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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杨必强先生

2023-11-15郭扬华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股长行长

今年是杨必强先生诞辰90周岁,扶犁回望,念兹在兹。

长坂坡下饺子香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经意间进入20世纪70年代尾声。县里人民银行与农业银行分家,我被选调农行。

冬至后的一天,我挥一挥衣袖,作别两河口的云彩,惴惴不安地来到长坂坡下县人民银行,去还在这里办公的农行人事股報到。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院子,从营业大楼旁的巷道进去,这里与其他单位比,多了个门岗,铁门给我一种壁垒森严的感觉,院子里边并不太宽敞,横竖规则地排列几栋平房,办公和住宿相对分开,显得简陋,院内和走廊不时有人走动。一眼望过去,大部分办公室大门敞开,工作人员各自紧张地忙碌着,很是拥挤。后来才知道,那院子是人民银行的,忙碌的人大都是人民银行的。不过四年后,这院子又成了工商银行的了,包括大部分人。

许贵林股长热情地接待了我。日落荆山,办完手续,人事干部吴高谊眯着眼笑着告诉我,银行每月还有五元奖金呢。我很拘谨地笑了一下,随他去见杨必强行长。杨行长的家就在办公室隔壁平房的转角处,不大,是三间小筒子房。

杨行长个子不高,蓄短发,着装洋气,面容清秀不乏硬朗,两眼大而有神,仿佛一眼能看透人心肺似的。那天,我穿一件旧棉袄,没有套外衫,右肩上的棉花露了出来,显得很邋遢。杨行长用犀利的目光瞅了我几眼,严肃地问了我基本情况,又问我有什么想法。我怯生生的,对会计、出纳的恐惧让我脱口而出:“只要不干会计、出纳,啥都行。”他难得地笑了笑,说我这里会计、出纳多得是,不要你干这个,干外勤,当农金员吧。

就这样,我成了县农行机关第29个报到的人员,我的人生轨迹从此被改变。

过了元旦,便进入了20世纪80年代,我走进了当阳县城——玉阳镇。这次,我不再是匆匆过客。

在计划经济模式中,银行不过是全国的会计机关,财政的出纳。在国民经济各部门中,地位还不高。新中国成立以来,农行的组建与分设,经历过三建三撤、三起三落。农村金融业务有二十五年是人民银行统一办理的。人行县支行设有农村金融股、信用合作股,专门办理农村金融业务。

“好事多磨”,老辈们的话没说错。到了第四次,就稳当了,发达了,兴旺了。农行的恢复,昭示着金融业的春天来了。

这个春节后,新成立的当阳农行在长坂坡下迎来了总行行长方皋、副行长刘鸿儒,他们在省分行丁锐行长的陪同下来当阳视察,了解基层农行分设情况。刘鸿儒是留苏经济学副博士、农行信贷要积极支持商品生产观点的倡导者,这一提法在粉碎“四人帮”后不久,国家重心转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时,我们耳目为之一新。不过他在农行任职不久就回央行任副行长了。那时支行很少有接待总行主要领导的机会,杨行长亲自坐镇,组织汇报材料,制定考察线路,审定菜谱,拼尽全力让食堂做了八个冷盘八个热菜,一桌地地道道、活色生香的经典当阳佳肴。他的干练让人叹服。

夏天到了,有天省分行李本松副行长一行到当阳支行检查工作,我被抽到食堂帮厨打杂,忙活了半天,弄了满满一桌菜,李本松吃得很少,地区中支李先廉行长说,他是北方人,喜欢面食。杨必强行长心领神会,午后天气更炎热,他立刻亲自到食堂帮忙,和一位师傅和面、擀面皮,我和另一个饮事员剁肉馅、包饺子。次日,李本松突然身体不适,杨行长让我到医院找大夫给他检查身体,我到县医院请来内科陶医生,她检查了血压脉搏之类,没有发现异常,认为可能是因劳累过度,叮嘱注意休息就走了。那是我首次参与接待省分行领导,也是第一次与杨行长在一起近距离工作,虽然是个打杂跑腿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激动的。

后来才知道,杨必强生活比较讲究,日子过得精致、洒脱。他不仅业务工作认真、有思路,对接待客人也很用心、仔细。这或许是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吧。听别人讲,他是宜都枝城人,新中国成立前家境不错,是开造纸厂的,后来划了个地主成分。当然他二十多岁当科级干部,三十年后才被提拔为副县级,也应与家庭出身有关。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工作热情和才干发挥,每到一处,都干得风生水起,声名远扬。

“星光不问赶路人,时光不负有心人”,政治敏感性和大局意识很强的杨必强,担任人行、农行行长期间,把计划经济下的银行支工支农,支持商品流通,金融服务实体的有限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劳苦功高,受到地、县委嘉奖。他探索信用社“挎包银行”支持农村经济的路径,抓的陈场信用社筹资支农的典型事迹被关广富亲自批示,在全省推广……

“逼”我调入办公室

农金员是当时农行、信用社服务社队的信贷外勤人员,我被分配到社队信贷股。当了几个月的农业拨款监督员,我又开始履职小水电信贷员和协助他人管理一般农业贷款,基本上整日泡在水电站和农村生产队里搞调查。

当时支持发展农村水电建设是热门,说大一点,关系到增强农业发展后劲和农村经济振兴,是支持农业现代化的重要方面。所以20世纪70年代后期以来,银行一直把支持开发利用中、小水电资源作为信贷服务的重点。

我就是作为小水电信贷专业人员调入农行的,自然不敢懈怠。骑着一辆武汉牌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所有贷款的水电站我都跑遍了,有的去过多次,还专门给支行写了个调查报告。印象最深的是去陈垸的万幸电站。万幸电站一点也不万幸,它地处漳河水库库区里,躺在群山环抱的陈垸深山之中,我们乘车乘船后,步行几十公里的山村小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一天时间,才到这个仅20千瓦的高落差小流量的小电站。当时,这些小电站都没有上网,仅为当地队办加工厂和村民提供电力服务。

杨行长看了我用手抄纸写的调查报告,很感兴趣,认为有一定的文化基础,想调我到办公室写材料,让办公室负责人找我谈话。我以业务不熟,有失眠症推辞了,继续在社队信贷股工作。

一年过去了,憨厚朴实的李光彦副股长继续主持工作,他整天乐呵呵。大家喜欢和他开玩笑,有的叫他李光产(因为繁体字的“产”和“彦”字形近似),他也不恼。他真城希望我留在社队信贷股,认真地对我说,好好干,过十五年后,接我的班。我一想,原来他四十五岁了。我苦笑了,他没有笑。

不久,社队信贷股适应农业形势发展变化要求,更名为农业信贷股,扩充队伍,一下配备了四名股长,行里有人笑称“五官科”,主持了三年多工作的李光彦,变成了第一副股长,从营业所主任岗位上调来的赵明海任股长。四年多后,李光彦终于修成正果,当上了股长。

没想到的是,种种机缘巧合,李光彦以副股长身份主持工作,一干就是八年,他扶正時已五十有余,那已是1987年。自然我也没有接上他的班,后被调往外县了。

我见过有人当副股长若干年的,但没有见过副股长主持工作起起伏伏这多年的。真是啼笑皆非,欲说还休,一声叹息。或许是阴差阳错,命运如此吧。不过他仍旧很快乐,习以为常,工作越干越出色,后来在支持农业综合开发中总结出了不少经验,有了些名气,大器晚成。

那时,国务院决定改变银行干部由各地各级党委统一管理的体制,对银行系统的干部实行银行与地方双重领导,以银行为主的管理体制。1979年至1983年为由地方党委管理为主向“垂直管理”过渡的阶段。

不久,杨必强又被县委任命为财办副主任,继续兼任农行行长。

1981年,思想解放的春风一阵又一阵地吹拂着沮漳大地,冬眠的大地开始复苏,冰河逐渐解冻,树枝抽出了新芽,迎春花含苞待放。

春节刚过,接到通知,杨行长派我参加县委工作队到胡场公社捲桥大队驻队。队长是县农行副行长张廷竹,成员有人民银行股长周万新和我,一人驻一个队。白天组织队里群众学习宣传中央二号文件,内容是邓小平提出的安定团结,或参加生产队劳动,到附近生产队了解情况之类。

当时捲桥大队正开始探索把阶段性农活“小段包工”,他们不知道远在安徽凤阳的小岗村早已悄悄地实行了“大包干”;他们不知道在随后的几年里,农村联产承包生产责任制改革政策的实施,“两户一联”新经济体的兴起,将对“三农”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那时廷竹是县里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是杨行长的爱徒,一个很精干,聪明灵光的人,口才也好,自然卷曲的短发,瘦削的脸庞,显得颧骨突出。他驻在靠公路的一个队,隔一段时间召集我们开个会,碰碰情况,或到各个生产队走一走,检查检查。他驻队回单位大半年时,被上级选调考入财经学院学习两年,作为后备干部培养,毕业后不久就被破格提升为地区中心支行副行长。

三个月很快过去,工作队完成了任务,廷竹安排我给县委写工作报告。我很努力,这是我第一次写专项工作总结,真是“赶鸭子上架”。后来据反馈,杨主任说写得不错。

初夏,结束县委驻队工作组任务回到县支行,李股长约我谈话,说支行研究决定调你到办公室去工作。我没吱声。在食堂吃午饭时,碰到杨行长,他说你失眠问题还没有好啊,赶紧到办公室工作吧。嗓门很高,近乎命令。我心里矛盾,也没吱声。

杨必强经历丰富。20世纪50年代县际间干部交流时,建国前参加工作的他先后在枝江县委、公安、银行工作几年后调入当阳,深耕于长坂坡下。从县委秘书、农业局教导员、国营煤矿矿长到人行行长、农行行长、财办副主任,他人生的重要节点、浓墨重彩的篇章都在当阳。

入行一年多,我与他接触不多,此时他是财办副主任兼农行行长,两个单位都兼顾着,农行开重要会议,他自然会参加,后来财办事情多,他就以财办为主了,唐副行长主持农行日常事务。

偶尔参加一些会议,听到他的讲话,感觉条理清晣,干净利落,声音清脆,行云流水。与之比较,其他人的发言就相形见绌,逊色了许多。这或许与他长期在领导机关当秘书和基层主官历练有关。

他原本是县委办公室“大笔杆子”,对文字很挑剔,对搞文字的人特器重。他认为调办公室当秘书就是重用,变相提拔,所以很多人都希望进办公室工作,但又担心干不了这活儿。我被迫调到办公室,心里并没有过分忐忑,就想,看来他是盯上我了,不去不行了,既然命运如此安排,好好干吧。

那时县农行、信用社有成百上千人,人财物日常经营管理权都在支行,事情还繁杂。后来县农行一分为三,就有了“农行不分家,不知摊子有多大”的说法。县农行办公室的工作,自然是“没大没小、没完没了”。应该说干秘书的这三年,扩大了知识面,增加了见识,拓宽了视野,积蓄了力量,有成就感,为我日后在金融行业发展奠定了基础。

若干年后我回想,人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有的人可能是擦肩而过,而有的人,则会成为你的引路人。于我而言,杨必强就是引路人——如果不是他“逼”着我进办公室,开阔视野,逐步增强学养、才干和自信心,我就不会有后来的作为。

1982年的春季,县委要求农口、财贸口调研农村春耕,情况汇总后,支行安排我去参加汇报会。已是财办主任的杨必强听完汇报后,就面上情况、农民的顾虑心态、萌芽的农业生产责任制和专业户、重点户,分析得头头是道,归纳准确,思路逻辑清晰,相比各局、行、社的单薄零碎的素材堆砌,层次高岀许多,让我们醍醐灌顶。那一次,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差距,于是更加用心用功地学习思考,提升学养。

1983年底前,银行“垂直管理”体制改革过渡期结束,杨必强不再担任农行行长职务,专心履职财办。当时的各级财办,代表政府负责财政、税务、银行、保险、粮食、商业、供销、石油等十多个部门的日常管理协调工作,包括党务、人事、业务,设有财贸战贸党委,权高位重责任大,舞台更广阔。

他主持财办工作时,每次财贸战线开大会,组织会议材料,会拉上我去抄抄写写。我们慢慢写,他耐心改,常常熬更守夜。后来,他因在财贸战线发展“商办”工业成绩显著,被选为县人大副主任,直至退休。

带队用人有一套

杨必强是资深金融人士,除了早年在枝江有银行工作经历,从1971年财政银行分家时就是人民银行当阳支行行长,当时金融机构仅此一家。那年他37岁。

1979年人民银行与农业银行分家,县委考虑农村金融摊子大、任务重,便把他分到农业银行。

后来陆续分出来若干家专业银行、农村商业银行、保险公司,其母体都是人民银行,后来的当阳所有金融机构人员大多是他曾经的下属。

杨行长言语不多,对人诚恳、宽容,带队伍,用干部很有一套。他喜欢有才干的人,哪怕缺点突出。他使用的干部大多或多或少有些个性,甚至有争议,但一定是有思想有能力、能干事干成事的人。遇到这样的人,他会严厉批评,修理鞭策,也会谆谆教诲,耐心帮助,充分发挥其特长,使其不断成长。这些人后来都分別从农行调入人、工、中、建、农发、农商行任主要负责人,农行成了金融干部的摇篮。

我与杨行长共事机会并不多,但他的原则精神、情怀激情、人格魅力深深地感染着我。十八岁那年,我递交了入党志愿书,因为几次上大学、工作调动阴差阳错,相关资料转来转去,不完整,最终没有批准,一直到十年后奉调远安时才得以批准。这期间,虽然杨行长已调到财办,但还是多次过问我入党的事。他对我热情关注,他的言行,对我起到了激励和潜移默化的作用。

他对干部要求严格。那时发展党员标准高,有一个员工表现优秀,好不容易被支部大会通过,第二天因年轻气盛,与同事争吵动了一下手,杨行长很严厉批评了他,让其继续接受考验。一年后,才再次按程序考核办理入党手续。

当然,他有时严格得近乎苛求,有些不好理解,比如单位女职工烫头、化妆、抹口红、穿高跟鞋,他要批评。这可能是受时代的局限,他们那辈人传统保守的原因吧。

杨必强看上去挺严肃,让年轻员工望而生畏,等熟悉了,其实他很谦和的。每年春节前后,他都会接我们到他家聚聚。他也很享受与弟子们在一起的时光。相聚最多的是廷竹、天明、贵林、方华、可新和我,其间也还有官泉、龙海、陈溶等朋友参加。他们都是市内各家银行的一把手和上级行的领导,而且都是从农行走出去的。

他话不多,酒量不大,一二两而已,但他每次往酒桌上一坐就有了气氛,让我们如沐春风。1993国庆节,廷竹率我们前去朝贺他六十大寿,他兴奋不已,亲自逐个斟酒。一桌饭,就是几大银行碰头会、多层级行长会。这场景可是对他人生的最好褒奖,望着下属和学生们拼酒,他心潮澎湃,满面红光,脸上溢满出自豪的笑容。

岁月在时间的长河中流淌。千禧年后,我远离故土,为生计奔波,慢慢与家乡人少了联系。

杨必强病危时,在中原交流的我,正带队参加在香港金融管理学院举办的省分行高级管理人员培训班。此时,香港诸多团体连续发动大游行,为实施国民教育课程闹得沸沸扬扬,我内心忐忑,唯恐学员卷入其中。接到杨行长去世的消息,我很悲痛和无奈。不能参加他的告别仪式,为他送行,我只有电唁致哀。

杨公必强先生家属鉴:

惊悉杨公必强先生仙逝,十分悲痛!杨公一生,波澜壮阔,不仅做出非凡事业,更是培养人才无数,无愧时代英豪,堪称一代教父。本人及众多门生旧属,尤为失去业界前辈、人生导师而同声哀悼。谨以至诚电唁,并敬挽联。

上款:杨公必强先生灵鉴

上联:杨公遨游金融励精图治精神不死

下联:必强驰骋政界迹显功高风范永存

横批:永垂千古!

下款:众弟子哀挽

肃此电达。

2012年9月18日于香港

廷竹老兄告诉我,杨必强去世后,他与天明、贵林、方华、可新等商量丧葬问题,杨主任夫人告知家里仅有二三万元储蓄,安葬所需费用捉襟见肘,他们看着家中落伍的简陋陈设,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建国前参加工作的县级离休干部,竟如此囊中羞涩。不禁感慨万千,深感内疚!

宽慰的是,人走茶末凉。退休后,他的门生再忙也依旧会抽空去看望他,唠唠嗑,每逢春节都不约而同地去拜访,那是他和大家最期待的精神盛宴,一段美好的快乐时光。

他们在灵柩旁给我打电话,嘱咐我安心学习,不必牵挂。他们从杨主任病危时就轮流到医院看望。他去世后,大家一直守灵,直至告别入土安葬。仪式简单而隆重,情深意长。我想,这是他在天之灵,最值得欣慰的。

我雖未与他见上最后一面,每年清明节,我返乡去公墓给亲人扫墓,必去他墓地上香磕头祭奠。我深情缅怀我的农村金融的启蒙老师、人生旅途上的重要引路人,我尊敬和感恩的人。

郭扬华 湖北当阳人。资深金融人士。曾任中国农业发展银行河南省分行总监兼副行长、总行专家委研究员。岀版多部文学著作。

(责任编辑 王仙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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