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茄鲈

毛致越

“灯火黄昏渐渐收，乌薪已尽典轻裘。自篘浮螘床头甕，谁脍新鲈江上舟。”任他山河远阔，我只沉醉在暮暮朝朝里的凡尘世味。

若问何方味美，手指总是扶乩般落在故乡的方向。而今苍狗长风中的卜筮一如既往，错乱纷杂的梦里是我描摹不尽的庖屋轮廓。茄汁鲈鱼恰好是堂前常客，瞑眠时也要粉墨登场。

日苦短，乐有余，乃置玉樽办东厨。恍惚天光大亮，灶台沉酣欲醒。一大早外婆便出了门，拎起洗白了的帆布兜赶早市。

“老板儿，恁那鲈鱼中不中啊？”

“肯定中！这回给你摆治个肥霍嘞！”

老板儿定是爽利如常，拿起沁了腥味的菜刀拍砸，两三下鱼就没了动静。待在案板刮鳞时，外婆一只手按着鱼的腹部，一只手拿刀从尾部刮起。随后用筷子挑起后腮盖，换把略小的刀刮鳃丝。日光下澈，酒旗风暖，纤白蝶片栖息小憩，翅梢恰恰微蜷。

案板上云堆雪满，那薄薄的一片即使裹着淀粉也晶莹剔透。把鱼片用漏勺盛着，滚水里一烫立刻捞出。炉膛冉冉炸起了蓬勃的炉火，淋油扔入切好的番茄，表皮“嗞喳”作响。转眼舀入半锅甘醴兰泉，静等出沙。

我百无聊賴地伏在案上，掐着细长竹筷，一下一下地点着艳彤似火的番茄。碎块翻沉，浮起，如火山石般弹跳，在锅里被一次次碾压出橙红汁水。随即豆芽青菜落入锅中，汤勺翻动之间，又将酸至心脾的香气与点缀其间的小葱的鲜嫩清新一齐带出。待汤汁烧开后，下入鱼片，倒入少许淀粉水收汁。

用筷子轻轻夹起纤薄的鱼肉，上面微微泛着番茄汁的晶莹，香味飘浮黏连。入口的鱼肉十分弹牙，酸和甜的味道也一起迸发。味觉上的刺激过后，鲈鱼特殊的鲜香也在舌尖融化。再来一筷子黄莹莹的豆芽，酥脆爽口，咬的时候还可以听见豆子清泠的声音，不同口感的碰撞使这茄汁鱼的味道一下子立体起来。

一碗紧实而不失干巴的米饭盛上，是作底极佳的品相。绕着圈儿把橙红油亮的汤汁淋上，汤从碗底层层叠叠地泛涨，微波翻涌之间红中透白，素里含粉。当朱胭初初覆盖上层时，夹几块番茄于表面，再次撒上细碎小葱。红白与青绿的交映中，心脏也热乎起来。

我在稀薄破碎的酣境里抓住想象的尾巴，曾经的亲口所尝、亲耳所闻都化作隐痛瘢痕，淋漓岿然也。

相逢一樽酒，共结两乡愁，郁郁哀思也是寄托在氤氲香气中的另一种况味。味觉的种子一经种下，再漫长的旅途也甘愿奔赴，熟悉的味道永远在故乡的街头巷尾。于是梦中勾勒出一方新拭的灶台，大笔点染流连悠悠丽色——酡鱼片、乌木筷、白瓷盘。遗失的玉脂玛瑙扣儿竟似纵身扑入我怀，奇香艳绝，灼灼晃眼。

一枕黄粱，茄鲈有言，游子不语。明净无滓的梦醒时分，我在鸟啼声声里向彼此确证，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责任编辑/孙恩惠）