

而惊蛰之后,它将幡然

它将在一支最锋利的犁铧下

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

借一具自己,安慰另一具自己

借一具自己,训诫另一具自己

7

田鼠们不擅长黑市交易,也不喜欢被施舍

除了粮仓,别无长物。除了粮仓,别无用心

像吝啬的地主一样,它们节衣缩食,挨过寒冬

——它们比我更加理解粮食,更像大地上的长工

8

惊蛰之后,每一滴水

都闪烁着母性的光芒

每一条河流,都是子母河

惊蛰之后,枝头、草丛、垃圾堆。甚至

一块头盖骨,都是谁安放在大地上的子宫

集结

所有的母亲,从一块块田地里

耕作归来,集结在我们的屋檐下

一个二十多岁的母亲,在烧柴熬饭

一个三十岁的母亲,抱着我哺乳

一个四十多岁的母亲,捶打着一捆豆荚

一个五十多岁的母亲,满头白发

推着一辆平车,上坡,喘气

一个六十多岁的母亲,静静躺在土炕上

生病,吃药,一次次挣扎着

想要坐起来。最后一个母亲

瘦得像一张纸片,昏迷在那儿

我们一声声喊着你,想一岁一岁

把你喊回来。可你却

一声不吭,一口口咽着气

仿佛,要用尽气力,把清贫

又多病的一生,吞咽回

单薄的身体里

在北方

在北方,山川没有秀美的使命

大河要再浑浊一点,才配得上千年

累积的名声。在北方,树木忌惮冬天

每棵树,至少要装死九九八十一天,才肯泛出

一点点青,这就像,那些杵在墙角咳嗽的老头

年年都摆出一副气绝的样子。在北方

石头就是石头,不必点缀苔藓

下雪就是下雪,从不夹带雨丝

在北方,天宽地广。喝一个朋友的喜酒

要走一百里的路。他的新娘子,要盘着腿

坐在热烘烘的炕头上。她穿着对襟的红棉袄

递给你一把喜糖的时候,像极了

一个让人温暖的祖母

借箭者

孤身,在大雾茫茫的人间驶过

向四面八方,敞开这草垛般

没心没肺的身体,等着谁

叫阵,点狼烟。又等着

谁谁谁,挽开愤怒的弓弩

这些年,我如一条借箭的草船

在浊浪里穿行。每一次瞄准

都是一次破空而来的赠予

我终将,怀揣着十万支利箭

把十万个杀无赦的敌意,带去远方

我终将在海天一色的尽头

举起,一枚燃烧的箭镞

插入自己草垛般的身体

让万千凌厉的伤口

化为灰烬,无迹可寻

欢喜心

我太喜欢那些孩子们了

他们是如此擅长,用一个个

小游戏,制造出连绵不绝的惊喜

我太喜欢那些简单的游戏

赢了的快乐,输了的也快乐

我太喜欢他们的输赢了

——明明是占领一堆沙子,他们说拥有了城堡

——明明只赢了几枚绿叶,他们说获得了勋章

轻的,是月光落在羽毛上

轻的,是婴儿沉睡在臂弯里

轻的,是穷人的家里,进来一个

蹑手蹑脚的小偷。他轻轻推开门

看见一对盲人夫妇,刚从按摩店下班回来

在黑暗中,煮着一锅面条

他关门的声音,羞愧极了,轻极了

那是我

那是另一个我,一边走

一边在清晨的大风里吼,那么老了

那么不甘心老。用尽量洪亮的嗓子

吼着那些老掉牙的歌

那是另一个我,在空荡荡的街头

一次次挥动扫把,归拢着自己

凌乱的影子。那些旧纸片里,写满陈旧的我

那些破塑料袋里,溅洒出发霉的我

那是另一个我,从窄窄的小巷里出来

背着沉重的书包。用一双惺忪的眼,敌视着

那条毛色黯淡的野狗。我微微隆起的喉结里

滚动着一句颤抖的脏话。狗也回骂了一句

那是趔趄的我,呕吐的我,三轮车驮着白菜的我

怀揣着假钱,想要花掉的我,在秤盘下放着吸铁的我

那是我,一个秤砣般铁了心的我,却忍不住

一次次在斤斤计较中,高高翘起

那是无数个我,在一场场寒风里,走着

那是无数个我,借用一个人的身体,度过

谁也可以度过的一生。那是我,我嘲笑过的我

我不认识的我,我愧对了的我

那是我,一个个脱壳而去,又不知所踪的我

张二棍

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出版有诗集《搬山寄》《入林记》等,曾获茅盾新人奖、闻一多诗歌奖、赵树理文学奖、《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华文青年诗人奖、《长江文艺》诗歌双年奖、黄河文学奖、大地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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