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小帖（组诗）

尹继雄

榕。或向下的褐根

它在树干、枝丫上。向下雨幕般悬挂

众须柔软，众根安详。它执意向下，一味地

在一棵树上，展开根的方向

它不为人知。隐忍又妥帖、顺从而坚持

它始终耻于空中的浪荡、轻浮

它摒弃喧嚣的高枝，向下。断崖似的果决

藐视一切：嘲讽、误解、偏执、赞美、荣耀

在它面前，一切都无地自容

它深知，只有扎进泥土

才有可能成为树，或树的一部分

直到我张口喊出，直到我从高楼上往下看它

低处的榕，泥土中的一个庞大帝国

五店市：一座故园的灯盏

一个鸟巢。就安放在城市的心坎

飞鸟，一群群。在晨风中迁徙

在夕阳下回环……

還是昨日那只燕子

为我们衔来中原的记忆，铺排出

栋梁上衍派的字迹。打开

一帧未曾褪色的旧照

它储存了太多河洛之水的遗音

脱下南渡衣冠的愁绪

一只乳燕，仍在练习北方的唱腔

遥远的星子，一次次

在我的胸脯上，踮起脚尖

它是一个驿站，还是锚地、港湾

五店市——一座故园的灯盏

在闽南，点亮黑暗的雨水

潮湿的炊烟，和弯曲的嗓音

那么多恍惚的瞬间

还在目光里占卜。还在一块块

红砖雕琢的汉字里打转

还在石头加固的流水里捕捞

信念，是一根永续不尽的灯捻

一座城池，却为你守口如瓶

红砖厝密码

谁能破译，这月下轮廓

这红砖上隐秘的符号、图案

一方故土的基因，一座古城的楔子

楔入“金包银”的内部。

被谁接入，一条河流的源头

唯有一块块红砖，唯有

红砖上的木头、雕梁。它们

记住了，密码制造者的来龙去脉

替一个个古厝的主人

在这块土地上潜伏下来

耕种、烧瓷、下网、出海……

并隐姓埋名，在闽南的腔调里

繁衍生息。那些高悬的牌匾

荣耀的旗杆、深刻的楹联

试图说出，一个幌子，一段香火

深陷其中的密码和行踪。试图

潜入时间的背面，接通大海

在月光下出走

宋元安平桥

黄护。智渊。身后是三百六十一只

停泊的船。三百六十一个

水中的桥墩和明月

在守候一段涨潮的历史

在远望

一个个安平升起的朝晖

多少烟雨迷蒙，多少黄昏将至

有人从两种意境中出走

或返回。从此

就有绝迹海上的种种传说

拨开水中的谜团。呈现给我们

那些重叠的口音，老去的瓷器

和如水的丝绸

铺开去路

你依然从那里找到宋元

苍茫的行迹

梧林古厝

繁华落尽。空房子

把巨大的空和悬念留了下来

喧闹的时间、人群、光、影

都去了哪里；南音

散落何方。剩下镂空的木窗

朱漆上敷了一层霉斑

在南洋廊柱和宝瓶栏杆间攀缘

蛛网盘踞的裂缝

我已无法辨认：八十多年累积的

尘世。哪一层厚，哪一层薄

哪一层目光，被回归的春风

濡湿，又吹干

湖北天门人，现居福建晋江。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诗歌发表于《星星》《福建文学》《长江丛刊》等报刊，诗歌入选《2021中国精短诗歌年选》《2021福建百名诗人庆祝建党百年诗选》等多个选本，获2021年度泉州文学奖。出版诗集《我把大海折叠》《晋江册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